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春盡


“我有故人抱劍去,斬盡春風未歸來。”

一、少俠

? ? “令狐小友,沒想到此次碎玉山莊之禍還是靠小友的智勇雙全才得以化解,讓我們這些老家伙深覺自己老了。這江湖,以后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啊。”碎玉山莊門前,一位褐衣白發的老者捋著胡須,親切地跟身邊的年輕人說話,毫不掩飾贊賞之意。

? ? 被稱作令狐小友的俊朗青年謙虛地笑了笑,誠懇地推辭不敢受:“哪里,主要是各位前輩功參造化,小子才沒有喪命,反而撿了個便宜。”

“哈哈哈!”老者爽朗地大笑起來,更加欣賞眼前的青年了,忍不住伸手拍著青年的肩膀道:“小友不必過謙。今日我們相識一場乃是緣分,小友若是有空,可愿隨我去紫云峰一聚?”

? ? “……”令狐青云猶豫了。面前這個老人可是江湖中有名的前輩,傅凌天。傳聞他年輕時曾在與魔道的大戰中一劍擊退六大高手,“一劍凌天”的稱號響徹江湖,實在是大名鼎鼎。現在這位老前輩的意思明顯是在看好他,換到任何年輕人頭上都是值得高興的好事,但令狐青云偏偏卻不敢答應。

? ? 他的情況有點特殊。

? ? 令狐青云從小就想當個濟世俠客,進入江湖以來也一直按照大俠的標準要求自己,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可是,他的師父并不是個大俠,反而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邪道。

? ? 說起來令狐青云拜師那會兒才六歲,哪知道他師父的身份,迷迷糊糊的就拜了師。拜師后師父木君染對他也十分愛護,對于這個師父他更是十分敬仰和依賴。鑒于木君染不常出門,長居翠谷,令狐青云還以為自家師父是個隱士,初入江湖時聽到人們對翠谷的評價還氣憤得幾乎要上去拼命,后來發現大家都那么說并且證據確鑿,他才悲哀地承認他的師父當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邪道。

? ? 那段時間,令狐青云只覺得天都塌了,渾然不知該去何處。那是他如兄如父的師父啊,那個人改變了他的命運,給他一個家,為他指引方向,而他卻要在道義與那人之間作出選擇。

? ? 只有在真正面臨時,才知道大公無私有多難,有多痛。

? ? 初出茅廬就遇到人生叉路的少年逃避了足足半年才終于下定決心,因為那天,他親眼見到他師父沒有任何理由地滅人滿門。

? ? 那日微生家族的小少爺微生慕取親[]。微生家族是經商的大家族,族人雖然都有武藝傍身,和各路人士均有交集,但微生家只能算半個江湖世家。話是這樣說,這微生家在江湖的影響力可不小,當代家主樂善好施,不知替游俠們乃至大勢力解決了多少物資上的麻煩。是以,微生慕娶親的事引來了大批道賀之人。微生家的做派也是一貫的豪氣,來者是客,設下流水宴隨便吃。

? ? 令狐青云跟路上結識的伙伴也順道去蹭頓飯。他這個伙伴叫牛莽,使一對板斧,沒什么大本事,但為人直爽仗義。令狐青云是很想認他做大哥,然后一起闖江湖的。可是他沒有來得及,牛莽死了。

? ? 木君染在微生家上下一片喜氣的時候穿一身素白如同喪服,抱著琴悄然而至,一言未發,揮手間琴弦顫動,音波橫掃,鮮血四濺。人群紛涌而出,令狐青云混在人群中,見到熟悉的人影大殺四方。無數好漢飛蛾撲火般上前阻攔,木君染漠然發出攻擊,眼看著人群在面前成片倒下就像在看一群稻草人一般無情。

? ? 令狐青云心冷得如墜冰窟。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他都要懷疑那不是他師父。

? ? 仗義的牛莽從他身邊奔出去,連木君染衣角都沒碰到就倒在血泊里,雙目圓睜,死不瞑目。眼看著現場的人就要被殺光,木君染注視著圍在一起的微生族人,目光如千年寒雪,一步步逼近。令狐青云終于忍不住站出來,擋在眾人前面。

? ? “求你了,停手吧!”他跪下來大聲喊,聲音充滿悲切,就像在哭。

? ? 木君染衣不染塵地站在一地鮮血與尸骨中間,白衣白發,容顏俊美得恍如謫仙。令狐青云隔著層疊的尸首跪在他面前,中間僅僅相隔二十步,卻成天塹。師徒二人默然對視,然后木君染開口說:“今日,暫且放過他們,沒有下次。”話畢,飄然而去。

? ? 于是,十四年師徒關系徹底斷裂,令狐青云再也沒有回過翠谷。

? ? 至今距微生世家血案已經又過去四年,令狐青云早已不是當初的菜鳥,在江湖中闖出了自己的聲名。而木君染在這四年里又強勢出手滅了幾處勢力,還多收了個徒弟,加上令狐青云原先的師弟,師徒三人都是邪道,罵名遠播。

? ? 聽說不久前他曾經的二師弟祝祈然劫了塞北刀魔的外孫女,也不知道對人家姑娘做了什么。總之,令狐青云已經預料到爆脾氣的刀魔燕真絕對咽不下這口氣,絕對會找人去圍翠谷,想來又是一場正邪大戰。

? ? 師門如此,令狐青云一直不敢高調,總害怕被人知道后大家會排斥他,不再相信他。因此對于傅凌天的交好也不敢輕易接受,若以后傅凌天知道了他出自翠谷,只怕會給他一劍除去邪道奸細。

二、師徒

? ? 傅凌天聽到自己被拒絕,當場一愣,不過看見令狐青云一臉苦笑和歉意,想來他是有苦衷,于是也沒有生氣,只是和藹地說:“令狐小友既然還有事要忙,那老夫也不強人所難,小友以后有空可要記得去紫云峰看看老頭子。”

? ? “那是當然,多謝傅前輩不棄。”令狐青云沖著傅凌天一禮:“那晚輩就先告辭了。前輩保重。”

? ? 傅凌天點了點頭,捋著胡子笑瞇瞇地看著令狐青云駕馬遠去,然后轉頭沖碎玉山莊前眾人一拱手:“老夫也告辭了。諸位后會有期!”說罷袍袖一甩,運起輕功飛躍而去。

? ? 令狐青云離開碎玉山莊后就直奔平城而去,他跟傅凌天說有要事在身也不算騙人,他有個兄弟在平城遇到了麻煩,而他收到消息時剛好離平城不遠,所以就趕去幫他,途經碎玉山莊歇了幾晚,破了一樁謎案。[簡單略過]

? ? 而碎玉山莊的這樁案子,說是破了,那犯人卻沒有抓到,讓他帶傷跑了。碎玉山莊怎么說也有好幾十年歷史,當然會招惹些難纏的仇家,令狐青云惹不起那些人,幫碎玉山莊揪出犯人就已經做到極致了。

? ? 平城。連著趕了三天的路,令狐青云總算在算好的日子里趕到了。平城在江南富庶地帶算不得什么出名的地方,但江南素來人杰地靈,拿到整個江湖上來說,平城也是個不錯的去處。

? ? 陸澤霖家住在平城,父母都是平頭百姓,給兩個孩子起個風雅的名字就想盡了知道的好詞。他拜師的時候也才七八歲,那個武者在江湖仇殺中受了傷,躲到陸家避了一陣子,看陸澤霖根骨還過得去,為了報恩就收他為徒傳下功夫。他長大一些后就出門歷練去,在江湖上闖蕩了幾年后,難得回家看望親人,卻得知妹妹被某家公子給強行玷污了,早就不堪折辱自盡了。

? ? 陸澤霖當場就沉下臉,一言不發地拿了劍出門,埋伏了一天,趁夜殺了那家公子。他已經算得上小心,沒有留下證據,[都沒有留下證據還查出是他干的?這句可以刪掉]然而平城縣令卻還是查出來是他干的。陸澤霖沒辦法只好趕緊帶著二老逃跑,老人家身體不行,于是最后陸澤霖沒能逃走,被判半月后處斬。

? ? 這事兒是江湖中常有的事,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朝廷有朝廷的原則。江湖足夠大,死個人太尋常了。然而偏偏陸澤霖是年輕一代的名人,平城也是消息靈通的地方,江湖游俠們很快得知,都為陸澤霖抱不平。

? ? 不平是一回事,幫忙是另一回事,大家跟你無親無故,誰要為你招惹官府,官府是好招惹的嗎?所以游俠們也就負責傳個信。令狐青云同陸澤霖交游過一段時間,聯手闖過生死難關,情誼擺在那里。兄弟有難,不能不救。得知陸澤霖出事,他立刻決定趕過來劫獄。

? ? 在城中找了家客棧進去,令狐青云把馬交給跑堂的牽下去,順手賞跑堂的幾枚銅板。柜臺那邊有陣吵嚷聲,一個青衣年輕人正單手叉著腰,站在那兒同一群人吵架,掌柜的縮在柜臺后,露出半顆腦袋小心翼翼地勸著架。

? ? “你這個賊子!當真以為有那妖人護著,我們就不敢拿你怎么樣?”

? ? “哦?就算沒人護我,你又能拿我怎樣?”

