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崖記

文/米諾馬克

長崖

在這篇白崖記開始之前,我想起來小時候經(jīng)常背的一首詩。

“風(fēng)凜凜兮山萬重,雪落草偃路難逢,馬停風(fēng)駐云開時,月升白崖照長空”

這首最早收錄在《景集》里的詩是寫塞上風(fēng)光的,詩名是風(fēng)凜,其實是因為原題目早已佚失,選取前兩個字做詩名。成詩年代和作者也都難以考證。但是因為淺顯易懂,被宣教司放進了啟蒙讀物《童稚集》里,下至搬個椅子聽教書先生吟詩的小孩,上至古望城里的大學(xué)士,都對這首詩都在熟悉不過。

我記得少時,背詩對我這樣的孩子來說是一件苦差事,背不上來,抽查的先生著急,孩子也怕鞭子。許多孩子急中生智,倒也想出不少辦法,比如長一點的詩,記住開頭和結(jié)尾,背不下去了,就直接跳到結(jié)尾兩句。

夏天的時候教書先生也昏昏沉沉的,一連抽查好幾篇,聽見一句“馬停風(fēng)駐云開時,月升白崖照長空”,再看著孩子裝出來的,苦思冥想后終于背出來的如釋重負的表情,很容易就放孩子出去玩了。

我那時也這樣做過,這首詩是那一次抽查的最后一首。我推了推半打著瞌睡的先生,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撇了撇窗外的麻雀。但先生眼臉一低,問到

“你剛才背的最后一句,馬停風(fēng)駐云開時,月升白崖照長空,這個白崖是什么東西啊。”

“是雪山,說是塞上的雪山,就像白色的懸崖一樣。”我嚇了一跳,原來這位新來的教書先生并沒有睡著,還好問的問題也還算簡單。這估計是放課前的例行公事,先生問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問題,學(xué)生答對了,便萬事大吉,自己也好對孩子父母交代。要是答錯了,先生便可以眉頭一皺,喊一句“再去溫書!”。

但先生的下一個問題讓我有些始料未及。

“那這個用來比作雪山的白色的懸崖,在何處?”

我也不記得那時候我是如何回答的了,也不再記得先生是怎么回答我的。已經(jīng)過去了近三十年,今奉上命重修文庫,我才重新有機會,在文庫重新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崖其事,已過多少春秋。今遂作此白崖記,以慰故人,以啟來者。

若是數(shù)百年前,商旅要前往南夏,多半還能看見這一片海岸上的白色懸崖。從商河入海開始,直到安坤港,這一片海域至今都是“商旅不絕,舳艫蔽海。”

這一片的海岸也和別處不同。你看不見白色的沙灘或者褐色的灘涂,取而代之的是整齊而決絕的懸崖。按《天光地理志》載,“其勢高決,浪擊不動,壁立千仞。”

而在這一片如巨墻一般的懸崖中,有一段崖壁與眾不同,與其他多為玄武巖組成的崖壁不同。它們多是白堊石,大理石組成的,綿延十幾里,是一片難得一見的巨大白崖。而這一帶海域水淺礁多,普通商船不敢靠近白崖。往來的游人多只能遠遠地望著這一道天邊的白邊,要是天氣惡劣,連白崖的影都見不到。

于是文人們自然會引申,把它比作“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高潔之士。后人也跟風(fēng),說什么道德敗壞的人是見不到這一片白崖的,還附會上諸如乞羅的大貪官往來安昆數(shù)十次,一到白崖就遇上下雨,或者大霧,白崖一次都沒見過。在南方鄉(xiāng)間戲劇《紫鵑淚》里,甚至描寫這位貪官,最后因為作惡太多,惹得天怒人怨,裝滿財寶的船只遇上風(fēng)暴,在白崖附近撞上暗礁,淹死在海里。

現(xiàn)在沿著南方的海岸行船,懸崖還能看見不少,但典籍里的白色崖壁早已消失不見,這兒只剩下了嶙峋的怪石,與文章里空洞的贊美之詞。這一片白色的懸崖到哪里去了呢?

白崖港

我也曾乘船前往百海城,取到商河入海,再沿著海岸到安昆。遇上了天氣好,十天便抵達了安昆,聽船工們介紹,遇上海霧大雨,雖然暗礁淺灘已經(jīng)樹立了航標,但也得至少花上大半個月。而這一片海岸,因為多是懸崖,沒有什么大的港口,大船想靠岸補給十分困難。偶爾有懸崖比較緩的山口,才有那么一座漁村。

其中最大的城叫白崖港。顧名思義,它是距白崖最近的一個港口,從港口的碼頭向北,距離白崖不到三十里,天晴時能清晰地看見海邊的一寬白線。

白崖港在承制滅國時期,相當鼎盛,遠非一般漁村可比,我查閱過保存在安昆的白崖港志,記載說當時整個港城聚集著近五千人。除去漁民,鎮(zhèn)上有開醫(yī)館的,開旅店的,修船的,販布的,甚至還有用北方橡木裝修的相當奢華的賭場。港志上甚至還繪了圖,雖然大多無法識別,但能看出當時這座城的輝煌巍峨。

