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半夏和花半顏,渝卿國第一花姬。
半夏善琴,半顏執扇。裊裊輕紗中,只余一杯清茶,素手弄琴,戴花折扇。成為花榭中只賣藝并且不留過夜人的一對花姬。據說,連經過這對花姬的顏里樓、也無花自香。
向來熱鬧的花榭里,我垂眉倒茶,臉上一抹白紗,令不少路過的公子統統都把眼睛瞅在我這。旁邊手摟春衣的男人一邊與春衣調笑,一邊感嘆‘天下只聞得半般夏顏,便得天下。可惜我無緣見到佳人,真是惋惜。’說罷撫著穿酥肩花朵長裙的春衣嫩生生如脆藕的臉頰,狠狠的刮了一個巴掌。
?春衣挨了一個巴掌,眼底瞬間盈上水霧,輕咬朱唇。一甩長長的花袖,隨后便邁著步步蓮花的步子,朝下一位身邊同樣鶯環燕繞的客人走去。我望著她略帶踉蹌的身影,心中也生出絲感概。
茶被我慢吞吞的倒好,一股清香撲面而來。采婕黯花為茶葉的花茶,果然是花榭獨有的花茶,能將人魂兒也勾了去。
我攏了攏盤成水云簪的長發,斜身走進了花榭里頭。一改外面門庭若市的場面,花魁們居住的地方常常寥無人煙,只有一紙花燈,一樹梨花為伴。
我拐進一條幽巷,便見到了同處花榭卻多我一雙翦水秋瞳的姐姐。花半顏
二.
‘夏子,回來了。’‘嗯吶。半顏’我實在無法叫眼前身姿婀娜,明眸皓齒的秀美花娘稱為姐姐,好在半顏也不在乎。她在橫穿花榭的蘇河邊洗扇,洗那把描著金邊芙蓉的畫扇,一叢妖嬈的芙蓉被她耐心的一次次打開又折起。我的心忽然顫抖起來。
這時,銀鈴走了進來。她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青絲挽了個流云簪,隨意的灑在瘦削的肩上,腰邊墜著一支雪白竹笛,毫不忌諱地赤腳,在腳裸處綰上一條銀鈴鐺。走起路來叮叮咚咚,宛如溪邊的水流聲不絕。
‘吶,夏子。’銀鈴嫣然一笑‘倒是許久不見你了,安好?’我撫著親手栽種的桃花樹上細微的花骨朵,冷冷斜頭。她顯得有些許尷尬,但。很快就回過神來,幾聲鶯聲燕語‘半顏,待會會有一位刺史大人來,聽聞是專程找你一會,可萬萬不要錯過’
半顏愣了愣,垂頭笑了笑‘銀鈴倒是說笑,古往今來、又有哪個刺史會為淪落花榭的風塵女子而垂青?’說罷,卻是轉身進了顏里樓。出來時轉穿白色紗衣系翡翠玉佩,雙肩披著繪銀挽帶。長長的秀發用一支蘭竹釵挽起,宛如一朵清麗脫俗的空谷幽蘭。
‘刺史大人到’銀鈴笑意盈盈的望著走進來的男子,濃眉大眼,藍色的官袍,腰間金色腰帶,腿上一雙黑色馬靴。風塵仆仆的走進來,竟忘卻了男子不得進女子閨房的規矩。
‘奴家拜見大人‘半顏軟玉溫香的幾句話,令那腳步匆匆的男子猛然停下,回眸望向靜靜站在一邊素紗掩面的女子。
‘我是來看你一舞的,嗯’我敢發誓,那刺史絕對被國色天香的半顏給迷住了,瞧他那慌亂又貪戀的目光,我在花榭中的十五年不知望過多少回這般偷香的眼神。
‘公子跟小女來吧。’我看不下去半顏嬌羞的臉頰被刺史肆無忌憚地盯住。頭一回相當禮貌的說請,刺史晃了晃身側那把被劍梢遮住也明亮至極的長劍,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
我引那刺史入招徠客人的濡沫亭,放下輕若無物的薄紗,銀鈴殷勤的問‘大人尊姓?’‘梟’ ?刺史微微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我撫好了月牙琴,輕輕一劃,幾個悅耳的音調便恬然露出。‘漫花舞,公子請鑒。’
話音落、舞步起。云袖輕擺招蝶舞、纖腰慢擰飄絲絳。隨著琴音的節奏舞動曼妙身姿。似是一只蝴蝶翩翩飛舞、似是一片落葉空中搖曳、似是叢中的一束花、隨著琴音的節奏扭動纖細腰肢。描著金邊芙蓉的畫扇在半顏手中優雅飛揚。若有若無的笑容始終蕩漾在臉上。又清雅如同夏日荷花、動人的旋轉著,連裙擺都蕩漾成一朵風中芙蕖、那長長的黑發在風中凌亂。最是那回眸一笑,萬般風情繞眉梢。一舞結束、半顏站起身來。喘了口香氣,抬眼望向看呆的梟刺史。
他搖著腦袋悠悠的提著筆蘸墨題了首詩;
羅袖動香香不已,
紅蕖梟梟秋煙里。
輕云嶺上乍搖風,
嫩柳池邊初拂水。
半顏不由得紅了臉,銀鈴上好婕黯茶,清香盈滿我的眉間。刺史低著頭轉了下筆,猛地抬頭胸有成竹的望著半顏‘我贖你離花閣,做我身邊之人可好。’
三.