? ? “你,你!”

? ? “我怎么樣?哼,廢物!”

? ? “鏘!”

? ? 令狐青云聽那邊說了沒幾句便起拔劍聲,忍不住向前緊走幾步,打算阻攔。剛將手伸出來準備拔開人群,卻聽樓上傳下來一道溫和清雅的嗓音:“然兒,發生什么事了?”這道聲音太過熟悉,令狐青云身子一僵,豁然抬頭。

? ? 二樓處一身純白的男子正扶著欄桿,低頭向下看來,滿頭的白發被一根淡青色的綢帶松松束起,鬢邊幾縷亂發半掩一副仙顏。

? ? 令狐青云心中一震,生生嚇退了幾步,下意識想要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與那人相見。他覺得嗓子很干,那人的名字就在嘴邊,卻吐不出,聽見那與人爭吵的年輕人喊著“師父”,他再度看向二樓,幾次啟唇,猶豫著又閉了口,最終無話可說。

? ? 木君染順著樓梯走下來,白衣飄展,翩然若天上仙君,姿容美好的[得]無可挑剔。他的目光純凈柔和,落在人群中的祝祈然身上:“然兒,不過是下來點個菜,你怎么就與人吵起來了?”

? ? “師父!”祝祈然撅著嘴,跑過去抱住木君染胳膊,怒視一群江湖游俠們,委委屈屈地告狀:“他們說您壞話,我忍不住瞪了他們幾眼,他們就來找我的茬!他們就是仗著人多欺負我!”[這是男生吧,耽美?]

? ? 木君染抬手摸了摸他的頭,唇角輕輕揚起,含笑道:“好了,師父在這里,不用怕。”

? ? “……”江湖游俠們眼看著祝祈然一秒變臉,惡人先告狀,忍不住在心里異口同聲地罵了句“臥槽”。你妹的祝祈然,憑你那身武功還在裝可憐,還要不要臉了?

? ? 心里吐著槽,表面上可沒有誰敢真正表現出來,木君染護短起來可是不講理的,他又內力深厚,別看他現在手無寸鐵形如書生,說不定一句話就能要人命。

? ? 江湖上有四大高手,一刀一劍,南帝北皇。一刀是刀魔燕真,一劍是傅凌天,北皇是平沙堡主秦佑,剩下那個南帝,就是翠谷木君染。傅凌天和秦佑都是當之無愧的大俠,為人正派。燕真亦正亦邪,脾氣暴,殺人無數,但卻是講理的,還很仗義。木君染就是純邪道了,一時興起就殺上幾十個人,心情不好還折磨兩下,不問好惡,不給理由。偏偏這個邪魔長著一副欺騙性的外貌,連攻擊人的方式都是風雅的音殺,不認識的話,還真要被他騙了。

? ? 不過江湖人至今未曾聯手除去他,一是因為琴帝的攻擊力太強大,不知道要拿出什么樣的陣仗才能拿下;二是因為木君染是個瘋子。這不是形容詞,木君染是真的有點瘋。他沒有時間觀,無論過去多久,總覺得還是那時候。祝祈然十二歲那年,他的妻死在戰場上,木君染一夜白頭,然后就瘋了,只記得妻子回家探親前的事,老覺得妻子回家去了,還總一遍遍去找。江湖人每每說到木君染都會提起這事,嘖嘖稱奇。你說大家都是高手名人,圍攻一個瘋子多掉價,那不欺負人家腦子壞了嗎?

? ? 木君染安撫完徒兒,回過頭向四周掃視一圈,最后看向把自己藏起來的掌柜:“店家,你可否告訴我這是怎么了?”掌柜的抱著頭斜眼瞅他一眼,又瞅一眼,這才小聲說:“有幾位少俠在談論您,說了幾句不好聽的,這位公子就放出了殺氣,所以……”掌柜的沒再往下說,但是人都懂了。木君染看了身邊低頭裝乖乖寶的祝祈然一眼:“不是讓你別管他們嗎?連我的話都不聽了?”祝祈然不服氣地嘟著嘴:“……徒兒下次不會了。”木君染垂眸輕嘆一聲,轉過身去:“回吧。”祝祈然跟在他身后,給了游俠們一個“算你們走運”的眼神。

? ? 江湖人們松了口氣,轉眼卻又紛紛不忿起來。木君染本來就不正常,還以勢欺人不許說,正側目而視時,樓梯上的木君染忽然回頭看向人群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過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 ? 令狐青云無聲苦笑,一別四年,師父果然已經不記得他了。可是剛剛他遠遠看過來時,他竟然還是有那么一絲期望被認出。是他忘了,師父是沒有時間觀的,他記憶中的青云仍停留在四年前初出茅廬。

? ? 有時候令狐青云會想,自己與師父,到底錯的是誰?師父并不像個嗜殺之人,他會不會有苦衷呢?就是因為這些想法,令狐青云雖再不回翠谷,內心卻還稱木君染為師父。

? ? 可是啊,木君染認的那個青云大約已經不是他了。

三、相救

? ? 木君染來平城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不過既然祝祈然劫過燕真的外孫女,想必是來處理此事,畢竟燕真的女兒女婿是江南雙劍。木君染雖然總是滅人滿門不解釋,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喜歡與人結怨,能忍的會忍,行事風格怪異,讓人完全摸不清。

? ? 令狐青云回想起年幼時光,木君染牽著他的手走過長街,在他熱切的目光中將桂花糖遞到他手里,笑容美好得讓人不忍遺忘。

? ?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啊,我曾經將你當作我唯一的親人,我曾經想要一生侍奉你身旁,然而世事無常,今已不如相忘。

? ? 令狐青云收斂起伏的心緒,穿過人群走到掌柜面前,給自己訂了一間房住下。巧的是,這間房距木君染的房間并不遠,中間只隔一間房。令狐青云本來想換房,猶豫一下后又沒有換。

? ? 當夜令狐青云去劫獄。平城不是什么重要城鎮,按理說劫獄并不難,可是平城附近四州每五年舉辦一次的青年武者大賽剛好給陸澤霖不幸撞上。這青年武者大賽其實是江湖教派甚至朝廷招攬人才的渠道,每次都有強者坐鎮,而大賽舉辦地點剛好定在四州正中的平城,令狐青云劫獄一事破壞了平城的秩序,自然討不了好。雖然守牢的人以為沒人敢亂來,大意讓他帶出了陸澤霖,但令狐青云還是在逃走時被重傷。

? ? 牢獄那邊傳來的喧囂打破了平城寂靜的夜,火光亮起,衙役們開始追捕逃跑的犯人。陸澤霖和令狐青云互相扶持著拼命逃跑,他們都被縣衙內住著的一個高手擊傷,雖然施計逃脫,卻害怕會被追上,憑他們重傷之軀將再無還手之力。

? ? 天將要破曉,街道上起了一層薄霧,薄霧里有道朦朧的身影靜靜立在街頭,堵住了通往城門的路。令狐青云一驚,腳步慢下來。晨風輕輕吹過來,薄霧聚散,令狐青云看清了那人沉靜的神情和飄揚的白發。站在那里的是木君染。

? ? 在這危險的時候,能看到木君染,令狐青云忽然覺得安心了。他加快步伐跑向木君染,一句“師父”差點脫口而出,見到木君染陌生的眼神才生生止住,改口呼喊道:“前輩救命!”木君染點點頭,緩聲道:“城門戒嚴了,跟我來吧。”說著伸手去扶令狐青云。令狐青云本已重傷,憋著一口氣撐到這里,被木君染這么一扶,聞到熟悉的清冽香氣,心頭一松,當即昏過去,倒進木君染懷里。[從后面看木是不認識令狐的,所以也就不存在特意去救令狐,所以為什么這么湊巧就碰見了他們?]

? ? 木君染一愣,低頭看了眼栽在自己身上的青年,什么也沒有說,將他摟起來帶回客棧。

? ? 縣衙那邊的動靜已經傳到了客棧,祝祈然焦急地等在木君染的房間里,不知道師父去了哪。木君染從窗戶里跳進房,把令狐青云藏到自己床上,并且讓陸澤霖到梁上躲好。衙役們很快會搜查到這里,木君染關上窗戶,把祝祈然趕出去打聽消息,假裝剛剛被吵醒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樣。

? ? 客棧離縣衙本來就不遠,木君染剛布置完,果然就有人來搜查。祝祈然擋在門外趾高氣揚地喊:“你們什么意思?懷疑我師父闖了你們大牢?長沒長腦子,要真是我師父,保準不留一個活口,叫你們明早自己去看才知道!”衙役們遲疑了一下,祝祈然這話不中聽,卻也不是沒有道理。何況木君染交好的人也都不正常,除了他徒弟,還真沒有誰需要勞動他出手相救。木君染腦子不正常,徒弟都帶在身邊,離得久了那就不認識了。從各個方面來看,誰劫獄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是木君染。恰在這時,房內木君染開口了:“然兒,放他們進來,我不怕他們查。”話音落下,房門自開。

? ? 本來衙役們想想就覺得不大可能,一看這種情況就確定真不是了,哪里還搜查什么,只用眼睛掃了一圈就連忙告罪離開。木君染見人被嚇走,打發祝祈然回去修練,自己坐到床沿查看令狐青云的傷勢。

? ? 祝祈然可不像他師父認不得人,第一眼就認出來床上那昏迷的人是他大師兄。他還奇怪呢,師父竟然認出大師兄了?誰料一問才發現木君染的病并沒有好,他回答的是:“白天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很面善,大約是緣分?”[]

? ? “……”祝祈然在心里捂臉。我的師父大人唉,那是你大徒弟,你們認識時間比你認識我還久好嗎?師父認不出,他也不打算說,死皮賴臉地留下來幫令狐青云調理傷勢后,厚著臉皮抱住木君染的腰撒嬌。

? ? 木君染收徒不講究,合眼緣就行。一共三個徒弟,個個是孤兒。祝祈然仗著木君染發覺不了,一直在裝嫩,他其實真的很害怕,哪一天他不得不離開,師父就不再認他。大師兄就是前車之鑒,可是大師兄想當人人稱頌的大俠,犧牲點也無所謂,而他寧愿陪著師父一起被罵。

? ? 木君染曾經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雖條條不同,但人都逃不過死亡的終局,亦是殊途同歸。只要自己不后悔,又何必在乎走的是什么路?