如今抵達白崖港,僅有不到十戶漁民,幾百年前的建筑早已被焚毀推倒,但高達十丈的燈塔還在,從白崖港到省府江益的石板路也是那時修筑的,歷時數(shù)個世紀還在使用,當時白港城的財力可見一斑。

但說來慚愧,白崖港的錢,光靠打漁,估計得把沿岸的魚群撈空,把魚市沖垮。白崖港周圍也沒什么田地,全是山嶺,物產(chǎn)也并不豐富。當?shù)厝艘?qū)著馬車走上三天的山路,才能把腌好的咸魚運到云木鎮(zhèn)上,換回鐵器,布匹和糧食。頂多為過往的小船只提供補給,但大多數(shù)船只都不會在這里停留,畢竟這里離安昆城已經(jīng)很近了。


事實上,能支撐這么多人口,白崖港靠的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它們靠的,是船難。


白崖附近水淺礁多,平時船只都會注意,但是萬一船走得急,或者遇上壞天氣,過往的幾百只船里,每月總有那么一只倒霉蛋擱淺或者傾覆。若是船只受損并不嚴重,便只能到最近的港口修理,水手們需要療傷,船只需要補給。要是船只傾覆了,幸存的水手也多半能漂流到最近的港口——白崖港。

因此無論船難是大是小,船家多少都會給白港城一筆錢。

但白崖港顯然更喜歡大的船難,因為救完了人,沉沒或者漂浮的貨物,多半都被白港城的漁民們拾獲了。流木河的木材,南方的瓷器,詔娑的馬鞍,赤水的布匹。有時甚至有成箱成箱的黃金,不過太過貴重的貨物,船家多半會雇人打撈,但只要經(jīng)過白港城的手,多少會留下一些油水。

同樣是長年在海上奔波的人們,對于船難大多比較避諱,口語里一般用“船住了”代替船翻了。但一旦出了事,白崖港的家伙們便喜形于色,許多漁家早已放棄了漁網(wǎng),劃著舢板在淺灘附近轉(zhuǎn)悠,想盯著一只只獵物一樣注視著看著來來往往的商船,恨不得他們都撞上淺灘。

遇上承制滅國的亂世,乞羅,赤水到九原的戰(zhàn)事越危急,白崖港反而越富裕。因為從南方啟程運輸糧草,軍械的船只越多越急,船難的數(shù)量自然就會水漲船高。時恰逢赤川城遭圍,南方數(shù)國合力馳援,恰逢風(fēng)暴,一個月有十二只大船,三十四只小船在白崖附近傾覆,許多貨物甚至來不及打撈,而多余的軍械被白崖港返賣給南方,《白崖港志》記載“所獲甚豐”,普通的漁民靠一張舢板,就能“日進斗金,衣綢冠玉,揮灑百萬,夜夜笙歌”。

任何人變得富裕,都希望給自己的財富標明一個說得過去的來歷。就好像萬原的商賈靠著打劫起家,硬是說自己“數(shù)代經(jīng)商,以誠為本,聚沙成塔”,而販賣軍馬的軍戶則編出“家貧如洗,多行善事,好人好報”的故事。白崖港的故事一樣毫無新意,說自己能夠發(fā)家,一方面是因為“白崖護佑”,同時白崖港“常解船難,救人無數(shù)”,和“乘人之危,發(fā)船難財”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這樣的學(xué)說在不斷有船只傾覆,白崖港賺得盆滿缽滿時只是一張名片,并沒有什么意義。但是有一天,白崖港的經(jīng)濟來源突然中斷了,“白崖庇佑”就突然有了另外一層意思了。

礦戶

事情發(fā)生在觀離登上王位的第十五個年頭,這位來自北方的霸主已經(jīng)控制了北方的大片土地,海上的商旅因為戰(zhàn)爭變得稀稀落落。于是整個夏天,白崖前的海域幸運地沒有一只船受困。

這讓白崖港的城主非常惱怒,雖然白崖港經(jīng)過幾代人的積累,已經(jīng)不再只指望著靠船難致富,在花邸和百海的生意足以維持這座城市。但這畢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往年夏天多少能摸到幾箱金錠,今年卻什么都沒有。幾個大家族的族長和城主商討這件事,談來談去也沒有什么辦法。船難畢竟是天意決定的事,大家一籌莫展,只能怪今年運氣不好。

但是入秋前的最后一次會議上,一個劃舢板的外地漁工報告了一件事,讓大家似乎找到了原因。

這個漁工是最近才抵達白崖港的,在打撈船難貨物的隊伍里,有許多慕名而來碰運氣的外地船工。他們之中,運氣好的能被白崖港的大戶雇傭,每逢船擱淺能上船救人運貨,遇到船沉能下水摸貨。運氣差的就只能在外圍撿些漏掉的玩意兒。因為船難中心的寶貝,需要打撈的箱子,多半被財大氣粗,雇著船工和打手的大戶包攬。這位漁工顯然運氣不好,平時只能在淺灘外圍附近轉(zhuǎn)悠。

這天他駕著舢板靠近了白崖,卻發(fā)現(xiàn),白崖下邊的窄灘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不少人,還有不少船只。白崖下邊叮叮當當?shù)模黄瑹峄鸪斓木跋蟆?/p>

