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7年的正月春節，我接到票務方關于樸樹“好好地II”演唱會推遲的致歉電話。那頭兒客服一言未盡，我這邊卻搶先安慰起她來，好像一個戀人在試圖挽救一場誤會，姑娘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寬諒語氣驚到了，殊不知在我心里，樸樹是可以被輕易原諒的。
天生敏感而脆弱的樸樹，從來不喜歡壓迫感，就好象他說，在演唱會的倒計時日子里，自己每天都會聽到炸彈走針的聲音，整個人無比焦慮與不安。直到演出當天，哪怕在臺上他表現得再淡定自若，當第一首歌《在木星》節奏響起的時候，第一句歌詞他還是唱錯了。
然而頻頻出錯的樸樹并不在輕佻與潦草，相反，在每一場商業演出前，他都堅持要求在后臺排練20次，哪怕排練成本抵得上他的整場出場費……就這樣，他的執著與認真把他引入了一個緊繃的局面，他給自己不留一絲回旋余地，結果就是，輕輕一觸，他就碎了。
從商業的角度看，樸樹是一個特別不合格的藝人，甚至可以說他不夠專業。他會在演唱會售票在賣的時候，通知經紀人鄧小建取消并退票，毫未考慮自己能不能賠得起；他曾經推掉200萬的廣告音樂合約，只因為不喜歡那個品牌的形象代言人；他甚至在面對媒體約訪時，會以“我下周六會有病”這樣的無稽借口拒絕對方；還有在發布會上面對鏡頭時他永遠的一臉面無表情和不言一語……他太不喜歡曝光自己了，哪怕是去年又紅了，他也在逃避鎂光燈的追逐。小建說，他能找到的關于樸樹最新的宣傳資料，都是舊箱子里十幾年前《生如夏花》發行過的舊報紙。
然而即便如此，總有一些人愛他如排山倒海。
就在四月的最后一天，當他的新專輯《獵戶之星》正式上線的那一刻，我的微博被幾個70、80后狠狠地刷屏了。距離他上一張專輯的發布日期，過去了整整十二年，當年聽樸樹的人如今“早已散落在天涯”，而這些人在這一刻卻因為這條新聞而穿越時空，相聚于他的新歌里，再次掀起了“懷念”樸樹的聲浪。
落筆于此，我意識到自己到底還是用了“懷念”這個詞來形容樸樹，即便是新的歲月新的專輯新的歌。也許在我眼里，樸樹的音樂出生便帶有一種肅殺的死亡感，一隅唱起，聽者的內心缺口便溢出古老的河流，四方匯聚終是漫漫流向遙遠的前世。
高曉松說，樸樹的歌詞有詩一樣的美感，正如他的嗓音，我想，他的歌迷愛他一定比愛他的歌更多，所以我一直深信不疑：他的歌生來不會被追捧，只會被追憶。
二
樸樹從來都是小眾。
他沒有崔健那般幸運，正好趕上了“我們的時代”，眼睛蒙塊紅布，一腳跨進來，一聲小號吹響，把整個中國人的心都唱翻了，成為了世紀一座繞不過去的大山；樸樹也不會是竇唯，竇唯是當今的袁牧，內心有滄桑，在繁華盛世里，卻享受著沒落時代的閑情逸致，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六朝人物晚唐詩”的精神世界……
在我看來，樸樹誕生在一個夾生的時代里，這個時代人的最大特點是矯枉必過正。他們徘徊在紅色教育與普世價值觀的大門前后，他們被教育不能背叛過去，卻又要堅信未來，沒有人告訴他們什么是對與錯，他們的青春在八十年代末就被時代無情地掠過了。因為“耽擱”的青春，導致他們總是渴望尋求彌補與自我救贖。
樸樹從一開始就沒有處理好過自己的內心。父親濮祖蔭，國內著名科學家，母親劉萍，北大教授，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他的基因自然不凡，比常人多了一份敏感與天賦，而正因為這樣的家庭背景，卻讓樸樹格外向往常人的自由，他渴望自己出生的大地一無所有，而不是早已春意盎然，春意盎然讓人毫無頭緒如何開始，甚至剝奪了他自我進步的成就感。