? ? 正義的大俠們說這是歪理,邪道妖人們反駁說歪理也是理,又沒有哪兒不對。大俠們被氣到了,這種自私自利的說法,還說沒有不對!果然是邪道!

? ? 大概只有少部分的狂人能懂木君染說這話時的心情。他是個孤傲的人,不為他人言語所左右,只想做真實的自己。該溫柔的時候他也是溫柔的,但該心狠手辣的時候他絕不猶豫。木君染的朋友少,多是世人口中的邪道瘋子,正道的只有一兩個老不死。

? ? 經歷的多才能懂人生無奈,江湖并非是那么瀟灑的地方。多少年少時仗劍走天涯、詩酒趁年華的夢想,都在那些人心算計中被磨滅成同樣老謀深算的較量。

四、南帝

? ? “師父,你現在還認得出大師兄嗎?要是哪一天我也去行走江湖,你不會忘記我吧?”祝祈然今年十八歲,已經不是孩子了,卻還是喜歡撲到木君染懷里撒嬌。誰讓他師父總以為他才十二歲,而且就吃這一套。祝祈然天生早慧,見了太多世態炎涼,極其缺乏安全感,這個世上他只接受師父和三師弟做他的親人,木君染離開一刻他都怕,怕一切都是夢,醒過來還是一無所有。

? ? 好在木君染一向寵徒弟,任由他黏著自己不放。面對二徒弟的撒嬌,木君染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攬住他的肩膀安撫道:“放心吧,只要你不把我給你的玉佩弄丟,無論你變成什么樣我都會認出你的。”祝祈然聞言忍不住伸手摸向脖子上掛著的玉佩,確定還好好的才放心地繼續抱著木君染,乖巧點頭:“嗯。”

? ? 令狐青云并沒有昏迷多久,醒來一睜眼就瞧見姿態親呢的師徒倆,他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小時候似乎也這樣黏過木君染,只是后來長大就不好意思了。現在這樣看著他們,他竟然有點羨慕祝祈然,未曾選擇離開,可以一直待在師父的羽翼下。

? ? 陸澤霖早在衙役們離開時就從梁上下來,眼下已經目瞪口呆,還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這對師徒的關系也太好了吧,好得都不正常。不過一想面前這倆本來就不是一般人,又釋然了。回頭發現令狐青云已經醒了,忙湊上前關懷:“青云,你感覺怎么樣?”木君染聽得這一聲,立即扭頭看過來:“你叫青云?”陸澤霖剛準備開口,令狐青云一把攔住了他,岔開話題:“多謝前輩救命之恩,晚輩必將銘記于心。”木君染盯著他,似乎想要確定什么,看了半天后卻又移開眼:“醒了就準備出城吧,他們找不到你,還是會懷疑我的。何況我們也要趕路了。”令狐青云抬眼看看他,想問他為什么會出現救自己,話到嘴邊又猶豫了,最后只低頭說:“那便不打擾前輩了,晚輩告辭。”

? ? 木君染點點頭,沒有挽留他。出了門陸澤霖就忍不住疑惑:“青云,你跟那琴帝似乎有什么關系?不是我說你,他這樣的人你最好少接觸,牽扯到什么麻煩就不好了。”

? ? “沒什么,我跟他從前確實……不過他看起來并不想認我。”令狐青云低著頭,心不在焉地說:“何況他畢竟幫了我們。你這樣會不會有些忘恩負義?”

? ? “……”陸澤霖沉默了一下道:“再說吧!當務之急是逃出城去,找個地方養傷。”

? ? 兩個人悄悄地繞著路走到城門口,卻見那里正被守得水泄不通,盤查出城人員。平城現在正是特殊時候,令狐青云鬧這一出狠狠地落了朝廷面子,還讓那些擅權謀的大人們疑心江湖中有人要造反。所以平城對這件事極其重視,現在全城都在搜查傷員,城內根本不能待,朝廷這是在逼他們現身。

? ? 令狐青云拉著陸澤霖躲在暗處看著城門,暗暗皺眉。那邊查得太嚴了,想混出去很難。正束手無策時,不經意間看見木君染頭戴帷帽,抱琴緩緩行來,帽沿上垂下的白紗將他的臉遮住,但那身姿氣度卻完全遮擋不住。令狐青云有點猶豫,想找他幫忙,卻又開不了這個口。

? ? 木君染飄然行走過來,漸漸接近,忽然停住,轉頭向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令狐青云頓時緊張起來,心底卻涌起一股甜蜜的欣喜,雙眼緊緊地盯住了那一抹純白。木君染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祝祈然追上來,他偏頭對著祝祈然說了幾句話,就抬腳朝令狐青云兩人走去。

? ? 實話說,當木君染站在民居一角摘下帷帽時,場面是很尷尬的。兩個自詡俠客的人居然要一名邪道三番五次施以援手,但是要拒絕吧,還真不想。木君染既不邪魅娟狂,也不盛氣凌人,雖然淡漠得像紙上的畫,但一舉一動都很體貼。他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令狐青云一眼,然后將帷帽塞給了陸澤霖,囑咐他假扮成自己,回頭一掌印在令狐青云胸口,將一股內力打進他體內封住他一身功力,同時也掩蓋了傷勢。

? ? 祝祈然光看他師父的眼神就懂他在想什么,誰讓他師父就是那種人,做事追求簡單有效。他有些不情愿地拉住自家叛逆大師兄,對著僵硬地抱著琴的陸澤霖道:“你走前面。”陸澤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令狐青云,還是當先走了出去。祝祈然和令狐青云跟上。

? ? 即便光看打扮都能猜出來人是誰,守城的士兵還是要問。陸澤霖不敢開口,祝祈然上前一步說:“我是祝祈然。這位是我師父木君染。”士兵當然知道是木君染,這白衣抱琴的造型也是沒誰了,他悄悄往后挪了挪,指著令狐青云問:“那他是誰?”祝祈然看了令狐青云一眼,露出一個滲人的冷笑:“他?本來他是我大師兄來著,不過他已經叛出師門,現在是我翠谷的罪人。我和師父要將他帶回去處置。”士兵一臉懵,真不知道木君染還有個徒弟在外。

? ? 城樓上的行長注意到底下動靜,大步走下來,老遠就大嗓門問:“怎么了?”守門士兵行禮回答:“稟告長官,這三個人要出城,中間那個年輕人很可疑。”那行長順著手下指的方向看向令狐青云,打量他一番后,又向祝祈然詢問一番,最終還是揮手放他們走。

? ? 行長見識比士兵多,聽聞過木君染還有個大徒弟這回事。然而,就在三人出城后,行長轉身剛想回城樓,就聽城樓上一片亂,一道黑影矯健如風地翻過了城樓,僅僅留下幾具尸體便逃得沒影了。行長追之不及,眉頭一皺,感覺到了不對勁。不是說犯人已經被打傷了嗎?怎么還有這么厲害的輕功,那么高的城樓,三兩下就上去了,毫不費力。他向城外看看,有心懷疑木君染他們,卻又不敢妄下論斷,連忙上報。

? ? 四人出了城,在樹林中匯合。木君染路上就把那件偷來的黑衣丟了,見到陸澤霖就把琴和帷帽都要回來,趕陸澤霖快走。陸澤霖心知現在還不安全,沖令狐青云一抱拳便匆忙離去。木君染三人則故意放慢速度等追兵。

? ? 果然很快就聽馬蹄聲,平城的追兵來了。領頭人不是剛才那個行長,等他開口才知道是名軍長。這人比行長心細,下馬先道冒犯,就要木君染摘帽查看。木君染淡定地掀起白紗,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軍長不放心地又檢查了令狐青云的身體,發現受過傷而且內力被封。他也疑心,不過看著木君染,還是放過了。做師父的捉拿孽徒,將其打傷也屬正常。木君染為人孤僻,料想也不會與朝廷為敵管這個閑事。再就是,就憑他也不能把木君染怎樣,惹惱了人家被滅掉可就冤枉了。