這群在白崖上叮叮當當?shù)模菑谋狈教与y來的礦戶。這幾百人在這兒開采石材,從大塊潔白的白玉石,到次一等的條文石,剩下的渣滓也能用來燒石灰,他們在白崖下邊的窄灘上搭起臨時的工棚,還堆起石灰窯,黑煙熏黑了不少白崖。因為臨海,礦戶們還開發(fā)出了新的開鑿方法,他們把棕櫚木打進白崖上鑿出來的孔洞里,向棕櫚木上澆海水,讓膨脹的木頭把大塊大塊的石材撐裂下來,分揀之后就地裝船,賣給安昆的石材商人。

更讓大家吃驚的是,這群人在這兒采石,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之前因為人少,也沒引起什么注意,但是隨著北方戰(zhàn)事吃緊,一大群礦戶跟隨著逃難的隊伍抵達了南方,他們因為親戚或者師傅的關(guān)系,聚在了這片白崖之下。他們大多都住在附近,除去白崖港,近處的幾個小的漁港都能看見這些礦戶的身影。


城主和各大家族的族長很快得出了結(jié)論。白崖港的財富,都是靠這片白崖護佑才得到的,今天這幫人在白崖上“刀砍斧鑿,煙熏火燎”,簡直就是在太歲頭上動土,白崖上的神靈受到這樣的傷害和侮辱,還怎么庇佑白崖港的財運?今年白崖港沒有財運,就是因為這群礦戶的惡行。

白崖港立即驅(qū)散了住在城里的礦戶,向臨近幾個港口發(fā)出通示,表示這群礦戶“品行不端,褻瀆神崖”,要他們立即把這群礦戶趕走。不僅如此,平時在淺灘打轉(zhuǎn)的大戶們都把自家的長工武裝起來,乘船前往白崖下邊,驅(qū)趕正在開鑿的礦戶們。


說到這群礦戶們,都是窮苦出生,他們大多來自萬原附近的山中,在山里開采煤炭,石灰,轉(zhuǎn)賣給萬原的商人。《國風(fēng)·萬原》里的民歌唱到“千錘之力,山中采炭,賈無欺我,鬻我斛粟。萬鑿之費,巖間燒灰,賈無欺我,鬻我匹布。”采礦是相當危險的工作,但萬原田地相當少,為了討生活,有上萬人從事著這一項艱難的工作。

因為窮苦,人相當團結(jié),又因為從事重體力勞動,礦戶們大多身體強健。后世的名將嘗在這群礦戶中募兵。典籍記載“萬原兵卒,身體強健,吃苦耐勞,臨敵不懼,死戰(zhàn)不退。”觀離大帝在占領(lǐng)萬原之后,在當?shù)亍蹦急迩А保髞淼膸状沃匾膽?zhàn)役,武裝起來的萬原卒組成了他的軍陣上最穩(wěn)固的中軍。

面對前來驅(qū)趕的長工,礦戶們自然沒有自覺地停下自己“褻瀆白崖”的錯誤行徑。而是掏出了自己的鐵錘鋼鑿,把前來驅(qū)趕的船工打得屁滾尿流。對他們來說,這片白崖就是自己活命的本錢,按民間傳統(tǒng)的說法,最大的惡行莫過于殺人父母,斷人財路。白崖港想要斷自己的命根子,得問問他們手里的錘子答不答應(yīng)。

這讓白崖港十分惱火,但因為白崖港的驅(qū)趕,礦工們害怕白崖下的家當被人毀了去,原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變成了分成兩班倒,夜里有人守衛(wèi),日夜開鑿。

除了這群頑固的礦工,更讓城主暴跳如雷的是,周圍其他的幾個港口,都對白崖港要求驅(qū)趕礦工的要求置若罔聞。根據(jù)收到的消息,這些小漁港少則收留了一兩家礦戶,多則收留了數(shù)十戶。礦戶們也大多把妻子兒女安置在這些漁村里,自己在白崖上采石。不僅如此,運送石材和石灰的船只不少都是附近漁民的船只。他們還負責拉來糧食和柴火。

其中道理也很容易想明白。在白崖港壟斷了船難財而富得流油的時候,周圍幾個小漁村還是過著打漁的艱苦日子。突然到來的這群礦戶燒的石灰現(xiàn)在成了這幾個村子重要的出產(chǎn)。無論是收稅,還是運送,或是買賣柴火,原先貧苦的漁村終于有了一點起色。平時大家看白崖港就不順眼,今天你想斷我們的財路?見鬼去吧。

驅(qū)逐

面對這樣的情況,白崖港城主當機立斷,前往安坤港雇了一只雇傭船隊,把沿岸幾個漁村給封鎖了。這群來自各地只認黃金的海客們很快在各漁港前下錨,用長船擋祝漁船們的去路。

一句話,你們不把礦工趕走,還想著賺錢。我就讓你們連漁都打不了!

