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人每天午后來,而老人一直都在。
病房的窗簾總是拉合的,男人一整個下午坐在窗邊,老人只是躺著;在男人眼里,老人笑著。
老人總是笑著,卻從不說話。但男人看得懂這一成不變的笑。
這笑,男人不只一次見過。在大街上失手的那一次,男人似乎看到了這忽遠忽近的笑——雖然男人當時躺倒在地上,余光偷眼看著被圍觀的人群遮蔽了大半的天空,用后背承受起踢踹與辱罵……但他的確看到了那笑穿透了進來。
直到走進這個病房,男人才找到了這笑。
二
男人在醫院里極少失過手。每次出手后,男人都不急著離開,懷里揣著錢包或手機尋個沒有人的病房,找個神志不清的病人扮演起探視家屬的角色,萬無一失。
那個午后,男人也是這樣走進這個病房的。于是便每天都來了。
三
老人是誰,以前是做什么的,有沒有子女親屬……男人一概不知。病房內僅有的床頭柜已經被翻了幾次,男人找不到一點關于老人的線索,只在床尾的病歷登記卡上看到了老人的病癥。
老人每天只是掛著點滴,蒼老的臉被氧氣管割裂開來,看不清真容;老人只是靜靜地躺著,任憑午后的陽光照射;房間內充斥的是心肺監護儀的輕鳴聲與老人沉重的呼吸。
男人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望著。男人從未被打擾,親屬或探望都一概未有。
四
在父親的墓地上,男人也曾這么坐著;但在父親臨死前,男人從未享有過安靜的午后。
男人總是背著父親,從一家醫院走到另一家醫院,有時也在急診的走廊中睡過幾個晚上。男人哀求過,也揮出過拳頭,但依然只是背著父親,不停地趕路、輾轉。
最后終于可以安靜地躺著了。男人在墓地上只有這一個念頭。
父親也有如此的呼吸,男人望著,回想著。但當時并沒有時刻留意。
父親在他后背上度過了生命的最后時刻。男人把他放下時才發現,父親已經去了。
五
男人在醫院間輾轉時,丟了工作,賣了房子,也結識一群號販子。他們說,醫院什么都有,有錢、有手機、有麻醉品、有自行車、有助動車的電瓶、有剛出生的嬰孩……
男人在街頭失手后的第三天,便開始在醫院行竊了。
號販子說,醫院里最有錢的地方在高干病房,因為有人探望,有人送禮。男人一開始不懂。
號販子說,高干病房里要挑那些有家屬陪的病人。
男人問難道還有不陪的?
號販子說有,那些都是人嫌狗厭的。
男人奇怪,那為什么還讓他們住院?
號販子說,因為得讓他們活著,活著家里一個月可以拿2萬多;住院,不用花一分錢。
男人驚悚,然后憤怒。于是,他走訪了一個又一個病房,將每一個床頭柜掏空。
他想象著失去財物后的病人與家屬的怒罵,心中有著復仇般的快意。
六
男人第一次在醫院失手,是因為監控攝像。他來得太過頻繁,不為生計,純粹只為了那份快感。
男人被醫院的保安堵在了樓梯口。警察很快便到了,男人以為會被帶走;開始他并不懼怕。但一個保安把警察請去旁邊,敬了煙,警察瞧了男人一眼,嘴里只是說,動作快點。
男人再一次用后背承受起踢踹與辱罵。
之后,男人學會了狡猾。他穿起了西裝,手上偶爾提著水果,在得手后總是裝成探望病人的模樣。
病房里,總是不缺插滿管子卻毫無知覺的老人。
七
男人以為,老人不該笑。至少在他老邁的身體承載起病痛之后,不該有微笑。
男人已經忘記,父親是否曾經笑過,記憶中只有蹙起的眉頭和沉重的呼吸。
但男人走進這個病房時,他分明看見了微笑。
或許是充足的陽光,也或許是自己的疲累。男人想。
但男人不愿離開了。
或許……老人沒有親人了。男人想。
或許……老人醒來后會問我是誰。男人整了整西裝與領帶。
或許……我可以照顧他。男人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但又禁不住又渴望。第二天,他為老人擦了身。
或許……我可以將他接回家,如果他康復了,我可以用輪椅推他出去。男人將租來的破舊房子打掃一新。
或許……我需要再去找份工作。但男人始終沒有去找工作,因為沒有哪份工作,可以讓他一整個下午都來望著老人。
或許……
八
老人死了。男人被驚醒。
隨后是一陣雜亂也無謂的搶救。直至醫生掀開隔簾,向男人說了聲抱歉。
護士讓他去取死亡證明。男人只是點點頭,最后望了一眼被遮蓋起來的笑容,走了。
九
醫生:“家屬呢?”
護士:“剛看見他走了。”
醫生:“走了?電話通知他來。”
家屬來了。先是哭天搶地,再是揪住了醫生的衣領質問。又是一陣雜亂后,家屬提出了宣言:“200萬,否則就躺這里。”
躺這里的當然是老人的尸體。他被搬入了醫院停尸房的冰柩中。
十
一年后,醫院停尸房的老工人退休了,新聘了一個男人。
他只是坐著,靜靜地望著一個冰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