? ? 南帝之名,威震四方。木君染一臉淡定地竟然就這么過了兩番追查,令狐青云注意到無論是行長還是軍長言行中都很忌憚,再看木君染,不禁目光復雜。(注:行長,漢朝兵制,二十五人為一行,設行長一名。軍長,秦朝兵制,一百人為一軍。)

五、行路

? 木君染為了做戲做全套,干脆帶著令狐青云一起上路。路上令狐青云才知道他們此行是去救人,經過平城,看他順眼便也救了。那個等著被救的人,不用想,自然是木君染的三徒弟顧淺舟。顧淺舟才十五歲,也算少年俊杰。他不同于木君染的出塵,不同于令狐青云的板正,不同于祝祈然的多變,是個小小年紀就很風流的人。

? ? 說起來,祝祈然劫了燕真外孫女的事還得算到顧淺舟頭上。顧淺舟行走江湖總是一副貴公子模樣,他生得一雙桃花眼,到哪兒都招女人。燕真的外孫女叫趙芊芊,從小被父母保護得太好,就比較不經世事,上元節那日不經意在人群中與顧淺舟相撞,對視了片刻便叫他一雙灼灼桃花眼勾去了魂,茶飯不思地想出嫁。顧淺舟那是誰啊,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只撩不娶。于是趙芊芊就跟著他,寸步不離地盯著,不許他同別的女人有任何牽扯。

幾天后顧淺舟煩不勝煩,準備動身離開江南,這樣一來,江南雙劍擔心女兒安危,自然會攔住趙芊芊,她就不能纏他了。可是他沒想到,趙芊芊竟然偷偷離家出走,顧淺舟實在焦頭爛額,只得求助師兄,趕緊把這丫頭打暈弄回江南去。祝祈然不是第一次干這事,于是輕車熟路地把趙芊芊打暈帶走了。事情壞就壞在這里,趙芊芊她第一次出門,擔心不安全,雇了天鷹鏢局的人保護她。祝祈然不知道,還以為趙芊芊被人盯上呢,干脆把天鷹的人一并打暈了。天鷹諸人也不清楚始末,咬定祝祈然劫了鏢,到處找。

就這么,祝祈然成了劫人姑娘的賊。一腔的冤枉沒處辯白,只能撲到師父懷里求安慰。木君染身上的黑料比他多好幾倍都不著急,想法自然非同一般,他就教育自己的徒弟說:“然兒,人心復雜,誰也不能做到讓所有人都喜歡,你能做的,就是不負本心。縱一時舉世皆敵,百年后世人自有公論。所謂名聲,不過虛妄,若這一生無憾,何必在乎外物?”

祝祈然一向是自家師父的腦殘粉,頓時被洗腦,走出了恣意妄為的邪道之路第一步。

這廂木君染在講人生感悟,那廂閑下來的顧淺舟又搖著扇子攪了人家詩會,叫一位縣主多看了幾眼。縣主是親王之女,身份尊貴,追求者能組成一支親衛隊,其中不乏豪門子弟,麻煩精顧淺舟就莫名其妙地被關進牢里,費了好大勁才把消息送出去,哭唧唧求救。木君染沒辦法,帶著祝祈然出翠谷,趕去救人,一路上盤算著怎么罰小徒弟能讓他少惹點麻煩。

關于救顧淺舟這事,其實還真不麻煩,跟縣主說一聲就好。木君染大老遠跑過來,也就是為了給朝廷一個面子,畢竟牽連到一位縣主,他不過來遞臺階,朝廷為了威望絕不會服軟,那顧淺舟便成了犧牲品。而朝廷賺了這個面子,放人是必須的,木君染再名聲不好總歸是江湖一大戰力,整個江湖不會同意朝廷以勢欺人。這中間許多利益關系彎彎繞繞,各人都在算計,木君染雖然從不理會,心里卻明鏡一般清楚。

一路上令狐青云都默默地跟在木君染和祝祈然身后,看倆人師慈徒孝。祝祈然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撒嬌的次數越來越多,纏著木君染一起睡,搖木君染的袖子要吃杏仁酥,木君染疑惑發問,他就嘿嘿笑,說是趁小師弟沒找回來過足癮,等小師弟回來了他這做師兄的就不好意思了。木君染笑笑,在他頭上拍了一下,那目光明顯在說:“你這沒臉沒皮的也知道不好意思?”祝祈然也笑,什么都沒說。令狐青云心知這師弟一副孩子心性,恐怕是故意想讓他嫉妒,也只能一邊裝傻。

他不是祝祈然,不懂祝祈然的堅持;祝祈然也不是他,不懂他的向往。

一行三人在中途經過某座城時雇了輛馬車,照顧令狐青云的傷勢。祝祈然為這事憋了一天沒說話,慪氣得連晚飯也不打算吃。木君染面無表情地在桌邊等了等,不見人影,于是對令狐青云丟下一句“你先吃吧”便起身離開。令狐青云一個人面對著一桌菜,忍不住尷尬地摸摸頭。

其實這事是他理虧,也不好說祝祈然斤斤計較。木君染師徒倆此次出來并沒有帶多少盤纏,兩個人用夠了,再加上他就有些拮據。偏偏令狐青云自己也窮,那點兒小錢治傷都不夠用。被逼無法,木君染只好做些為富貴人家宴會奏曲的事賺幾兩銀子。堂堂南帝,好歹也是江湖巨擘,卻因他一個陌路人淪落至此,雖然木君染漠然不在乎,但祝祈然一心維護師父實在忍不了。他知道令狐青云是他大師兄,可是這大師兄早叛出師門了,哪里還值得師父如此用心照顧?

木君染去了不久就將祝祈然帶下來了,雖然祝祈然一張臉上寫滿了不高興,卻還是副乖乖徒弟的樣子坐下來開始吃飯。木君染看一眼令狐青云,什么也沒說地拿起筷子。他似乎永遠都是淡靜的,無論發生什么都不出意料的樣子,數年不變。令狐青云幾分恍惚地吃著白飯,忽然想離開了。

他害怕這條路走到頭,淡靜如仙的木君染會在目的地做出什么來,到時候他又會不能接受。

就這樣好不好?師父,在徒兒心里做個仙人,那些殘酷的事別讓徒兒看見,別逼徒兒負盡師恩。

六、縣主

顧淺舟在大牢里過得甚是凄慘,度日如年。每天簡直是望眼欲穿地等著木君染的搭救。然而他扳著手指數過了近一個月的日子,他親親的師父還是沒到,顧淺舟扒著牢門,臉貼在木柱子上,一行后悔的淚水流下來。

師父啊,救命啊!你的小徒兒正在受折磨啊,每天食不飽穿不暖還要遭人白眼啊嗚嗚嗚……

木君染當然不知道自己小徒兒滿心的淚,實際上,他覺得顧淺舟年少輕狂,正當吃點虧磨練性子,不然以后真到了江湖中恐怕死了都不知道為什么。顧淺舟現在看似已經在江湖中漂了,可是其實江湖的水深著呢,他這種的根本就算還沒離岸,連令狐青云這種混了四年的也只是淺水區蝦米一只。

這個江湖總歸是凡人們撐起來的,有人的地方那就有欲望和較量。想要混出個名堂來,要么你實力強絕無人可攖鋒,要么就有讓人不得不求著你的能力。

木君染見到和雅縣主的時候已是暮春,氣候開始熱起來。和雅縣主得屬下報告聽聞木君染的來意還愣了片刻,已然快要忘記顧淺舟是誰。不過事情過去也才一個月,縱然沒怎么放在心上,縣主還是想起用打油詩攪黃了她詩會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蠻風趣的,只不過那以后她就沒見到,竟然是出事了嗎?縣主回想著南帝的威勢,覺得她必須得去見木君染一面。

湖邊重重兵士把守,將整個宜心湖隔為禁區。有些平頭百姓經過時看到這陣仗,忍不住好奇地探頭朝里張望,看是哪個大人物來了。

和雅縣主坐在湖心亭中,一邊等著木君染來赴約,一邊欣賞著湖邊風景。某一刻,她忽然看見岸邊走來一隊人,為首一人遮面抱琴,行走時衣擺飄動卻未激起半點風塵。看來她等的人已經到了,和雅縣主笑一笑,飲下一杯清茶。

木君染領著兩個徒弟走到浮橋前,把守的士兵冷冷地攔住了路。祝祈然上前打了個招呼:“這位大哥,我們早與縣主有約,現來赴約,還請放行。”士兵紋絲不動,完全不搭理他。祝祈然看見這情況,瞬間明白是被刁難了,詢問地看向木君染。木君染轉頭隔著朦朧白紗看了和雅縣主一眼。和雅縣主手一頓,露出一個笑來。于是木君染轉回頭去,后退幾步飛躍而上,踩了把守士兵一腳,凌空越過湖面,輕巧地落在湖心亭中。

岸邊立時響起一陣驚呼,就連和雅縣主都失神一瞬。她倒不是驚木君染敢強闖,只是覺得這人的姿儀著實出眾,這一手凌空飛渡翩然如仙君臨凡。

祝祈然一看師父強闖過去了,連忙抓住令狐青云,跟著飛過去。

和雅縣主笑笑,將此事略過不提,只說了一句:“請坐。”伸出纖纖玉手斟了一杯茶遞向對面。木君染把琴給了祝祈然抱著,泰然自若地坐下接茶,也只說了句:“多謝。”于是師徒三人,當師父的坐著,倆徒弟站著。和雅縣主好奇地打量面前三個男人,很快對兩個小年輕失去興趣,目光在木君染身上轉來轉去。木君染無動于衷地坐著任她看,像座栩栩如生的雕塑。

最終還是和雅縣主先撐不下去,主動開口道:“閣下為何不肯同本縣主坦誠相待?若是信不過,又何必來找本縣主。”然后她就感覺到木君染透過紗投過來疑惑的目光。她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不想說話。木君染似乎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抬手將帷帽摘下,淺淺一笑:“抱歉,習慣了。”

那一瞬間,和雅縣主覺得她在做夢。南帝木君染十五歲出道,二十歲成名,而今他已過不惑之年。可是他的容顏恍然還停留在二十年前,配合他的白發和清冷氣質,真真是一朵高嶺之花。這禮貌地一笑,便足以動人心魄。她沒來由地想起許多詩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版屋,亂我心曲……

曾經學過那么多詩句,可她竟不知眼前之人當用哪一句來形容。最終她只能嘆息著吐出一句:“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木君染聞言,依舊是淡淡一笑:“承蒙厚愛。”和雅縣主無奈地搖搖頭,開口問道:“聽聞閣下幼徒被禁,此事并非我出手,閣下緣何來找我?”

