孫景沐定下了旅游行程,想了想,決定等那車主找他的時候,再去修自己的車,他就開著車,又慢騰騰地回家去,半路上拐去菜市場買了幾大袋子的菜。
看了太多黑心餐館的新聞,他很少吃餐館和外賣,基本上都是自己做。他重新戴上墨鏡口罩,提著幾袋子的菜下車,從地下停車場走到公寓樓下,路上碰到幾個行人,他隔著墨鏡飛快打量他們幾眼,微微埋頭加快了腳步。
一對年輕小夫妻牽著他們五六歲大的女兒,小姑娘走過去了還好奇地回頭看他,對她爸媽說:“那個叔叔好奇怪啊!今天沒有太陽呢,他為什么要戴墨鏡?”
夫妻倆也回頭看了看他,女孩爸爸皺起眉頭,女孩媽媽則拉了拉女孩的手,低聲對她說:“可能那個叔叔眼睛很難受吧。”
女孩“哦”了一聲,注意力已經轉去了別的方向,這一家三口慢慢走遠了。
孫景沐抿了抿嘴,當他們把目光投向他的時候,他不安地扶了扶墨鏡,頓了一下,假裝沒聽到他們的對話,不著痕跡地加快了腳步。接下去沒再遇到人,回到家,他鎖好門,靠在墻上如釋重負,他摘下墨鏡,鏡面上照出了他流出冷汗的臉,他苦笑一下,抬手抹去,暗道:自己這鬼樣子,可不是一般的古怪。
又突然有些慶幸,幸好他換了個住處,如果還在之前那里,那些住戶基本都認識他這個“包租公”,每天免不了碰面打招呼,一天下來真的身心俱疲。
他深吸口氣,在只有自己的地方待著,剛剛的那股強烈不安漸漸消去,他提著兩大袋子的菜拿到廚房歸置好了,先在客廳轉了一圈,他家的玻璃都是單面的,但是他還是習慣性把窗簾拉上了三分之二。然后他轉去了書房,書房里用屏風隔了一個小空間出來,他繞到屏風后面,那里擺了兩臺電腦,上面是他家中和門口的監控畫面,稍微查看一下,沒有發現異樣,他便拋開了。“媽媽,”曾會忻轉著手上的水筆,轉出了好幾個好看的圈,她靠到軟皮的椅背上,目光從會議室窗戶外面一瞥而過,滑過一盆吊蘭,最后定在左手的筆上,“我們兩天后去旅游,你可以開始收拾了。”
前面曾會忻著急回來,是有份合同需要她的簽字。她簽完字,就給保險公司打了電話,對方問清了她車現在的位置,派了人過來查看。
車損不大,但她這輛車的修理費很高,她想了想,打給了刮了她車的那個人。
孫景沐正盤腿坐在客廳里看書,他看的是一本懸疑小說,旁邊電話一響,他就是一抖,拿起來看,陌生號碼,但是是本地的電話,他默默回想了一下,猜想是不是今天那個車主。幾秒過去電話還在響,他忐忑地接起來。
一道沉靜的女聲響起:“你好,我是今天被剮蹭的車主,我已經聯系了保險公司,你呢?”“哦哦,”孫景沐咽了口口水,他結巴了一下,“誒,我,我還沒問……馬上,我,現在去問?”曾會忻說:“行,你去吧。”說完掛了電話。
孫景沐長舒口氣,他回想剛剛的結巴,忍不住扶額,真的……實在是太丟人了。
車的事曾會忻不著急,她還有一輛備用的,干脆全推給了保險公司處理,她隔天下午開著另一輛車去接了秦又穎,秦又穎大學畢業,自己開了一家零食店,現在做得也算紅火。
順風耳走到一個女生后面,親密地摟住女生的肩,略帶嬌羞地說:“哈哈哈我們在一起了,現在我是你們班同學的家屬了,所以我也跟著來了。”包廂里一片笑聲。
他又說:“我們剛剛在講,曾會忻你當年逃脫綁架的事!”