當十幾歲的樸樹，初中班長的職位被老師撤了之后，少年的自尊心與一分為二的黑白世界觀，在這一刻被徹底擊垮了，最終導致他一生的郁郁寡歡，沒有人知道在退學后的那幾年里，他一個人每天半夜出門去河邊彈琴，一直到凌晨回家整夜都在想什么。
他變賣游戲機去換取音樂培訓班學費，是他少年對命運的第一次宣戰。然而在音樂的世界里，他就是這樣的擁有天賦與智慧，即便他此生本無意奔赴大江大河，堅持在人生的潺潺溪流處彈唱，卻免不了在時代的語境解讀下，把自己推向了青年激蕩的情感洪流，于是，當一首《白樺林》前奏響起的時候，白色的雪夜里醉倒了整整一代人。
生于七十年代的樸樹，如一顆流星劃過80年代人的夢境里，卻留下了此輩一生的刻骨銘心。
如果十五年前，你告訴我喜歡他的歌，我一定相信，因為在2003年樸樹發行的《生如夏花》專輯，用近乎于苦行僧的迷狂把一代少年帶入泰戈爾的純然之境的時候，我就是其中一個。如今我的老家還保留著這盒帶著時代印記的卡帶，如同被祭奠的青春一樣被永遠地束之高閣。然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不再相信有人會在KTV點播樸樹的歌，即便它再耳熟能詳，那些歌也不該被輕薄對待。
去年，韓寒用“十年等你太久”的誠意請樸樹出山，為電影《后會無期》創作主題曲《平凡之路》，我依稀記得在漆黑的電影院里，當在結尾處意外地聽到遙遠而熟悉的嗓音從身后傳起，那一刻唯有茫然的感嘆。
那一刻，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與內心里曾經的少年共情（英文稱作empathy，譯為同理心），于是紛紛心甘情愿義無反顧地掏腰包為韓寒買單。
高曉松說，既然生如夏花，就不怕秋風凜冽。在歌迷的心里，樸樹的歌早已飛越滄海。
三
2012年的秋天，沉寂多年的樸樹，突然在一夜間復出，與張懸合作在上海辦了一場“樹與花”的演唱會。
經歷了整整十年修復抑郁與自閉，在面對萬人體育館的那一個夜晚，樸樹依然無法做到清晰表述，然而他卻特別渴望表達，他低著頭，聲音發顫，臉龐發紅，他說道：九年了，我終于學會克服恐懼與不安，今晚我想多說幾句，你們讓我多說幾句吧。
即便幾分鐘里，他磕磕巴巴只說清楚了幾句話，我卻聽得熱淚盈眶。我想起美國文學的男人形象，在壓力下保持優雅并對抗世界的虛無（Manwith under the pressure and fight against the nada of the world），在克服多年抑郁的病癥下，雖然有不自信與膽怯，他依舊在努力趟過恐懼的河流，一路抵達話語的自由。
樸樹身上有很多毛病，他固執而又有細節癖。他太敢說真話了，他承認自己的偏見，就好象他毫不留情地把世道明星形容為涂脂抹粉的尸體，他說沉湎于錢與名聲的享樂與沾沾自喜，最終只會讓老天爺收走賦予自己的全部才華和熱情。他抗拒行業規則的宣傳通稿，即便面臨沒人聽的風險，他依舊敢揮舞自己手中的利劍，堅持做麥田里的一名守望者。
《獵戶之星》，是他跟自己博弈了整整十二年的結果。十二年出一張唱片，如此奢侈的創作，讓他在面對媒體報道時不停地否定“十年磨一劍”的說法。在他看來，沒有十年磨劍的艱難與刻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狀態，是老天爺讓他等了12年才等到了做這張唱片的狀態，他相信創作是靈感的自然流瀉，偉大的作品絕不會是賣力與討巧。
兩年錄一首歌、飛兩次英國完不成一首歌的制作……這樣巨大而傾情地付出與投入太多了，以至于在最后一刻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堅持與執著是不是愚癡的表現。直到后來他想起一個英國音樂家曾經對自己說：在70年代他們就是這么做唱片的，而這種行為被稱為“Blood on the tracks”。