“縣主可曾知曉,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和雅縣主懂了,點頭道:“是我疏忽了。不知令徒現在何處,我這便陪閣下去救人。”

“淺舟現被囚于驍將軍私牢,縣主請。”木君染起身,客氣地做了個手勢。和雅縣主點頭,當先跨出亭子。

七、陷阱

驍將軍是一個封號,封給昭國赫赫有名的大將姚平川。這位老將軍今年六十有八,已然垂垂老矣,早就不再上戰場,但出了門去,人人見了都得恭恭敬敬喚一聲驍將軍。連昭國的皇帝陛下都拿他當兄弟,私下見面甚至會喊“姚老哥”,這份榮耀,無出其右。

要說姚老將軍雖然為昭國立下過汗馬功勞,但功高蓋主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姚老將軍是個耿直漢子,卻也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于是就在數年前昭國吞并林國的大戰中瞅準機會撲出去救了昭王一命,順便狠心借敵手廢了自己的雙腿。這樣一來,他自然可以找借口隱退,而且還留下一個忠義的名聲,叫昭王動他不得。

昭王看透了他那點心機,但是老將軍都已經識相地將最重要的兵權交出來了,他倒也樂意給這老人家一個盛名讓他安心地養老,反正于他并無損失,反而能成就賢德美名,何樂而不為呢?

于是姚老將軍就這么隱退了,他的長子被宣入朝中領了一個四品的武官職位。如今近十年過去,姚平川的長子姚愈也從四品官做到了他父親當初的位置。虎父無犬子,姚愈也是個人物,但是到了姚愈兒子這一輩,昭國已經步入大國行列,國內一片太平景象,姚盛元就被養成了半個紈绔子弟。之所以是半個,還虧得姚愈從小就鞭策他,要不是姚愈忙于公事,也不至于叫姚盛元養成一副自命不凡的脾性。

姚盛元仗著是驍將軍府的公子,一向看不起那些小官員家的子弟,常年跟一群家世不凡的紈绔混,到成年后就開始圍著郡主縣主們轉了。和雅縣主其實地位還比不上那些郡主們,但在一眾貴族女眷中,她的容貌和才情僅次于昭王唯一的女兒。這么一對比,姚盛元就選中了和雅縣主作為追求對象。

姚愈和姚平川兩父子自然曉得自家兔崽子干什么去了,但是姚盛元娶一個縣主倒比娶個郡主還好些,畢竟都不是皇家人,也能少些忌憚。所以兩人也就沒有約束姚盛元。

姚盛元得了父親和爺爺的默認,自以為和雅縣主已經是他內定的新娘,只不過表面上為了不得罪人沒有亂說。誰知道和雅縣主一直對他不冷不熱,卻在詩會上對一個江湖上的毛頭小子感興趣地多看了好幾眼,他一看這情況,感覺男人的尊嚴受到了挑釁。他不能生縣主的氣,那便只能把氣撒到別人頭上,于是回頭就動用驍將軍府的護衛隊把那個不識趣的家伙抓了起來。

被抓的倒霉家伙當然是顧淺舟。顧淺舟根本就不知道抓他的是驍將軍府的護衛,還以為只是哪個富家子串通府衙捉他進牢,想讓他受點罪。所以他試著賄賂看守他的人,開始沒有成功,但過兩天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說煩了,那兩個人居然改口同意了。顧淺舟天真地高興好久,只要他那神通廣大的師父來了,還怕出不去這破牢?

事實上,驍將軍府的護衛毫不輸于姚愈手下那些鐵血戰士,怎么可能被一點金銀打動?他們之所以愿意幫顧淺舟傳遞消息,只是因為上面有人想見木君染,借顧淺舟的消息吸引他過來罷了。

這是一個設給木君染的陷阱,還明晃晃地告訴木君染,我就是在挖坑給你,有本事你不跳啊!

木君染沒本事不跳,他疼徒弟一向出名。可是他也不甘心就這么被算計,所以他先去找和雅縣主同行。有和雅縣主在,誰想對他下手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無辜的和雅縣主對男人們間的這些暗中較量一無所知,莫名其妙就被卷進來。等她發現不對,已經被一群披堅執銳的士兵包圍在中間,木君染靜靜站在她身后,只勾唇一笑。

“啪、啪、啪。”有人慢悠悠地鼓了三下掌,笑著走了出來:“不愧是南帝木君染,朕果然沒有看錯人。”昭王負手而立,對把驍將軍府圍了一圈的衛兵們說:“都退下吧。”

木君染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毫不畏懼:“昭王陛下故意引我來見,總不會是鬧著玩吧?”

昭王不回答,叫人搬來兩把椅子,自己坐了一把,另一把放到木君染身邊。此時驍將軍府的會客廳里已經只剩下昭王、姚愈、木君染和祝祈然四人,其它人都被趕出去,沒資格旁聽這場談話。姚愈站在昭王身后,目光炯炯地盯著木君染師徒,悄悄地防備著。

這種陣仗嚇得住別人,可是嚇不著木君染,實話說連祝祈然都沒嚇住。木君染完全屏蔽了昭王的王霸之氣,直接不客氣地坐了,而祝祈然就效仿姚愈站到自己師父身后,狠狠瞪回去。

姚愈:“……”

昭王咳了一聲,結束試探:“六年了,朕沒有想到,你居然就這么算了。”

“不然呢?”木君染說話的語氣依舊淡漠,“六年前昭國雖然大將有失,但國力強盛依舊。我的岳父能干出番大事來,也算豪杰,他帶著整個林國都敗了,我和剩下那些殘兵敗將又能如何?”

昭王挑了挑眉:“就算如此,你好歹也是林國的駙馬,你就沒想過為國捐軀,向我昭國復仇嗎?”

木君染沉默了,會客廳里一片靜默。然后他淺淺一笑道:“無論怎么說,百姓總是無辜的吧?他們好不容易從一場大戰中挺過來,我又何必為了一件必死的事再起爭端。既白白葬送了那些忠義的勇士,又平白招百姓埋怨。國家更迭,說到底只是高層的利益爭奪而已,于百姓而言,只要皇帝是仁君,林國和昭國大約也沒什么區別。”

這回沉默的人換成了昭王,他指尖輕輕敲打著扶手,許久才說:“朕從未聽過這般說法。皇族就是皇族,不可能真用百姓的想法去看問題,也不可能真的理解百姓的難處。尤其是亡國之痛,你說你為了百姓的福祉放棄了,朕不信。”

木君染無聲地笑了。

(注:這是架空文,文中縣主是外姓王爺的女兒,郡主是皇族王爺的女兒,公主是皇帝女兒。)

八、復仇

昭王這話在他看來倒也沒錯,可昭王大概沒想到,他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當成林國的駙馬。

林國的皇帝蔣林,一開始只是個江湖浪子,后來趁著世道亂,集合了一幫兄弟發動起義奪了個皇帝位子。可其實他本質還是個江湖人。而木君染比他看得透,他從始至終就只把自己當個江湖人,沒有因為妻子一朝成了公主就以為可以高人一等。

最重要的是,蔣林是木君染父親的好友,可是蔣林勾結魔頭殺了木家滿門。木君染完全是被叔叔伯伯們用自己的尸體蓋住才逃過一劫,縱然他知道蔣林當時受了脅迫,也是有苦衷的。可是他不是圣人,血海深仇,當不共戴天。

木君染自認已經足夠善良了,沒有殺了蔣林復仇,甚至在林國與昭國的大戰中坐鎮后方,保證軍中物資不失。但是他對林國還是沒有歸屬感,林國亡了他并不覺得心痛,只是悲傷妻子隨她父親去了。那之后,他知道昭王會發現他的存在,一定會擔心他暗中計劃復國,他不想招惹麻煩,干脆裝瘋賣傻,以此告訴昭王,他木君染是沒有威脅性的。

至于昭王會不相信,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都已經在翠谷隱居不出,出門都遮住臉了,還要怎樣。雖然木君染不想惹麻煩,但麻煩硬找上門的話,他也不會退縮。

所以木君染就說:“昭王陛下不信,那就不信好了。事實如此,我亦毫無辦法。”

“是嗎?”昭王皮笑肉不笑,“朕倒是想要相信你,但是你倒是給朕說說,你為何要滅了微生世家、天劍莊等江湖大勢力,你敢說你不是在復仇?”說到最后,昭王橫眉怒目,上位者的氣場完全釋放出來。然而木君染愣是連眼睫毛都沒顫動一下。他等著昭王說完,然后慢慢抬眼,空茫的眼神聚焦在昭王臉上。

那樣的眼神,靜如死水,卻鋒利得直刺心底。昭王被他看得有些底氣不足。木君染開口,幾乎是一字一字地慢慢說:“昭王陛下,做人不要太貪心。”

昭王氣得站起身,怒極反笑:“你說朕貪心?這天下本來就是朕的,朕鏟除異己而已,何來貪心之說!”