相對于直接趕走礦工,碰個頭破血流,對于這些收留礦工的漁家下手,效果是最好的。礦工們大多對于這些收留他們的漁家心存感激。如今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好人受難,自己也多半過意不去。

另一方面,漁村們不愿意,也沒辦法和帶著長弓利刃的船隊對抗。礦工們本身就是流民,但漁民們的家就在此處,和白崖港斗個頭破血流,礦工們大不了換個地方采礦,漁民們就在白崖港眼皮子底下,撕破臉皮,這以后的日子這可就難受了。在一番掙扎之后,許多礦工們不得不選擇離開這片海岸。

于是城主不用見血,就趕走了這群不敬神靈的宵小之徒,對此感到非常滿意。

更讓他感到驚喜的是,白崖上的神靈似乎對也城主的舉措十分滿意,在禁止燒灰的第三天,一只載滿布匹的大船就倒在了白崖前邊。

這只大船就像旅人故事里的那只數(shù)十丈長的大鯨,它死亡的時候,會吸引周圍海域各種各樣的動物前來分享大餐,整整一個月里都能看見海豚和鯊魚在這片海域里跳躍。大戶們重新回到為分配貨物爭得面紅耳赤的日子。白崖港的賭場又變得吵吵嚷嚷,從得到消息的布匹商人,扭動著屁股的舞女和到販賣首飾的小販。這座城市一掃幾個月以來的冷清,重新變得燈火通明。

白崖也重新為白崖港的子民們帶來了財富。城主也舉行了祭典,表達對白崖和祖先庇佑的感恩。故事到這里,也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谷中之田

但是接下來兩個月,白崖前的海域又重新安全得出奇。一直到進入十月,從北方來的風(fēng)讓空氣變得涼爽,城主這次并不打算把沒有船只傾覆的原因歸咎給礦戶,因為他讓特地招攬的這只船隊對這片白崖日夜巡邏。確保一只舢板也無法靠近白崖,保證全城財運所系不受絲毫威脅。

但是寧靜的海面還是讓城主變得有些焦慮。有人則體提議在白崖附近建上祭臺,組織祭典,看能不能讓情勢有所好轉(zhuǎn)。城主同意了這項提議,并決定親自再去白崖下邊去看一看。雖然城主年紀已經(jīng)比較大了,現(xiàn)在乘船出海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不再熟悉,無論是打撈救助還是打探消息,都是手下們的工作。但是,為了向白崖上保佑全城的神靈表現(xiàn)誠意,他還是顫顫巍巍地登上了船。

負責保護白崖的船隊對于城主的突然造訪有些吃驚,這些大人物很少出海,即使出海也多在失事船舶聚集的淺灘附近轉(zhuǎn)悠,今天突然造訪白崖,讓他們手足無措。

而城主也被嚇了一跳,整個白崖下邊雖說并么有礦工的影子,也看不見正在開采的痕跡,但能看見密布的工棚和沒運走的石料。雖然石灰窯和工棚乃至堆砌的柴火都披上了白布做偽裝,在遠處的確不太明顯,但是一旦靠近白崖,一切都還是清清楚楚。

城主沒有立即發(fā)作,裝作眼神不太好,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便回了港。仔細一查,原來礦工們非但沒有全數(shù)離開,原先搗毀的石灰窯和工棚不僅重新搭建,還多架起了好幾個石灰窯。礦工們?yōu)楸苋硕浚际菚兎钩觥U湛窗籽碌拇牶透浇鼛讉€漁村背地里商量好了,船隊們保證白天沒有人接近白崖,礦工們晚上則不亦樂乎。只要船隊對采礦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各港口從石灰上收的稅,能分給雇傭船隊一半。

雇傭船隊并沒有什么職業(yè)道德,他們只對錢財感興趣,自然喜歡兩頭都拿。這群崇尚金錢的家伙自然是不相信什么白崖有神靈,能夠保佑白崖港的收入。他們知道,只要淺灘上繼續(xù)有倒霉蛋翻船,就算白崖被礦工挖沒了,城主們也根本不會在意的。但可惜天不遂人愿,礦工一開始采石,觸礁的船就像是真的通靈了似的,一只也沒有了。

白崖港隨即驅(qū)散了這群拿錢不干事的船隊,城主特意下了死手,特地派人把這只雇傭船隊的行徑寫在安昆商會的大板上,徹底摧毀這幫家伙的信譽,“以儆效尤”。

船隊是驅(qū)散了,但礦工們依然沒有被驅(qū)走。眼看自己偷偷摸摸的采石被發(fā)現(xiàn),反而更加囂張起來。不用再藏著掖著,晝伏夜出,為了在白崖港再次出動封鎖前多出一批貨,礦工們都做好了明天就采不了石的準備。一時間白崖附近沸反盈天,燒灰的煙霧從數(shù)十里外的白崖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經(jīng)過這樣一場事件,驅(qū)走礦戶的麻煩非但沒能解決,還讓雇傭船隊驅(qū)趕礦工的計劃變得不再靠譜。思來想去,城主和各大家族決心不再依靠這群外人,按城主的話說“需得有自家可信之人,方得上慰白崖之靈,下逐宵小之輩”。于是決定甄選各家“品行純良,吃苦耐勞”的年輕勞力,組織自己的船隊,讓他們封鎖驅(qū)趕礦戶,并專門負責看護白崖。

