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重慶的一個偏遠山區小鎮上,依山不伴水,生計全靠種地。改革開放后,家里的年輕人都北上廣打工去,家里一堆老的老小的小。我家里有過很多生計,最后的生計是開茶館,鎮上人平時沒什么娛樂,每逢3、6、9趕集日,他們就喜歡上街來湊湊熱鬧。
一條老街,鄰著幾家都是茶館,吃茶5毛,酒1塊錢1兩,開桌長牌,或者麻將。價格又添一點,明碼標價,童叟無欺。但我家最特別,我阿爸,從不接待打牌的。其實最初準備經營茶館時,我阿爸是采購了麻將的,但不曉得是什么原因,最后阿爸不接打牌的,喝多了酒的,也是,最后直接拒賣。所以我家生計最差。
好在,沒有門面費,我阿爸也還會糊蜂窩煤灶,會幫人寫符紙(清明過年祭祖用的錢紙),會做上墳用的蠟燭,會配鑰匙,會做粽子,葉兒粑……我阿媽會幫人洗衣服、會踩金銀花,會打草鞋,會幫人帶小孩……生計還行,賺不了錢,但也夠生活。
從小我還算懂事,有淘氣,但也知道有些時候可以幫把手。家里賣的是沱茶,沱茶送過來后要糟碎。給客人添添熱水。喝完茶,茶杯要唰干凈。喝過的茶葉可以曬干做枕頭……我經常打打下手,不覺得累,覺得貢獻自己一份力很滿足。
問過阿爸,為什么開茶館,卻不賣喝醉人的酒,不開輸贏自負的麻將,阿爸只回答我說嫌煩。我阿爸整整比我大了58歲,我是阿爸帶養的幺姑娘。1931年阿爸出生在富農階級,家里的長子,在那個年代,長子肩負重擔,阿爸一路讀書,讀到了高中學堂。畢業前夕,由于出水痘,堅持回了老家,之后就留老家任教,本以為會順風順水,結果最后因為情,丟了工作。
我阿爸向來自視清高,丟了工作后應該吃過很多苦,又是在那些個年代過來的人,所以性情后來急躁了些。而我是唯一能讓他開懷的人。小時候隨阿爸進過一次城,也是唯一一次進城,去看了滾滾長江水,去了他的學堂,去了破舊的公園,年幼的我感受不到他蒼穹的內心,阿爸在沉默,而我在笑,第一次進城帶給我的快樂。
之后又過了幾年,阿爸仍然只是小鎮上賣茶求生中的一員,時常因為阿媽切菜不洗菜板,吃飯前不洗碗而和阿媽吵。一天,阿爸收到了一封城里的信。那個時候我應該讀初中了,偷偷看過信的封面,是**學校*同學會的。我以為我又可以隨阿爸進城了,可最后連阿爸自己都沒進城。我問過,為什么不去參加,同學情誼多難得,阿爸說有什么去的,都不認識了。我見過阿爸年輕時的畫像,炯炯有神,神采飛揚,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記憶中他是沉默的,是寂寥的。經常站在山頂眺望遠方并嘆氣。
也許我阿爸,是矛盾的。瞧不起打牌喝酒度日子的人,可賣牌能多掙錢,所以他矛盾。他也是潔癖的,潔癖到不能接受沒有靈魂的婚姻。他也是孤獨的,他一直活在自己心里。他也是嫌棄自己的,好好一副起手叫麻將,卻被自己打出了輸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