木君染不為所動,竟然還點頭贊成。“你鏟除異己無可厚非,卻不該拿我當刀使。既然你利用于我,想不付出點報酬是不可能的。”

昭王死死地盯著木君染,一雙眼中射出狠毒的光。他平定了心緒,坐回椅子上:“朕雖利用了你,終歸是給你報仇提供了便利。朕以為這就能算是朕給你的好處了,你還有何不滿?”

“可我的仇還沒報完。明面上支持林國,最后卻又背叛,用陰謀害我妻慘死的小人,包括飛花宮、化龍門、無生谷在內的三十八個江湖勢力,我才滅了二十七。昭王陛下害怕于昭國實力有損,就開始坐不住了。”木君染嘴里念著仇人的名字,眉目間緩緩露出一抹明媚的笑意,他盯著昭王看:“昭王陛下既然讓我報仇,就該讓我報完啊。”

昭王面色早已黑沉一片。廳中氣氛沉重得要凝滯,局勢一觸即發。姚愈已經在暗中蓄力,時刻準備著護駕。昭王瞪著木君染,那眼神就像要生吃了他:“木君染,你當真要違逆朕?”木君染寸步不讓地回視:“若是今日你死在這里,便什么都不是了。我除卻復仇早已無所求,你當真要同我以命相搏?”

“……”昭王的牙咬的咯咯響,氣得把椅子把手都抓碎了。好半天才狠狠道:“好!今日朕放你走!來日朕必當在全國張榜,朕不信就奈何不了你!”

木君染沒有在意昭王的狠話,靜靜地站起來就走,跨出門的時候輕輕地說了句:“其實你還不錯,我沒有恨過你。”

昭王正在氣頭上,抓過茶杯摔了個粉碎,根本沒去想木君染為什么會這么說。只是多年以后,他垂垂老矣,想起那個人走進陽光中的背影,總是忍不住嘆息。木君染看得太通透,卻放不下,所以才總是自相矛盾,當真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九、故國

顧淺舟睡得正香,夢中他站在山頂上,底下跪著一片人,他背著手聽他們山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意氣風發得不行。忽然一陣地動山搖,他一個站不穩,從山頂掉了下來。

顧淺舟嚇醒了。牢里的守衛正俯身用力搖他的身體:“喂,醒醒。你可以出去了!”

“啊?”顧淺舟一翻身跳起來,抹了把嘴角的口水:“什么?可以出去了?”他興高采烈地就往外走,幾步以后忽然停下來,回頭看守衛,又迅速跑回原處席地坐下,無賴地說:“我為什么要走?小爺無緣無故地被抓進來,你們今天不給個說法,小爺還就不走了!”

守衛冷著一張臉瞪他,然后很個性地將牢門一關,毫不客氣地準備再次鎖上。這下顧淺舟急了,不敢在作死,唉唉叫著硬擠開門,拔腿朝外跑,生怕那守衛跟他計較又把他拎回去。

木君染走出驍將軍府就看到了被請出門的和雅縣主,還有滿身狼狽在美人面前也不忘硬裝瀟灑的三徒弟。他走過去,打斷顧淺舟自我感覺良好的喋喋不休:“淺舟。”

“誰呀?小爺……咳咳咳……”顧淺舟沒辨認出自家師父的聲音,剛想抱怨兩句,一回頭,見到木君染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嗆得直咳嗽。

祝祈然幸災樂禍地咧開嘴,假惺惺地替顧淺舟拍背:“師弟啊,你怎么連說句話都能嗆著?師兄真擔心你一個人在外,哪天吃飯噎死洗澡淹死走路摔死了什么的,那我和師父多傷心啊!”

顧淺舟緩過氣來,眼淚汪汪地抬頭看祝祈然,情真意切地握住祝祈然的手:“師兄!你不咒我能死嗎?”祝祈然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皮笑肉不笑:“呵呵。”顧淺舟心知師兄這是在怨他又給師父惹麻煩,不敢再說什么,乖乖地縮起頭。

木君染搖了搖頭,不去管兩個徒弟的打鬧,對和雅縣主淺淺笑道:“小徒頑劣,讓縣主見笑了。”和雅縣主回以溫婉一笑:“令徒赤子之心,和雅十分欣羨,何來見笑一說?”木君染眸子黯了黯,不知想起什么,只是面上仍舊淡然道:“今日還是多謝縣主以身涉險,來日當還此恩情。在下尚有他事,先告辭了。”和雅縣主點點頭,什么也沒說。

今日之事,和雅縣主不清楚,但并不妨礙她看出來,這事不簡單。驍將軍府重兵把守,顯然昭王與木君染是敵非友,但是木君染居然平安地出來了,頭發絲都沒亂一根,只能說明在驍將軍府內昭王還沒信心動他。且昭王都不惜利用顧淺舟的事逼木君染前來一見,木君染又怎么可能是尋常江湖人,偏偏這人除了無規律殺人外,常年足不出戶,無處可下手查探。

其實木君染從未對自己的行為做任何掩飾,只不過這牽扯到兩國遺留下來的恩怨,昭王不愿聲張,讓人悄悄替木君染都掩蓋住。和雅縣主終究能力有限,自然什么也查不出。

昭王本來是不必替木君染做這些的,他雖然在借刀殺人,但木君染敢殺就不需要他保。何況于昭王而言,林國余孽和本國隱患兩敗俱傷才該是最好結局,他作壁上觀就好。關鍵就在于,姚平川老將軍跟他提起些事,叫他起了惜才之心,想把木君染招攬過來。

木君染這個林國駙馬跟林王一點都不親,完全不像是岳父與女婿的關系。林國的俘虜們根本沒人知道林王還有一個駙馬。要不是林王的女兒不小心被俘,木君染單人仗劍來救,姚老將軍恐怕還不知道林軍中有這么一個人。

當時姚老將軍也沒想到這人是林國駙馬,只不過后來發現這年輕人明明武藝高強,卻從未出現在前線,一時好奇,暗中查探起來。結果發現木君染是負責軍中物資的,這下姚老將軍明白了。

要知道,林國的糧草官幾乎把三十六計跟他斗了個遍,愣是沒讓他在糧草物資上動手腳。都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糧草的重要性可見一斑,難怪林王不放此等人才上前線。

姚平川不能在林國的物資上下手,就只能從其它方面突破。好在林國其它將官沒有木君染那般變態的,雖然過程十分曲折,最終還是姚平川贏了。他再次俘虜了林國公主蔣凝梅。本來無論林國的軍隊敗成什么樣,木君染也可以找辦法救人出來,但蔣凝梅深知林國自這場大敗開始元氣大傷,國運已衰,亡國不遠。

蔣凝梅再堅強也不過是個女人,她不想看見山河淪喪,也不想再讓夫君為她涉險,所以她自殺了。事已至此,副將建議姚平川把蔣凝梅的人頭掛出去瓦解林國士氣,姚平川那時還不知道木君染同蔣凝梅是夫妻,就算知道,他也不會擔心木君染一個人能翻出浪來,所以他同意了。

當夜昭國的軍營著火,燒死數萬士兵。蔣凝梅的尸體丟了,木君染也不見了。

后來蔣林被昭軍圍住,即將面對死亡時,他仰天大笑:“他恨我啊,竟然這般恨我啊!朕的好駙馬,真忍心看朕國破家亡!朕真是……錯估了你的狠心!”姚平川當時離他不遠,聽到這話,心中下意識想到木君染,有些不明的地方瞬間說得通了。木君染就是蔣林口中的駙馬,所以他敢單劍救妻,所以他燒了昭營報仇,然后他就帶著妻子的尸體離開了。

蔣林說沒想到木君染那么恨他,而實際上木君染很恨他,恨不得他去死。要不是蔣林好歹是一國之主,殺他又要引起動亂,木君染絕不會放過他的。只不過那些都是太久以前的恩怨,早就已經被遺忘。人們在意的只是一個茶余飯后的談資,高談闊論一番后并不會放在心上,牢牢記住的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懷著恨活下來,等待復仇。

十、碎夢

世上像木君染這樣敢把昭王氣得吹胡子瞪眼,還什么都沒發生般施施然走掉的人只怕沒幾個。祝祈然出了驍將軍府不久就往木君染身上倒,在會客廳里面的時候他還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樣子,敢同姚愈比眼大,當時一心想著不能丟木君染的臉,出來一回想,頓時就腿軟了。

天啊!他剛剛做了什么?他瞪了皇帝啊!那可是皇帝啊,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耶!祝祈然都不敢仔細想,完全不理解自己當時怎么就那么膽大包天。

木君染拂袖,接住了軟倒的祝祈然,不解地問:“怎么了?”祝祈然抱住他胳膊,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師父,我一想到我剛剛瞪了皇帝我就好害怕啊!我們不會被圍殺吧?”