各大家族都對此表示同意,但是真的到出人的時候,又紛紛變了一副態(tài)度,表示自家人力不足,或是勞力身體有恙,相互推諉不說,派出的都是些船槳都拿不住的老弱病殘。這群人連劃船到白崖下邊都十分吃力,根本不可能完成驅(qū)礦工的任務(wù)。

各大家族也都有自己的考慮,畢竟少一個壯勞力,打撈沉船的力量就少一分,保護白崖聽起來高大上,沒有油水不說,還說不定要和礦工拼命。而年輕人自己也都等著去摸一把水里的黃金,誰也不愿意為巡護一堆白石頭賣命。

這下白崖港上下都犯了難,用外人不放心,自己人又不愿意干。城主也頭疼不已,最后還是同一家族的長老出了主意,他的這一番話在白崖港志上有明確的記載,是這樣說的:

“當今之務(wù),在保崖,不在驅(qū)匠,引匠離崖為上,驅(qū)匠離崖為下,夫鎖港,毀窯,乃驅(qū)匠下策也。吾知匠,開礦采石,風(fēng)餐露宿,日曬雨淋,實不得已而為之,若能得田數(shù)畝,使數(shù)口無饑,必棄崖而務(wù)農(nóng)耳。”

一句話,那就是與其暴力驅(qū)趕這群礦工,落得個頭破血流還趕不走,不如給他們買些田地,讓這群人去務(wù)農(nóng)。這位長老對于礦工十分熟悉,礦工開礦是因為沒有田種,開礦采石又累又危險,不時就有死傷,如果有土地,根本不用驅(qū)趕嗎,這群礦工早就離開白崖了。

與白崖保佑而來的財運相比,這買田的支出實在不算什么。碰巧當時白崖港臨近的云木鎮(zhèn)剛剛遭遇洪水,大片新開的土地成了無主的荒地,也正在招募流民前往開墾耕作。云木鎮(zhèn)得知港城有安置礦戶之意,也表示愿意折價出售土地。

與其出人,各大家族還是愿意出錢,于是很快賣田的資金都湊齊了,城主也派人勘測了這幾塊山谷間的土地,這些山嶺間的土地才開墾出來不到兩年,相當肥沃,云木溪的支流也繞田而過,景色甚美。城主對此非常滿意,因此事情發(fā)展得相當順利,不出一月,地契就拿到了城主手上。

為表示誠意,城主特地親自乘船前往白崖,和礦工的頭領(lǐng)們談判。

對于這個驅(qū)趕礦戶的白崖港主,礦工們一開始很抵觸,但是白崖港到底還是拿出了誠意,在邀請礦戶們查看了土地之后,不少礦工都放下了對于白崖港的敵意,不少人還流下了淚水。礦工們七七八八地離開,不出一周,劍拔弩張的白崖下邊只剩下了七八戶礦工,其他人在準備行李。

城主終于長舒了一口氣,特地刻下了一座石碑,記載了白崖港“奉祖宗之道,法白崖之魂,以善報怨”,對于這一伙“不敬神靈,恃勇逞強”的“流民宵小”,不僅沒有予以苛責,反而購買田地予以安置,使其“各得其所”,感慨白崖港在平日“解救船難”的同時又積累下了大大的功德。最后不忘呼吁“白崖與祖宗庇佑,望港城福祚綿長。”

臨近冬天,白崖下邊也就只剩下了那么幾戶年紀大一些的礦工。多半是安排了兒子們?nèi)シN地,而自己和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不愿意放下吃飯的家伙。更重要的是,和山里采石頭,需要好幾十壯勞力搬運好幾里路,準備馬車滑木不同,白崖就在海邊,開采下來的石頭能直接搬上船拉走,這對于這些老家伙們要求并不是太高。

白崖港也并沒有著急趕走這幾個老頭子,因為一只裝著銅器和橄欖油的長船在眾望所歸中觸了礁,城主自然把它作為自己保護白崖的功勞,記在了港志里。大家對于這剩下的幾十個老頭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必白崖之神寬宏大量,自然不會在意這么一點小小的石子。

于是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悅之中,對于白崖港,這一船的貨物總算能讓白崖港能好好地過個新年。而礦戶們也終于分到了自己的田地,不用再顛沛流離,冒著砸死砸傷的風(fēng)險整日和冰冷的石頭打交道。

許多老的寓言故事到這里也該戛然而止了,最后在配上一個諸如“以力克之,事倍功半,以善慰之,事半功倍”的道理,鼓勵大家不要用對抗的方式解決問題,要多行善事,最后像白崖港的商人一樣,好人有好報。

但是這個看似完美的故事里,有一個很大的疑問。那就是安置這批礦戶的土地。

根據(jù)《云木縣志》記載,當時負責安置這批礦工的土地有近千畝,都在山谷之中,土地肥沃,臨近水源,都是剛開墾出來的上等田地。這就引發(fā)出了一個很大的疑問——白港城的這群商人們,無不是好利遠德之人。絕對不會輕易做出買田贈人的善事的。換做正常的商人,真遇到白崖港志里記載的那種“土色肥沃,溪河繞田”又便宜的土地,絕對會自己買下來雇人耕種,自己收租也是一筆不少的收入。而對于賴著不走的礦戶們,拿這筆收入雇一幫海盜,把礦工全殺掉,也是一種不錯的解決辦法。

