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2018年的高考作文全國卷，我非常慶幸自己不是這屆考生。
一直覺得學生作文很難寫——尤其是應試作文。可能老師們并不認同我的觀點。畢竟學生作文是有套路可循的，而應試作文幾乎可以說只要走了套路，最不濟也能及格。
小學生的作文套路，一般是“朋友親人自然派”、“五講四美三熱愛”。孩子還小，掌握的詞匯有限，精神境界也單純，低年級的孩子只能寫寫身邊接觸到的人和事。
小學作文題目大抵是：《有意義的一天》、《我的媽媽》、《可愛的小狗》、《我做了一件好事》……
低年級的孩子作文結(jié)尾一般是“這真是有意義（愉快、美好……）的一天”、“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我愛我的小狗”、“胸前的紅領巾更加鮮艷了”……
高年級的孩子就開始要學會“升華主題”這一重要的技能，作文結(jié)尾要遵從“升華”的化學過程，將實體人物或事件轉(zhuǎn)化為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態(tài)化”的中心思想，這個過程需要大量的語言來描述升華之后縹緲的精神啟示。
于是，作文結(jié)尾的字數(shù)明顯增加了。
“這次活動樹立了我的信心、鍛煉了我的協(xié)同能力、豐富了我的童年生活，讓我們一起勇敢、自信、一路前行！”
“媽媽從小把我?guī)Т螅且魂囮嚧河辏虧欀遥稽c一滴的流入我的心田。您的母愛是無私的！您的母愛是偉大的！”
“小狗是人類的好朋友，它教會了我們忠誠、善良、勇敢。我們要像它一樣不怕困難，永往直前！”
“面對大家的表揚，我的臉上綻放出自豪的笑容。我生活在這個快樂的班級里，我們團結(jié)友愛，共同進步，不斷為班級爭光，相信其他好事也會層出不窮地在我們班出現(xiàn)。”
……
對我來說，作文就是這樣開始變難的。
總有些孩子領悟能力比較差，作文“流于表面”，無法成功升華主題。老師為了指導后進的學生，選擇了許多優(yōu)秀范文來讓我們依樣畫葫蘆。
其中當然免不了有司馬遷和居里夫人之類的英雄人物，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把“主題”以自虐的形式強行升華的事例。
我記得有一篇是寫因為下雨，擔心“用英雄鮮血染紅”的國旗被淋濕，有個孩子冒雨把國旗降下來，然后自己淋濕感冒了。
還有一篇也是在下雨天，有個孩子因為怕“用國旗的一角制成的”紅領巾被淋濕，而把紅領巾護在懷里，自己淋濕生病。
這兩篇文章的結(jié)尾，都把主題升華得很精彩，把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的國家和民族的責任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現(xiàn)在回頭看來，這個和王曉波說的“知青在洪水中為了搶救集體的一段木頭而溺亡，之后被廣為頌揚”的事件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還好當年沒有發(fā)洪水，不然這兩位范文作者恐怕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因此，我得出了寶貴的結(jié)論——作文能不能得高分，還是取決于作者的悟性——也就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對民族意識和對主旋律的敏感度。
只是這種覺悟要真正習得，對我還是有一定的難度。我不是優(yōu)等生，性格又孤僻，很少有機會或者有意識地為集體或國家做什么事，作文里也只好總是充斥著各種雞毛蒜皮和不值一提的生活感悟。
于是，我的小學作文因為格調(diào)不高，一直拿不了高分。
不過，小學時代的寫作總體來說還是令人愉快的——只要放棄追求優(yōu)秀，就能享受不說謊的輕松。
到了初中，作文的愉悅就難以存續(xù)。如果說小學生作文中，是否能成功“升華主題”僅僅是普通作文和優(yōu)秀作文的分水嶺，那么中學作文中，“升華主題”就直接關系到能不能及格。這曾經(jīng)一度讓中學時代的我陷入苦惱。
在作文里升華主題，對老師來說是一個態(tài)度的問題，而對我來說則是能力的問題。
那個時候，我們只是十幾歲的小小少年，身邊令人頭痛的瑣事層出不窮——班主任太嚴厲、物理化學學起來很吃力、背不清楚歷史年份、隔壁班的女生什么時候能從我窗邊走過、成績排名又降了怎么向爸媽交待……
我和許多孩子一樣，被糾纏在這些瑣事中掙扎著成長，哪有什么余力來考慮關系到國家社稷的大事——畢竟人總要先解決生活里的細碎小事，才能騰出精力來關心國家大事。
那時候我常常想，如果能讓中學生們好好學習、忠實地描繪當下的生活圖景和個人的內(nèi)心想法，“憂國憂民、心系天下”這種事讓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大人們甚至哪怕是大學生去做，大伙各司其職該有多好。
因為這種思想上的懈怠，我的中學作文雖然可以敘述清楚一件事，描繪完善一個人，卻總是在“升華主題”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卡了殼，于是常常被老師詬病“中心思想不夠高遠，因此影響整體作文水平。”
為了升學，我不得不認真考慮不擅長“升華主題”的代價。就在我準備轉(zhuǎn)型，努力“提升”一下自己作文里的中心思想時，國家又開始大肆推行素質(zhì)教育了。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學校開始不讓上早晚自習了，初中的體育、美術、音樂課也恢復了。高中的語文老師更是在作文上忠實執(zhí)行起素質(zhì)教育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政策。
那段時間，我的作文又開始天馬行空，把各種“格調(diào)不高”的凡人瑣事當成作文的主題大書特寫。不知道是出于欣賞還是鼓勵，老師給我的作文評分都還不低。
這給了我一個錯覺，就是志向不高遠、關注個人和平凡的生活是被允許的，放蕩不羈的文風是無礙于應試的。
我把這個寫作思路一直貫徹到了高考考場上。
然后得了零分。
我那一年高考作文題目是有關誠信的，這樣人畜無害的主題我都寫不好，當然更無資格染指2018年作文全國卷這種事關國家計劃、社會發(fā)展這樣宏大的主題了。
北京作為國家政治、文化中心，高考作文讓學生心懷天下；上海作為國家經(jīng)濟中心，高考作文讓學生直視內(nèi)心；出題老師的思路其實非常契合國家的發(fā)展和城市的定位。
全國卷希望大家還是要心系國計民生，也符合當下集體對個人的期待。
這似乎是個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劇烈博弈的時代，我倒非常希望后者能贏——尊重個體自由并非一定會有損集體利益。
我知道地球上有許多這樣“自私自利”仍然繁榮昌盛的國家，也有一些人人從小被要求“胸懷天下”卻仍然道德淪喪、相互傾軋的“禮儀之邦”。
我們自己真正關心的事情是如此地粗糙然而真實，它是我們看得見摸得著、賴以存在的生活，是胸懷天下的基石。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