嬌嬌娘親諂媚的一笑‘半顏,我養你至花季年華,不料這樣便離人了,刺史對你頗好,半夏也會好好照顧自己。顏兒,多見’
半顏憔悴的站在一邊,淚眼汪汪六神無主的看著我披著繡有嬌艷芍藥的紗衣彎腰半跪‘大人,半夏不愿離走愛姐,讓我隨姐姐入您身邊吧,半夏愿做牛做馬在所不辭’
四.
我隨半顏入了梟府,那是間很有水墨韻味的府邸。半顏被刺史更名為朝歌,我也跟著改了若歌。對外則稱我倆是歌姬。
刺史對我們極好,不強迫我們,任我們做一切事情。我也從他隨意的交談中得知他叫天朗。天朗沒有娘子,府里有四個眉眼清秀的侍女,分別叫梅子,蘭墨,竹青,菊曦。
天朗愛穿白色長衫,在燈火闌珊時喚來朝歌起舞,若歌執琴。我們活在梟府如火如荼的桃花中,活在天朗平靜的笑容中,活在日日無所事事的愉快中。我承認,我的確是有些樂不思蜀了。
正當暖春,朝歌解開攏在臉邊的輕紗,拉著我的手笑容甜美的仿佛鑲了蜜一般的到桃樹下鋪好巾子款款乘陽。梅子在不遠處晾曬酥餅,空氣中充盈著誘人的香味;蘭墨研著胭脂嚷著讓竹青來試妝;菊曦折下大朵無拘無束的桃花放在盤子里曬好做桃花茶。一切都是那樣美好的動人,旁邊有朝歌姐輕聲讀著詩書,我在暖和的初陽下昏昏欲睡。
此時,天朗卻信步走來,火燒火燎的抓起朝歌軟若無骨的藕臂‘花榭燒了,你可要回去一望?’
朝歌放下詩書,鄭鄭重重的對朝服也未換的天朗言
‘刺史大人’
她許久未這樣喚過天朗了‘花榭的日子短暫而不堪回首,我已被您贖回妓籍,便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五.
這樣,日子便如流水般娟娟無聲流過,轉眼,我已欲及笄。明日便是我的生辰,朝歌雖是我的親姐,好歹亦比我早了兩年有多,如今,早已桃李年華。心靈手巧的梅子與菊曦一人繡了一件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裙,欣欣喜喜的讓朝歌與我一試。
朝歌先換好,聽著蘭墨止不住的驚叫,我回眸一望,樸素的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袖口繡著精致的蘭花紋案。腰間別出心裁的系一條細長的藍絲繩,帶一紫玉玉佩。一襲白紗籠肩,肌膚似白玉凝露,海棠木簪綰起三千墨絲。略展了甜美容顏,朦朧鳳眼綻玉潔冰清。好一個閉月羞花的歌姬
我將層層疊疊的鳳尾裙一丟,刻意忽略梅子失望的眼神和菊曦春風得意的微笑,湊到朝歌身邊討好的說‘果然是朝歌姐最當仙姿玉貌’,她羞澀地望我一眼。恰逢天朗舉步游來,先將多情的目光放在裝束清雅的朝歌身上,才依依不舍的轉向我這兒來。我不在乎的甩甩頭。對于早已打算出逃離開梟府的我來說,這些習以為慣的事兒我也能忽視掉。
六.
我是在一個月前想離開這梟府的。一個月高夜明的夜日,我因晨日不慎摔壞月牙琴的事而郁郁寡歡的出到后花園的小亭里半暝。
忽的,我瞅到樹叢中有人影幽然閃動,先驚愕了番,便憋不住好奇心去看了看。
結果,那場景令我永生難忘。
我那親愛的,出污泥而不染如蓮花般的姐姐朝歌,被同樣我認為高清文雅的梟天朗刺史,壓在樹上肆意親吻。她并無反抗,而是配合著嬌艷欲滴地抽動著蛇一般的身子。仿佛,他們早已習慣。
慢慢的,朝歌薄薄的白紗被卸下,梟天朗悠悠的轉了個身子,伸出手抬起朝歌妖嬈的臉頰輕呵,小妖精,是你勾引我的。朝歌魅惑眾生的一笑,從前我覺得此笑傾動京城,如今,我只覺得厭惡。
大人,您贖我進府,本就是想我這樣做的,難道不是么。
朝歌用尖尖的風指刮了刮天朗微紅似醉了酒的臉訴道。
我已無心再觀,匆匆提了絆腳的白底綃花衫子,隱住眼中止不住的淚珠,只覺世界早已崩潰。
七.