白崖港并沒有這么做,就一定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這片土地有問題。

這就要說到南方的地理和氣象了。在商河以南,雖說不如中州那么崎嶇,但也不如京都一帶那么一馬平川。但是南方一樣多山,河流從森林密布的河谷中發(fā)源,慢慢匯入滄浪河的支流。

于是定居下來的人民也沿著河流向上游遷徙,伐木開墾,靠河流貿(mào)易往來,觀離一朝,因為鼓勵墾荒,加上南方比較穩(wěn)定,審計開墾耕地九十二萬拓,除去開墾澤天湖一帶的沼澤,近一半的耕地都是靠著向這些森林密布的河流山谷里開墾。

這些土地雖然肥沃,但是相比于平原上的農(nóng)家,這些山里的聚落有一個致命的危險。那就是洪水。

進入春季,南方便進入了雨季,整個三月到四月都是連綿不斷的降水,海上還有風(fēng)暴。就像《國風(fēng)·麥峽》里有一首滄浪江到麥峽一帶的船商的民歌,里面唱到“三月雨落兮,商旅難行,陰綿不絕兮,財貨濕損,行船海上兮,不見麥峽,云黑天沉兮,大風(fēng)將起,鳥絕浪騰兮,祈得命全…”

連綿的降水在平原地帶淹沒莊稼,浸沒屋舍,直到近五百年后婉西郡王建國之后,大量興修水利才得到有效地解決。但是山里的洪水和平原慢吞吞上漲的風(fēng)格完全不同,幾天的大雨之后,山溪中的水會突然暴漲,幾丈寬的河流突然就漲到幾十丈寬,淹沒整個山谷里的屋舍和田地,瞬間把村莊夷為平地。

白崖港向東,跨過幾個山口,便是匯入滄浪河的云木溪,沿著云木溪行走三天,到達云木渡,從這里開始,云木溪的深度和流速可以行船,坐船再走五日左右,就可以到達省府。


沒錯,這一群礦工,多半都安排在了云木渡附近的小鎮(zhèn)上。河谷里的土地肥沃而便宜,不明白山間洪水兇猛的礦戶們便把家安在了這里。南方山嶺間洪水的兇猛,白崖港到云木鎮(zhèn)上的人都是知道的,這片安置礦工的無主土地,事實上正是上一場山洪的結(jié)果。

但是礦戶對此一無所知,于是三月里剛剛萌芽的禾苗探出了頭,轉(zhuǎn)瞬被山洪吞沒。


《云木縣志》載“原載自白崖遷礦戶四百五十二戶,記千六百二十四人,會水,其間慘絕,父失子,妻失夫者,凡六百零一人,所失畜,器,糧不可計數(shù)。”

礦戶們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財產(chǎn),家里失去壯勞力的,只能到省府,把自己和兒女賣掉換口飯吃。家里還有幾個男人的,只能把田地以極低的價格返賣給云木鎮(zhèn),換回吃飯的錘鑿,摸回白崖底下,重新在石頭縫里討生活。時“田契極賤,斗粟易畝田”,不少人只能把兒女賣給富足的農(nóng)家,約好賺了錢再贖回來,妻離子散之事不可勝數(shù)。更悲慘的是老人和在洪水中傷殘之人,多半只能被扔在山野之間,自生自滅。

對于洪水和它所帶來的這一切,白崖港和云木鎮(zhèn)早就明白,也都心照不宣。與其和礦工拼個魚死網(wǎng)破,不如扔出一只帶毒的餌,把屠刀交給天災(zāi),順帶著榨干這群家伙最后的價值。但唯一的遺憾是,這場山洪不夠大,不夠突然,原本應(yīng)該被賣作奴婢或者躺在河底的幾百個礦工又聚集在白崖之下。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數(shù)百人為了活下去,又重新對著白崖港眼中的神靈揮舞起了錘頭。漢子們并不知道自己經(jīng)歷了些什么,只能把命運的苦難一鑿一鑿打進白色的不說話的石頭。

白崖港的城主對此感到非常惱火,整整一年,他都在和這群該死的流民爭斗,軟硬手段都施展了,最后這群該死的家伙又回來了。


時正值婉西之會,掌握了北方的觀離·西頡多爾大帝與他的大軍正在這座城市等待南方各城的信使,他期待著能兵不血刃得得到南方的臣服。但局勢仍然尚不明朗,他對此并不擔心,來自寅川的騎兵和來自萬原的武卒已經(jīng)渡過商河,等待著皇帝的命令。而南方各城的商人們都在顫栗之中等待著和談的結(jié)果,船只和商隊也都變得稀疏。四月雨季剛過,空氣里卻彌漫著寒意。

白崖港對此知道得并不多,他們只知道過年之后,別說沉船,就是經(jīng)過西海岸的商船都難見一只。但在城主看來,這都是這群流民侮辱白崖的過錯,以往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證明了,只要能趕走這群臭蟲,財富就能重新眷顧白崖港。他的耐心已經(jīng)消耗殆盡,不再想和這群惹人討厭的臭蟲繼續(xù)糾纏。白崖港決心把這一群家伙徹底消滅掉,把山洪沒能做到的事,繼續(xù)完成。