“……”

祝祈然又碎碎念了半天沒有聽到回答,感覺不對勁,住了口抬頭看木君染。木君染靜靜地看著他,眉目柔和中有份認真,他問:“然兒,如果我們真的會被皇帝派人圍殺,你會逃走嗎?”

“……”祝祈然愣住了,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然兒?”木君染喚他,笑了笑道:“不知道就算了,為師只是隨便問問。”

祝祈然回過神來,連忙辯白:“不是,師父!我沒有害怕,不論發生什么,徒兒都不會離開的。就算師父趕我,我也不會走!只是,那個皇帝真的要殺你?徒兒不想師父死……”

木君染看著祝祈然一臉擔憂,抱著自己的雙手不自覺更用力,好像害怕自己會丟下他般,忍不住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沒事的,別怕。”祝祈然點頭,卻還抱著不放。木君染嘆了口氣,他這徒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喜歡黏他,多大的人了,總這樣。也罷,黏著就黏著吧,自己的徒弟,不寵他寵誰?

救出了顧淺舟后,此次出來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木君染打算帶著兩個徒弟回去。至于令狐青云,愛去哪兒去哪兒,木君染沒把他算作自己徒弟。倒不是他絕情,徒弟說不認就不認,但是令狐青云不適合和他一路。

雖然早就做好了被趕的心理準備,但是當木君染真的言辭委婉地開始趕人,令狐青云還是覺得一陣委屈。明明他也是這個人的徒弟的,可是他們怎么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呢?

明明當初相遇那么美啊!

令狐青云遇見木君染的時候是早春,冰河剛剛融化,柳樹才見點綠。早春的氣溫還有點涼,天上下著細雨,雨絲綿密得像一張輕柔的白紗,落在肌膚上一陣寒意。令狐青云抱著頭躺在橋下,任由一群跟他一樣衣衫襤褸的孩子們踢打,瘦弱得骨頭一根根突出的身體上到處是青紫傷痕。

年輕的木君染撐著把紙傘從橋上走過來,墨發如瀑,白衣如云。他停在孩子們跟前問:“你們在做什么?”語氣平和,卻讓毆打人的乞兒莫名慚愧,囁嚅著什么也沒說出來,拔腿便跑。

令狐青云仍舊抱著頭沒動,他什么也沒看見,只聽到一個清雅溫潤的男子嗓音,透出一股天成的貴氣。然后身上的雨絲被遮住了,有人在他身邊蹲下來,衣擺掃過他的臉,帶來一股無名的清冽香氣。

木君染問他:“你要不要做我徒弟?我可以教你武功,以后就沒人會欺負你了,你還可以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令狐青云松開手,抬頭膽怯地看過去。說要當他師父的人有一雙溫柔帶笑的黑眸,好看得像黑珍珠一般,他注視著他,溫柔得不忍拒絕。

于是令狐青云就糊里糊涂地跟他回了翠谷。

翠谷就是木君染常住的地方,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有一條小河,河里種滿蓮花。還有一棟小屋,屋子被一片桃林包圍。那里有令狐青云關于家最美好的記憶。蔣凝梅開朗可愛,木君染穩重溫和,他們都很疼愛他,就像一家人。

偶爾木君染他們會帶他離開翠谷去外面的城鎮,說是獎勵他的進步什么的。他從前窮苦,總忍不住盯著各色小吃看,攥著木君染的袖子又不說。木君染就會無奈地同蔣凝梅對視一眼,將他看中那樣東西買下來放到他手里。

“青云,想要什么就說,別害怕,師父不會怪你的。”

記憶太溫柔,以至于每次回想起來都甜蜜又心酸。為什么長大了,就都變了呢?師父,你說,到底是誰錯了?怎么我還沒有走遠,一回頭就發現已經回不去了。

十一、風聲

木君染走了,沒有帶上令狐青云,看他早已身無分文,還好心給他留了盤纏。

祝祈然和顧淺舟兩個小年輕跟親兄弟似的都臭著一張臉,又又又又沒錢了!祝祈然老大不情愿地把錢袋子丟給令狐青云,自從認識這窮鬼,他們就長期處于囊中羞澀的生活狀態中!走了好,趕緊走!

令狐青云厚著臉皮接過二師弟遞過來的錢,無視了附帶射過來的幽幽目光。只是……他抬頭看向木君染。木君染又戴上了帷帽,隔絕一切般讓他感覺無法靠近。

“保重。”木君染淡談地對他這樣說。

他不認識他了,即使他都記得。

令狐青云擠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抱拳道:“多謝前輩。若日后相逢,晚輩必盡力相報。”

木君染輕輕點頭,白紗被微風吹得一陣波動,隱約看出來他唇邊的笑意。然后他偏頭看了眼祝祈然,轉身邁步離去。

師父……令狐青云張了張嘴,卻又攥住拳頭,什么都沒說。不知怎么的,他看著木君染的背影,忽然就有點恐慌,好像這一次分別之后,他與他就要永遠錯過了。那種感覺告訴他,這一次他沒能留在他身邊,以后將永遠失去他。

可是令狐青云還是什么都沒說,他在猶豫,不確定自己的立場。

這一次分別過后并沒有發生什么大事。木君染帶著兩個徒弟回翠谷,路上遇到燕真,解釋不通,于是打了一架。這一架打得有點狠,木君染隨身的琴和燕真的刀幾乎同時打碎了。

江湖人們才知道木君染打架原來從未盡力過,要不是燕真打得起勁,恐怕也逼不出那招琴中劍。僅僅一招,簡直威力無窮,劍光一出,斬盡荒河。

令狐青云對此不發一言。他知道那一招,他也會。那不叫什么琴中劍,那叫拔劍術,是一招通過長時間蓄力然后猛然爆發的劍術,通常只能用一次,一擊必殺。

然而燕真只是刀斷了,居然沒有死。可見他那個看上去很冷情的師父,其實是有留手的。

少俠坐在酒館里,端著酒碗,自顧自地一笑,恰如清風。他已經找到了陸澤霖,兩人結伴,打算去紫云峰拜訪傅凌天。

陸澤霖現在的情況并不好,四州聯名發布的檄文還沒撤下來,他是個逃犯,朝廷正在四處追捕。令狐青云想帶他去傅凌天那里躲上一段時間,避避風頭。

“嗨,兄弟你聽說了嗎?”不遠處有一人正跟同桌的幾人說話,語氣中滿是幸災樂禍。

他對面那人放下筷子,好奇地接了句:“什么?”

那人見有人理,興致勃勃地笑道:“那個魔頭琴帝,這回死定了。我不久前收到消息,嗨,那惡賊竟然是原林國的駙馬!沒想到吧?”

“還有這等事?”酒館里的其他人紛紛來了興趣,追問,“然后呢?”

“然后?”那人踩在凳子上,眼中射出光來:“朝廷發布皇榜,誰能除了此逆賊,賞黃金萬兩,良田千畝!”

“當啷!”碗磕在桌上的聲音。

眾人頓時都向一處望去,那桌的人匆匆起身,只留下幾枚錢幣在桌上當酒錢。

令狐青云起身便走,心頭亂糟糟的。朝廷竟然發布出這樣的榜文,他……恐怕真的兇多吉少。他現在就想盡快趕回去,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陸澤霖一頭霧水地看著好兄弟一回來就忙著收拾東西,不由抓住他問:“青云,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令狐青云回過頭,滿眼焦慮,失魂落魄:“陸兄,你自己去紫云峰吧。我有急事要去處理,不能陪你了。”他說著就想走,陸澤霖死死拉住他。

“什么事讓你這么失態?你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到你呢?我們是兄弟,你別一個人擔著。”

“陸兄。”令狐青云看著他,眼中溢出悲傷,“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可能會死。”

陸澤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他是誰?”

令狐青云低下頭不回答。

陸澤霖忽然明白了:“你是說木君染?”沒收到回應,陸澤霖卻忽然憤怒:“你為什么要那么在乎他?他那種人滿身罪孽,萬死不足以贖,死了才好!江湖又少一大禍害!”

