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秋子的時候,她在世紀大道的星巴克里做咖啡師傅。
那是她來到上海的第三個月。
她第一次來到上海的時候,是四個月前,為了參加大學室友的婚禮。
心情好,喝醉了,散場之后,一個人騎著共享單車,穿過了一條條種滿法國梧桐的街道。
真想留下來啊。
于是回了廈門,辭了工作,退了房子,拎著貓和背包,她就來了。
她說,我愛上海,是愛他徹夜不眠的繁華。
武康路的酒吧里,永遠有人拿著啤酒高談闊論;烏魯木齊路上的羊蝎子,再晚都人聲鼎沸;周末的外灘和南京東路,導游舉著小旗子,源源不絕的游客涌進來。
很炸,也很不寂寞。
她說,我來到這里,不為別的,只想尋找生活。
彼時我還是個滿腦子風花雪月的文藝青年,我聽著秋子和我說“遠方不遠,生活就在那里”的時候,閉眼飲盡杯中酒,覺得內(nèi)心澎湃,幾乎熱淚盈眶。
我在微博上關(guān)注了太多旅行博主,他們每個星期去一個全新的城市,每三天說一次浪跡天涯的湯,每一天放一回九宮格的風景照。
我指著手機對所有人說,這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六月來臨了,我拿著畢業(yè)證拖著行李箱滾出了校園,浦東機場睡過一夜后,我到了西南最高的地方,拉薩。
我終于離開了上海,離開了所有嘈雜的城市氣和擁擠疲憊的人群。
格格不入的臉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高原遼遠,日照金山輝煌,珠穆朗瑪圣潔,這是真正的大美人間。
可是我錯了。
藏地炎熱干燥,酥油茶和糌粑吃不飽我這漢人胃,四五千米的海拔阻礙了呼吸和行動,我過得不算太好。
我聽說大昭寺廣場圣光普照,會保佑每日轉(zhuǎn)經(jīng)的人們。
于是我日日早起,跟隨人群一圈圈走在轉(zhuǎn)經(jīng)道上,遠方的人們來此朝圣,三步一個長頭,眼神中俱是信仰的光。
可我不懂這些,我喝著甜茶百無聊賴,覺得日光炎熱。
客棧的老板是位老藏漂,十來年前從川地來了這里,便再也沒走。
他說其實也不知道喜歡拉薩什么,就是慣了每天坐在路邊喝幾口茶,和附近的朋友打打麻將,不急不躁的生活。
他問我,你呢?留嗎?
我搖搖頭,不了。
老板抽了口煙,同我說了個故事。
遠處的圣山之上,每一年都會有許多朝圣轉(zhuǎn)山的人。也同樣是每一年,在這轉(zhuǎn)山的人中,總有那么一群老者。
他們身上披著厚厚的皮子,皮膚黝黑,皺紋刻在臉上,像是一道道的疤,唯獨一雙眼睛,閃閃發(fā)亮。他們來了這里,轉(zhuǎn)過了山,便死在山上。
這是他們的目的,也是他們對生活最后的期望。
他們終其一生,追隨著自己的內(nèi)心,把生命一點點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年輕人,你不能永遠都指望,能在別處找到你的生活。
其實你知道的,你找不到它,在你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之前。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這里就是詩和遠方,這里就是風花雪月。
這里該是我想要的,卻仍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后來我去了西塘,一個水上的小鎮(zhèn)。
我在河邊的一間酒吧做酒,夜里開工,白天昏睡。
無數(shù)的生命走向我,又離開我,而我如同一具容器,承載著他們無處置放的夢境。
游客擁擠的地方,從來都是用來道別的。我眼看著人來人往,面上波瀾不驚,心里巨浪翻滾。
秋子來西塘看我,她說她辭了職,換了住處,找了新的工作,酬勞不錯。
她把前幾年存的積蓄都拿出來了,投資了一家小鋪子,就在烏魯木齊路上。她想著,自己再工作幾年,以后也開一家鋪子,在烏魯木齊路上。
“我從來就喜歡這種繁華,以前卻沒有勇氣,還好最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找到了。”她喝著咖啡,眉眼柔和,“如果說生活在別處,我的別處就是上海的烏魯木齊路。那你呢,別處在哪里?”
我搖搖頭,沒有說話。
最后秋子說,“不如,你回一趟家?”
我當真回了家,帶著滿身風霜在學生時代的小房間里沉沉睡去。
夏日的傍晚,村子里有螢,我打著蒲扇,和家人躺在院子的貴妃椅上,一揮一揮。
我突然明白了,長輩們不愿意去城市里,過得熱鬧一些,其實是有原因的。
眼前的安寧和愉悅,光怪陸離的地方?jīng)]有。
所有人都往經(jīng)濟中心跑,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所有人都盲目,都失衡。
可智慧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起來住在拉薩的時候,那位大哥抽著煙說的話。
他的聲音沉穩(wěn)而克制,滿是年歲之后,萬籟俱寂的平靜。他說,年輕人,你不能永遠都指望“生活在別處”。
是的,世界太大,我們會迷茫。
天子腳下的城市散發(fā)著權(quán)利的味道,外灘霓虹閃耀的建筑滿是金錢堆砌,麗江夜夜笙歌的年輕人眼睛發(fā)亮,廈門鼓浪嶼上人人吃面泡茶,面朝大海滿嘴夢想。
人人心中都有遠方,人人都厭惡現(xiàn)狀,人人都從只言片語里窺探別人的故事,人人都扒開縫隙擠進殘缺的幻境。
誰都丟不下六便士,誰都想著要月亮。
誰都摔碎了鏡子,看得見路卻看不清自己。
后來,秋子當真開了那家店。她燙了姨太卷穿起小旗袍,在新上海過起了舊上海的小生活。
而我呢,我買下了家鄉(xiāng)一處院子,種花種草,讀詩寫字。
閑的時候,我扛起相機出去走走,拍一拍旅途拍一拍姑娘,內(nèi)心安穩(wěn),面上逍遙。
我終于明白在到別處找尋生活之前,我們所需要的。
既不是那一腔熱血,也不是那點說走就走的勇氣,而是對于自己想要的人生,的清晰認識。
我的意思是,我們永遠無法只是指望“生活在別處”。
因為別處一無所有,就如同遠方一樣。
我們只有真正明白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真正了解自己的夢想,我們才可以拋棄原有的日子,去尋找嶄新的世界。
所有的旅途都是財富,但人生不能永遠都在路上,除非你渴望的,便是一直在路上。
你要找的,不是遠方,而是你愿終其一生為其奮斗的事業(yè);
你要去的,也不是天下,而是可以實現(xiàn)你夢的那一處地方。
生活從來就不在別處,生活從來都,只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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