其實這樣的想法一直都有,但是面對武裝起來的礦工們,商人的怯懦往往會表現(xiàn)得一覽無余。不過這一次城主準備了一份絕妙而劇毒的誘餌,商人們從來喜歡穿著得干凈體面,絕不愿意把手弄臟。

獻祭

白崖港的城主收拾了他最后一點耐心,親自訪問了白崖下邊和返回附近幾個漁村的礦工們,表示自己對他們的遭遇深感同情,并帶來了饑腸轆轆的礦工們急需的糧食。并誠懇地與幾個礦工的頭領(lǐng)會談,表示自己非常理解大家的處境,白港城表示今后不再驅(qū)趕礦戶們,愿意幫助大家度過這樣一段艱難的歲月。

因為年前贈送土地的事,這位老人在礦工們眼中,和揮舞著棍棒驅(qū)趕他們的船工并不一樣。他們也并沒有把洪水歸罪到這位面相善良的老人的身上,只是埋怨自己運氣不好。不少礦工們拿著城主運來的糧食泣不成聲,跪在這位老人面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城主很快慷慨地提出了下一項建議,那就是白崖港愿意正式地把白崖的采石之權(quán),分段租給礦工兄弟們,做為回報,礦工兄弟們只要每月向白崖港交一船倉白玉石,就能一直在這兒開采,白崖港保證不再驅(qū)逐大家,甚至還能直接收購大家開采的石材和石灰。

礦工們也不希望整天生活在白崖港要來封鎖驅(qū)逐的恐懼里,枕著錘子在工棚里守夜的滋味并不好受。在每月開采出的幾十船石灰粉,條紋石和白玉石里,一船倉白玉石的費用并不算多少,礦工們都表示可以接受。于是按照城主的提議,各戶自行組合,推舉出一個領(lǐng)頭的,通過抽簽決定各自的采石區(qū)域。

礦工們只盯著這一船白石的回報,卻忽視了這項協(xié)議里最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分段采石”

在各戶礦工們與白崖港簽署的礦券里,開頭便是“敬白崖之靈,防宵小滋事,特劃分礦區(qū),各認各采”。整個白崖被劃分成十幾個分段,讓各戶抽簽,登記好了,白崖港各自發(fā)放券書。確認各戶的采礦區(qū)域,名義上是為了防止礦區(qū)混雜,搶石分石引發(fā)騷亂,但實際上這一分,讓原本鐵板一塊的礦工們變成了七零八落的烏合之眾。

礦工們倒是沒覺得,最初一切都好,各戶帶頭的商量好每月一船艙的白玉石各戶應(yīng)繳納的分量,各自采石就行。但是很快問題就出現(xiàn)了,白崖港劃分的分段只是在地圖上標注的符號,有些分段石質(zhì)差,只能出便宜的石粉,有的地方能出貴一些的條石,而能開采出白玉石的好分段只有兩段,被幾個老礦戶給包攬了。

包攬白玉石的礦戶只愿意開采分配給自己的分量,誰也不愿意多采吃虧。沒有好石材出產(chǎn),只能開采石粉的礦戶不得不用便宜的石粉換白玉石,看著分段好的礦戶賺得盆滿缽滿,偷采的事情便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被抓住偷采的礦工引發(fā)的械斗此起彼伏,一個月不到,礦工們身上都帶上了傷。

但更惱火的事情很快就發(fā)生了,不到半月,許多礦戶的礦券便莫名遺失了,而許多礦戶拿到了其他礦戶的券書,于是開始堂而皇之地在其他人的分段開采。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知道,是白崖港派人偷竊的券書,亦或是在貪婪的驅(qū)動下礦工們自發(fā)的舉動。但爭執(zhí)早已從爭吵變成斗毆,械斗升級成燒屋。而白崖港樂呵呵地看著礦戶們開始自相殘殺,順手把白玉石的收購價格提升了十倍,淡定地在這片著火的白崖下邊澆上了火油。

于是幾塊出產(chǎn)白玉石的石壁下邊開始死人。而染著血的白玉石剛剛上岸,白崖港便不再收購白玉石了,轉(zhuǎn)而以高價收購石灰粉,讓新的石壁下成為了新的戰(zhàn)場。白崖港冷笑著用著商人的價格這把屠刀,在白崖下筑起一座巨大的祭壇。

半年前還團結(jié)一致的礦工們,瘋狂地把討生活的鑿子鑿進兄弟的血肉里,夏天還沒過去,近一半的礦工就在械斗中失去了生命。死者的尸體漂浮在白崖前的海面上,組成這場盛大的獻祭。白崖港并不滿足于此,一些只剩下幾個人開采的分段被白崖港收回,商人們把決斗場上的籠子不斷縮小,讓這場爭斗也變得更加血腥。

很顯然,白崖的神靈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非常滿意,還未立夏,兩只貨船就擱淺在淺灘上,一只拉著棉花和牲畜的長船傾覆了。船員和羊羔在海面上掙扎著,像是滾湯里的面團,前往打撈的水手伸出長長的竹竿,把面團撈近各自家族的碗里。