曾會忻笑容一滯。
順風耳一臉崇拜地開口:“那時候剛開學沒多久,你缺課了一周,我們之后才知道,你居然被綁架了。”他夸張地搖頭:“想想真嚇人,綁架這種事會發生在生活里。”
順風耳一臉驚嘆:“幸好,曾會忻你被救出來了。”
曾會忻勉強扯起一個笑容:“全靠警方一直沒有放棄。”她找了個座坐下,周圍在談笑,她機械地吃著飯,那些記憶又翻騰起來。初三的時候,她父親帶了一個挺著肚子、頤指氣使的年輕女人回家,那女人拿了一份所謂的禮物給她,把家里的保姆使地團團轉。她母親大哭大鬧,把客廳的東西摔地稀爛。她父親干脆帶著那女人躲去了樓上,她母親氣得發抖,但拿他們沒一點辦法。她母親年輕時候是個大美人,家境并不算好,后來嫁給了富裕的曾父,她母親十年如一日,做一個老老實實的家庭主婦,歲月帶走了她的顏色,也帶走了她丈夫對她的癡迷。曾會忻從開始的不知所措,到后面厭倦了曾母的哭泣,再到冷靜地找律師、搜集曾父婚內出軌的證據,也不過短短幾周,但這場官司很快陷入了漫長的扯皮,曾父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她,把她們母女倆趕了出去,這場官司久懸而未決,一直拖到她高一的時候。她和曾母兩人帶著行李,在城中村租了一間房子。曾母比曾父小了十歲,當年要嫁給曾父的時候,被全家人阻攔,但她執意嫁了過去,如今面對這樣的苦果,她不敢回父母家,只能帶著曾會忻暫且勉強過著日子。高一開學沒幾周,有一次周一放學,她背著書包走回家,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被擄上了一輛車。綁匪很放松,他們一共三個人,穿著也很日常,在車上肆無忌憚地講著話。
曾會忻曾經跳過兩次級,高一時候的她比同班同學要小上兩三歲,那時候她還沒長開,看上去極瘦小的一只,她窩在面包車角落里,邊上一個綁匪的赤腳橫著,她撇開頭,既害怕又惡心。
聽了一會三人的談話,曾會忻明白了情況,這三個人是曾父情人親戚家的兄弟,被拜托來綁架她,用來威脅曾母簽下庭外和解協議。他們嫌棄曾父情人給的錢少,想額外敲詐一筆曾母的贖金,瞞著曾父情人給曾母打了電話。電話里曾母的聲音無助而焦急,她無望地祈求著三個綁匪,那個赤腳的綁匪用腳推了推曾會忻,示意她開口講幾句話。他們自恃人多,并沒有多費力綁住曾會忻,只把她雙手用一塊舊毛巾扎牢了。她眼睛有些紅了,開口說了句“媽媽”,對面傳來曾母撕心裂肺的哭喊。三個人掛了電話。他們把曾會忻帶到了一個廢棄的工廠廠房里面,那里有很多拆下的木桌椅,還有成堆的木屑。他們走進去的時候,一只老鼠哧溜一下從他們頭頂的橫梁上爬過。這三個人雖然是混混,但綁架的勾當還是第一次做,當天傍晚他們出去吃了頓飽飯,回來就地躺下呼呼大睡。把曾會忻關在一個隔間里關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們又給曾母打了電話,曾母說她已經在盡力湊錢了,這回三個人心情不太好,沒有給母女兩個通話的機會,但她從電話里聽到了外祖母的聲音,她心猜曾母沒有主見,可能會害怕報警,但外祖父外祖母肯定會報警的。她看著足有兩個她那么高的窗戶,透過它看到了外面的天空,她蜷在角落,扎手的毛巾把她的手磨出了一圈紅痕,她艱難地動了動手腕,心里冒出了一個想法。這一天,他們只給曾會忻了一個饅頭,當天晚上,他們還要繼續把曾會忻關在隔間里,曾會忻忍著害怕,大哭起來,說她怕黑,要他們給一個電筒。三人踢給她一個電筒,把她沒啃完的半個饅頭扔到了破窗外面。曾會忻抱著電筒,一直睜著眼睛,直到月上中天,她拿出電筒里的電池,拿出口袋里的口香糖,把它們放到木屑堆邊上,去隔間角落里把散落的木塊木條撿過來。她慢慢地把錫紙撕成兩頭寬中間細的形狀,把寬的兩頭放在電池的兩邊,錫紙中間著火了,她忙把那點火苗放進了木屑堆里。木屑被點燃了,煙氣升騰,她被嗆得咳嗽起來,她咳了一聲,逼自己憋住,忍得雙眼通紅。她把好幾根木條點燃,走到門口觀察。這個隔間的門是用木條釘成的極簡木門,她透過縫隙覷外面的情形,看到心中有數,她把點燃的木條通過縫隙向外扔。她看著火開始燃起,難免緊張,她攥緊拳頭,轉頭看那扇窗。如果警方已經找過來,不,哪怕警方沒有循著綁匪的蹤跡過來,這里出現火光,也一定會引起注意的。曾母接到綁匪的電話,六神無主,只能回了父母家里,他們報了警后,警察成立了專案組,循著綁匪的蹤跡找去了廢棄廠房所在的那座山上,但是那座山很大,廢棄工廠也很大,警察排查需要不短的時間。為了不驚動綁匪,警方分了很多小隊徹夜排查,半夜的時候,看到一片天空被火映紅了,他們察覺有異,忙趕過去,救下了曾會忻。因為這件事的發生,法院把風向轉向了她們母女倆。孫景沐聽著電話對面男人的聲音。
“喂喂喂,在不?我們快遞進不了你們小區啊,你自己來拿一下吧?喂喂?”
孫景沐低低說了一句:“行。”
對方掛了電話,孫景沐看著手機,長長嘆了一口氣。下次再也不用這個快遞了。他穿戴好了,出門下樓。他現在在的這個小區,處在一個比較新的開發區,環境很好,但基礎設施不太完善,周圍的飯館也不多,不過其中有幾家是網紅店,每天去吃的人不少。他到小區門口門衛室那里拿了快遞,正要扭頭往回走,就看到了一群人,這群人從一家飯館里走出來,三五個一團地聚著,邊走邊聊天。吸引了他目光的是那個車主,她被好幾個人圍著,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她美得無可挑剔,在人群里是那樣的游刃有余,她一說話,周圍人都不由自主地注目她。
——像是和他兩個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