我這次學乖了。天才剛剛泛白,我便背著一個裝了些許衣裳的包袱,靜靜繞過后門,最后一次看了看梟府,頭也不回地走向了碼頭。
我在豆蔻時,曾詢問過朝歌我們是在哪出生的,朝歌抿唇歪頭做思考狀‘嗯,在江南。那里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我不知此真還假。不顧,我已來到江南水鄉。
陰雨綿綿的水鄉,淡淡薄霧映出別樣姿色。往日在花榭中,那銀鈴便是江南女子流落到花閣的,有次我打趣她‘江南出柔情,你卻是一股子爽氣’她挑眉笑‘我在江南宅,轉角籬笆院。水似天邊云,樹乃江里魚。若到菁子里,先必到此舍。家有乖俏妹,勝得一壺酒’。
我換上一襲清麗白裙,耐心的將濃密長發一縷縷編成乖巧小辮,思起銀鈴不拘的裝扮,猶豫片刻,還是放下。簡潔地將一縷長發綁了起來,剩下的,齊齊披散在肩頭,長長的秀發一泄如注,直接拖到了腰間,宛如柔順的瀑布一般。
走走停停逛到所謂菁子里。果然,轉過一個街角,齊整整的籬笆院,院里一湖小池,池邊楓樹葉子紛紛揚揚的飄下,院里居然還種了幾棵我最喜歡的桃花樹,如今正漫漫揮灑著花香與粉嫩,如同世外桃源。我站在籬笆外,呆呆地望著,直至一妙齡少女輕輕喊我,才回過神來。
那是銀鈴舍妹吧。長發墜在盈盈可握的腰間,白凈可人,亭亭玉立的年紀,笑容萬般姣好。‘姑娘,可是要尋人?’熱情淳樸的話語喚醒沉在此景的我,微微張開粉唇‘你姐可是銀鈴?’
少女請我入屋。銀鈴爹娘出了趟遠門,簡樸卻又溫馨的小屋,只余少女一人。我們先禮貌的互換了名字,少女喚作銀傾,一聽便知與銀鈴關系匪淺。銀傾聽我慢慢講述完,泣不成聲的說‘鈴姐與娘親鬧了架,就離家出走了,如今竟流浪至長安勾欄院里兒……’我遞了手絹給她,銀傾抹了抹淚,忽然抬頭言‘半夏姐,你初來乍到江南,不如在寒舍小住可好?’我愣了愣,粲然一笑‘那就麻煩了’
銀傾手藝真的特別好,一道木耳蛋花湯也給我喝了個精光,銀傾笑靨如花,溫然道‘半夏姐,不急,緩緩來’
一日又一日,我始終歇在銀鈴家子里頭,漸漸地學會花一整個早晨呆坐在河邊的石板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撩著碧綠的河水,這河有一個挺好聽的名字;夙濡河。
‘夙濡河…’我輕聲重復,夙,蘇,我忽然想起花閣里那條曾經被半顏洗過扇子的蘇河,它如今應該還好好的流淌在花閣里頭吶?不對,花榭燒了,蘇河有沒有被燒呢?濡,濡沫亭,正是我與半顏第一次為梟天朗弄琴舞扇的地方,我記得那里有輕飄飄的白紗,亭柱上纏著我虔誠綁上的絲繩,當時貌似許了個讓我與半顏盡早離開花榭的愿望,七日后,我們便迎來了刺史。
我沒有在去想著花榭與半顏,在來江南的船艙里,我望著滿天爍亮的星星,拭去眼里莫名流出的淚水,暗暗發誓;既已猶在江南水,便將伴我身側的朝歌,天朗,花榭,梟府給,忘了吧。
八
渝卿二十年.花姬半夏香消玉殞,長安刺史梟天朗篡位,改國號半歌,夫人朝歌為皇貴妃,無立后之心
渝卿二十二年,皇貴妃郁郁而終,死前懇求國主將她的墓碑立在江南菁子里,位居花姬半夏碑旁。臣極力反對,皇上卻含淚應允
渝卿二十五年,皇帝梟天朗欽點婕黯茶為皇家國茶,一時間,舉國共飲此茶,稱贊此茶噴香而無甜膩,恰恰是一抹清純自然,皇帝聞,淚流滿面
渝卿四十一年,皇上梟天朗云逝,舉國哀悼。死時,飲下一杯婕黯茶,身側宮女似聽到輕喃‘其實……半夏,我知道你依賴半顏,才特地讓她進梟府,為的是天天可以看到你。那夜我也知道你在那,但我知道你不會拘于梟府,所以才聯合半顏做了一場戲……半夏,若歌。我喜歡你’
渝卿四十二年,皇上之墓邊,長了一株小小的
桃花。
渝卿六十年,桃花苗早已長成一片桃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