十二年Blood on the tracks，是怎樣一種人生?。∴囆〗ㄕf，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像樸樹那樣，用音樂去譜寫人生。海鵬還有一句話：命運總有自己的時間表。樸樹說：他覺得海鵬這句話特對。
這個虔誠的佛教徒，他不喜歡那么悲傷與那么龐大的命運感，他堅持自然的情緒，該有的故事情節才會有，有時候“看不清”卻才是真實可信，比如在做達尼亞旅館的時候，覺得張亞東的吉他好聽極了，卻因為太過搶耳，而被他忍痛拿掉，后來埋在了很深的地方。
這對于任何一個聽者來說無不是一種遺憾，然而，樸樹卻堅信，如果生活每一幀都是完美的，那便不再是生活。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
樸樹說他喜歡這個畫竹的故事。畫竹藝者唯有體悟自身為竹，方才領悟風起竹搖的創作真諦，然而這樣的真諦在老者眼里卻不過畫竹的淺顯之見。高度的藝術成就，是把生命融入作品，忘竹而畫竹，就好象身心俱遺，物我雙忘。
或許，樸樹的人生，便是一種遺忘。
四
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關注著樸樹，不是他的歌，而是他的生活。
樸樹說自己老了，父母老了，連他的狗都老了。當他發現自己頭發越來越白，越來越少的時候，當他不再炫耀、不再熱衷好看的衣服、不再終日party的時候，他發現變老就是自己開始接受身上減法的過程，并樂于把自己變得越來越少，然后有一天發現，一切才剛剛開始，時間變得不再有任何意義。
當人變得純粹，時間便不再有任何意義。感悟到這句話的真諦之時，我真的被震撼到了。
樸樹是幸運的，自2012年開始獨立做音樂，他的樂隊與合作伙伴，無一不如他偏執、瘋狂而富有才華，所有的人做事情都不計代價，包括死去的天才吉他手程鑫，這讓他倍感幸運而又慚愧，沒有這些人，成就不了今天的樸樹。
2015年，樸樹把自己創作并錄完的新歌《好好地》比作“她”，他說他喜歡她，就像一個戀人一樣著迷。
在很多人只會演出而不會生活的當下，樸樹越來越從容地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子：在西安演出前跑到街邊的臟館子吃一碗牛肉面，跟團隊開完會后一個人騎著電動車回家悠然自得；臺灣演出前一天一個人去看印象派畫展，逛誠品書店，并買一本臺版的《長安七四五年》；甚至連最近他給某車拍攝的《去見恒河》紀錄片，在我看得如癡如醉被印度之境深深吸引的那一刻，倘若沒有某車LOGO的突兀出現和始料未及，我絲毫感受不到背后商業操作的任何痕跡……
因為沒有草原，
就忘了你是馬
在我眼里，樸樹，他的成就不是偉大的歌者，卻是深刻的生活哲學。我們這一代人熱愛他，是因為我們都明白，回歸簡單與純粹，是一件無比艱難的小事。
樸樹成就了這件小事，而我們不過替他珍藏心底。
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獵戶之星》已在我的播放器里循環了不知多少遍，我突然想起在一次去鹽官古鎮出差的夜晚，在返回酒店的路上，我抬頭在深黑的天空中清晰辨別出排成一線的三顆獵戶星星，那一刻恍若明白，唯有心中有星，頭頂之星才會熠熠可見。
生活之川總會帶我們流向遠方。
君歸來君歸來
待歷經滄海待閱盡悲歡心方倦知返
君已塵滿面污泥滿身好個白發迷途人
今日歸來不晚彩霞濯滿天明月作燭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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