“別說了……”令狐青云蹲下身抱住頭,沉默好久才低聲說,“他是我師父,他不該是那樣的……現在他要死了,我……”

“……”陸澤霖也沉默了。他很震驚,好兄弟竟然有這樣的身份。現在他知道兄弟的難處了,但卻不能理解。

在陸澤霖看來,縱木君染于令狐青云有恩,但他本是惡人,令狐青云應當棄暗投明才是。

十二、永決

江湖勢力的動作很快,皇榜剛出沒多久,幾個勢力就紛紛發出召令,要召集同道中人,成立一個除魔聯盟,共誅邪道。

很多人都應召上門,也不知是為了那動人心的財帛還是真心為民除害。

木君染對這番波滔暗涌似乎毫不知情,依舊慢悠悠地朝翠谷而去。除了把疼愛的二徒弟趕去找人替他修琴。因為顧淺舟被燕真提溜走去見趙芊芊,現在他身邊竟巧合地一個幫手也沒有。

令狐青云最后還是決定去找木君染,終究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哪怕給他送個信讓他有所防備也好。

理想很美好,他以為事情還可能有轉機,還抱有僥幸,直到他看到木君染。那個人被一小群兵卒簇擁著,面對朝廷和江湖聯合的大批人馬。

令狐青云手里還拿著青鋒劍,那是他十五歲那年生日,木君染專門找人為他打造的禮物。可他看著他死了,合上雙眼,他們真的再也沒有機會和好。[]

那一刻令狐青云從未有過那么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弱小,原來他什么也做不到。

木君染是林國的駙馬,一直都是。如今他有難,從前那些林國的殘兵都出現了,他們已然不再年輕,卻仍穿著半舊的林國盔甲,舉著染過血的刀兵,來赴這一場必死的戰局。

“你們來做什么?”木君染這樣問。

“駙馬,如果您都去了,我們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呢?”

“駙馬,從前您一個人應付得了,我們不給您添麻煩,如今我們可不能放您一個人。”

“駙馬,我們是林國人。”

殘兵們如此回答。

林國已亡,可是林國的人還活著。所以他們來了,代表林國最后的尊嚴,寧死,再也不會逃避。

木君染笑了,應許他們站在他身邊,一起進行這最后一搏。

木君染很強,強得簡直要超出凡人的范圍。掌法、拳法、刀法、劍法、槍法……十八般武藝好像就沒有他不懂的,他還懂兵法,帶著不怕死的林國兵卒殺得血流成河。

可是沒有用,敵人太多,那些林國殘留下來的士兵們一個個地倒下去了,漸漸又只剩他一人。木君染微笑著,站在尸堆中,鮮紅的血順著殘劍流淌,他不說話,只是笑,眼睛明亮得像有火焰在燃燒。

令狐青云站在人群中,周圍的人看木君染的眼神都像是看萬兩黃金,只有他靜靜站著,滿目哀戚。

木君染隔著人群對他微笑,一如四年前,他們在血泊中對視。木君染對他說:“青云,你過來。”他沒聽到聲音,只是看懂了口型。

人潮涌動。令狐青云隨著人群向前,一步一步地向他接近。木君染搶奪過敵人的武器,舞蹈般殺退一波又一波的敵人,他的衣服被血浸濕,血液順著衣角滴下,在地面上點開一朵朵血花,艷麗得觸目驚心。然而他只是微笑著,不知疲倦般將面前人都打倒,直到他走到他面前。

“青云。”木君染喊他的名字,說:“對不起。”

令狐青云看著他像只蝴蝶一樣輕飄飄地倒下來,落進他懷里。他握住了他的手,帶著他手中的青鋒劍捅進了自己的胸膛。

木君染死了,給了自己的大徒弟黃金萬兩,良田千畝,還有一個盛名。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師徒,所有人都只會當這個青年是運氣好。

令狐青云抱著木君染,有些茫然。手上沾著的血液涼下去,黏住了手指,耳邊聲音止歇。

他只是抱著他,看著他殘留笑意的臉龐,忽然感覺到了心痛。他想過那么多次彼此敵對可能要互相傷害,可是真正發生時他才發現,他還是不夠堅強。

完全無法接受,他就這樣永遠離開。

不是相忘于江湖,不是天涯兩端,是真的永不相見。比忘記更殘忍,他再也不會對他說話,再也不會靜靜地看著他,再也不會下意識地照顧他。

“師父。”

事到如今,他終于不再糾結于各自的立場。

然而,無人會再應答。

尾聲、青云志

三個月后。

這是令狐青云自從出翠谷以來第一次回到這個長大的地方。

翠谷依舊那么美那么靜謐。山中晚開的桃花剛剛凋謝,滿地都是粉色的花瓣,翠色欲滴的草叢才剛及腳踝,掩映著落花,美得像一副畫。幾只麻雀結成伴,嘰嘰喳喳地從低空飛過,落進桃林深處。

令狐青云在桃林外站了片刻,終于還是踏進了林中。

桃林中的那條熟悉的小徑還在,只是長出了荒草。令狐青云踩著雜草走過,心中升起一種歸屬感。他還記得,小徑盡頭是一棟木屋,那就是師父一直住的地方。

風刮過來,滿地桃花翻卷,飄舞到半空,劃出一道道繚亂的軌跡。令狐青云踏出最后一步。

從前的木屋毀了,如今只是一堆廢墟。木屋前的一株桃樹下多出一座簡陋的墓,墓前坐著一個白衣白發的人,那人看著墓碑,寂靜如死。

那一瞬間,令狐青云回想起手上被鮮血黏住的感覺,他恍惚了,不知過去的是不是一場噩夢,遲疑著喊道:“……師父?”

墓前的人聞言回過頭來。不是木君染,是祝祈然。只不過他現在的樣子像極了木君染,連漠然的神情都如出一轍。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的人大約都是這樣漠然的,因為已經沒有值得特別在乎的東西了。

祝祈然靜靜地看著令狐青云,眼神如死水一般毫無波瀾,被他盯著叫人心底發寒。他開口說話,聲音啞得不像樣子:“你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令狐青云皺起眉。他不知道祝祈然為什么要在這里等他,而且是這么平靜的樣子,他只能沉默以對。

祝祈然看著令狐青云,笑了:“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不恨你,令狐青云。師父他既然拿命給你換前程,那我就為了師父原諒你。”他說著,按著地面站起身來,形銷骨立的模樣好像一陣風就能吹散。不過才三個月,從前那個生機勃勃的年輕人卻已消瘦成這樣。

“令狐青云,你知道為什么師父為什么一見面就收你為徒嗎?別說因為你可憐,如果你真的這樣想,那你就太傻了。”祝祈然站在風中,笑容極淺,隱隱有幾分扭曲,“我可以跟你說,師父他是專門去找你的。”

令狐青云面對著狀態詭異的祝祈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仍然沉默著,盯住祝祈然,等他往下說。

“其實你根本就是封老淫魔的私生子。你那個無惡不作的爹害死了師父一家,師父是想殺了你,斬草除根的。可是后來發現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就放過你,還順便收你為徒,這樣你就不會被封老魔的仇家找到,然后被迫父債子償了。”

“師父從不欠你什么,倒是你從一開始就欠師父的,欠他救命之恩,欠他撫養之恩,欠他授業之恩。”

祝祈然臉上的笑容擴大,他向令狐青云逼近,滿眼嘲諷,滿眼淚水:“所以,你就是這樣報恩的?殺了他踩著他的尸骨出名?這就是你們這些俠義之士口口聲聲說的正義嗎?令狐大俠?”

渾圓的淚水直直地從祝祈然眼中滾出,砸到塵土里。

令狐青云生生被祝祈然逼得一步步后退,不敢面對這個已經搖搖欲墜的男人。他搖著頭別過臉去:“你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

“我為什么不說?怎么,你害怕了?敢做還不敢面對?”祝祈然停下腳步,開始癲狂地笑,“多可笑啊!所謂大俠!你有什么資格殺他啊,你這種人有什么資格去殺他啊!他比你們誰都光明磊落,敢做敢當!”男人滿臉的淚,嘶聲咆哮,然后崩潰般蹲到地上,大哭失聲。

“師父……”

令狐青云無話可說,只能默默站著。看祝祈然一邊哭一邊狠狠詛咒他:“他都死了,為什么你居然活著!你怎么不去死啊,我真恨不得你去死!”停了片刻,他又笑起來:“不對,你活著最好,別死了去惡心師父。師父沒有你這種徒弟。”

祝祈然瘋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到那座墓前坐下。墓碑上連名字都沒有,只有兩行看著都溫柔的字:“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依。”祝祈然注視著墓碑掏出柄匕首,目光溫柔又純真,仿佛還是當初那個總是賣乖的孩子:“師父師娘,然兒要來找你們了。你們一定不會嫌棄然兒打擾了你們吧?”

沒有人回答,祝祈然低聲笑著,將匕首狠狠刺進心口。他靠在墓碑上,依戀地望著那兩行字,用手指輕輕撫過,然后帶著乖巧滿足的笑容閉上眼睛。一行清淚順著他閉合的眼角劃下臉龐。

令狐青云在邊上站了好久,這才走到墓碑前跪下,重重叩了三個頭,然后默默將祝祈然的尸體安葬在旁邊。

走出桃林的時候,令狐青云回頭又看了一眼。不期然想起那年,師父和他也是并肩站在這里,師父問他:“青云,你有什么志向嗎?”年少的他不假思索:“青云長大了想做一個大俠,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木君染微笑著摸摸他的頭:“很好,青云是有大抱負的人。為師要告訴你一句話,青云你務必銘記于心。”他仰起頭看著師父,聆聽教誨。

木君染低頭看他,溫柔且鄭重地說:“莫忘初心。”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師父,徒兒定當謹記,絕不為世俗迷心,當不負厚望。

師父,愿九泉之下能得安好,若有來世,望仍為師徒。

師父,青云拜別,后會無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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