夏天剛過完,剩下礦工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們無論如何也交不出一船白石的費用了,幾處開采白石的分段已經(jīng)被收回,剩下不到一百多人的礦工隊伍,近一半都傷痕累累。白崖港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直接放言,不交石頭就趕人走。當所有人都意識到白崖港的陰謀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剩下的礦工已經(jīng)很難對白崖港的驅(qū)逐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最后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白崖港從南方雇了一只傭兵,攔截了礦工們的船只。把船上和白崖下邊殘疾的礦工趕進海里。持火炬的兇徒?jīng)_進礦工的屋子,把財物拿走,把房屋點燃,礦工們卻無能為力。秋天結(jié)束之前,最后一個礦工也離開了白崖,白崖港此時已經(jīng)對礦戶的破事并不關(guān)心,所有人都在慶祝一只傾覆的巨大銅錠船帶來的財富。

到有終元年,《白崖港志》里再也見不到礦戶們糾纏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繁忙的航線與一系列船難帶來的財富。經(jīng)歷了這兩年的斗智斗勇,這群烏合之眾最終還是被徹底打垮。很顯然,白崖港很快又能在白崖的護佑之下,過上日進斗金的生活了。


但保存在安坤的這本老的《白崖港志》到這兒卻戛然而止。


海上的船只多起來了,這和白崖的庇佑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婉西之會之后,觀離得到了幾乎整個南方的臣服,皇帝在萬原和乞羅募完兵之后,從這里南下。來自北方的軍隊和官員開始接管南方的大城,海內(nèi)既平,商旅自然多了起來。

而帝國的統(tǒng)一這樣的大事,對白崖港并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最多就是鎮(zhèn)上多了一個來自北方的稅務(wù)官。只要能按時繳納足額的黃金,帝國便無意改變現(xiàn)狀,徹底接管這些成熟的商業(yè)城邦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皇帝也對此心知肚明。

新年伊始,一只軍隊和新任的郡守也抵達了省府。城主和附近幾座大城約好了時間,決定帶著禮物,與幾個大家族的族長前往省府拜賀,這是白崖港的傳統(tǒng),也是商人們的一貫作風(fēng)。商人總是希望能和省府的當權(quán)者搞好關(guān)系,爭取一個不錯的稅率和必要時的保護。

城主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心想著這是自己最后一次走這么遠的路了,都督府還是前些年的樣子,只不過衛(wèi)兵換了北方面孔。大廳里備好了酒席,附近幾個大城的城主都在這里,大家等了半天,新任的都督才終于出現(xiàn),這是一個老兵,體格強健,臉上帶著疤痕,手上能看見厚繭,看著城主的眼神帶著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殺氣,想必是位將軍。皇帝觀離把不少將官安置在南方各地,想必這便是其中一位。

看著新任都督不怒自威的樣子,城主心里卻安心了不少。城主與不少人打過交道,知道這些軍人的特點,相比南方出身商賈的官吏,這群軍人要簡單許多。足夠份額黃金和美酒就能拿到一個不錯的稅率。說完了恭維的話,城主抬上了犒勞美酒,他知道三杯兩盞之后,這個老兵很快就能變得溫和起來。

但將軍只是盯著城主,并沒有什么其他的反應(yīng)。氣氛有些尷尬,其他的士紳打著哈哈。將軍卻突然招了招手,示意從身后的帷幕里的人走出來。

城主有點驚訝,后邊的這個人只有一只手,他認識這張讓人厭惡的臉,那是一個白崖下邊采石的礦戶。

將軍指著城主,轉(zhuǎn)身對著身邊這位面色鐵青的礦工,問到

“吾弟,置吾家于谷地,引洪水害吾家,引各家內(nèi)斗,互相殘殺者,是此人耶?”

獨臂的礦戶咬著牙,緩慢地點了點頭。


這一段歷史在《白崖港志》上沒有記載,其余的資料也很少,只在南夏的雜文集中有簡短記錄。在文庫的檔案里也只有一句,即“時有終二年秋,驍勇候龍侃因私仇,引兵屠白崖,焚城而去,上知其中緣由,曰下不為例。”

白崖港因此荒廢,后來不斷有在漁民和采石的礦工遷移到這里。因為航標的設(shè)立,白崖前的淺灘上的船難也變得十分罕見,這座城市再也沒有機會,回復(fù)到昔日的盛況。

沒有了白崖港的封鎖與驅(qū)趕,越來越多的礦戶集中到了這片數(shù)十里長的白崖下。采石作業(yè)斷斷續(xù)續(xù)地持續(xù)了幾個世紀,到南夏建國的時候,承羨·西頡多爾在花邸營造宮室,還能在工部找到“進白崖白玉石百二十七方”的記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見不到白崖了,海岸上只留下了長達數(shù)百年采石所留下的嶙峋怪石,順帶著礦戶們也撤離了白崖港。

如今的白崖港只是整個西海岸可有可無的小漁港之一。只留下了詩句中的典故,空讓后人憶起那海邊的一痕靈動的白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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