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沒有在六樓停下,而是繼續上行。我一下慌了。
這是什么情況?我住在六樓,剛才按下的也是六樓。我對這破舊的電梯早就心存芥蒂,總擔心它什么時候整出幺蛾子。離譜的是,電梯不但沒在六樓停下,甚至也沒在七樓停下。要知道,這棟樓最高也就是七樓啊。
所幸的是,這部怪脾氣的電梯并沒讓我驚恐太久,很快就停下了。我看了看顯示屏——數字竟然是“8”。緊接著,電梯門開了。我走出去,看了看墻上的樓層標識,一個紅色的大大的“8”字映入眼簾。
我的天,怎么回事?難道是我之前的記憶發生了錯亂?也不會啊,我曾有幾次上到天臺去曬被子,最高層明明就是七樓。
“歡迎光臨。”一個聲調上揚的女聲響起,聽上去就像商場迎賓小姐那種刻意的聲調。
我扭頭看去,只見一個身穿黃色職業套裙、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兩手交疊貼在腹部,微微鞠躬,對我可親地笑著。
我錯愕地“呃”了一聲。沒等我繼續說話,她就伸手做出引導的手勢。我還沒來得及細想,腳步就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她的指引邁開了。我們穿過長廊,途徑幾個與她打扮相同的女子的夾道歡迎,在走廊盡頭向左轉了一個彎,來到一扇門前。我抬頭望了一下招牌,“適應不良人類研究中心”幾個大字映入眼簾。
“請進來吧。”一個嗓音有點粗的女聲從里間傳來。女迎賓員隨后做出“請”的手勢,于是我走了進去。
整個屋子彌漫著幽綠色的燈光,與之相襯的是全為黃色的家具——黃色的桌子、黃色的椅子、黃色的沙發、茶幾和書架。
我坐到沙發上,看到對面墻上掛著好多人的頭像照片,男女老幼都有。他們表情各異,看上去身份背景也千差萬別。如果非要說他們有什么共同點,那就是身上都散發著某種異樣的東西。說不清那是什么東西,只是覺得它猶如一層薄紗,將他們與普通人隔離開來。
茶幾上有一本新華大詞典那么厚的冊子,我隨手將它打開來(不知為何,我來到這里毫無拘束之感)。雖然寶石般綠色的燈光很昏暗,但還是可以勉強看清冊子里的內容。它們看上去是一些人的檔案資料,包括年齡、性別、職業、業余愛好等等,并且配有大段的文字說明。我發現這些檔案和墻上照片的那些人可以一一對應。比如,那個照片里咬著指甲的小女孩,實際上是個留守兒童,喜歡收集卡牌,討厭周杰倫的歌。而那個照片里像好萊塢明星伊斯特伍德那樣緊鎖眉頭的大爺,則是一個專門售賣詩集的書店老板,養了一條瘸腿的拉布拉多犬,每頓飯都少不了醬黃瓜。
一陣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傳來,一個看上去五十多歲,身材瘦小的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她身穿墨綠色的西服,脖子上掛著一串龍眼大小的黃色珠子串成的項鏈,瘦削的臉上神情莊嚴中帶著和善,小眼睛透出的光像鷹眼一樣犀利,短發被做成螺旋向上的波浪造型,就像頭上曾刮過一陣小型龍卷風。
“很好,你看上去很自在。這就好,把這里當做家一樣就對了。”女人說著在我對面的沙發坐下來。她的聲音粗糙卻不粗魯,甚至可以說透著磁性的質感,讓人聽了感覺到踏實安心。
“呃,這是什么地方?原本這里沒有......”我一邊說著一邊從茶幾上的漆繪小盤子里拿起一塊桃酥。我一直喜歡吃桃酥,一旦看見它就把持不住。
女人把身體靠在沙發背上,笑著打斷我說:“這個你先不必問。反正,不是所有人都能來到這里就對了。先喝點茶吧,慢慢聊。”
女人話音剛落,一個女孩捧著一盤茶水已經來到我跟前。她跪在地毯上,仔細地溫杯、洗杯,然后在白瓷茶杯里替我乘上茶水。這茶香極了,讓人感覺仿佛置身于雨后的山谷之中。更妙的是,它和桃酥看起來是絕配。一口桃酥,一口茶,我頓時宛如墮入仙境。
“我們已經注意到了,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吃桃酥。”女人笑著說,一副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
“啊?你怎么知道?”我疑惑地問,一些桃酥碎屑隨即從嘴角掉出來。
“我就是知道。”女人的語氣略顯霸氣,卻也不失溫和。
她說的沒錯。就拿上個月來說,我爸媽也不知搭錯哪根筋,對我的催婚攻勢忽然加劇。他們先是威脅說,如果我不在這兩年內告別單身,就和我斷絕關系。緊接著,二位就到處張羅替我安排了好幾個相親局。我不去,就要斷我的糧(說來慚愧,目前我仍在家中蹭吃蹭喝)。最讓我無法忍受的還是我叔叔給我介紹的那位,明知道我不能吃辣還整了一大鍋紅通通的,而且硬拉著我聊了一晚上手工編織,我不想聊就說我相親態度不積極。為此,我整個人被搞得很郁悶,一氣之下,就網購了一大箱桃酥,連吃了一星期也沒膩。
女人也拿起一塊桃酥對半掰開,將其中一半送入嘴里。嚼得差不多的時候,她說:“讓我們言歸正傳吧。你進來的時候,看到門上的招牌了吧?”
“嗯,適應不良人類研究中心。”我對這樣的名稱應該不會輕易忘記。
“對。這就是你能來到這里的原因。我們檢測到,你就是個典型的無法好好適應社會的人。”女人一邊說一邊拍掉手上的桃酥碎屑。她吃東西的速度快得驚人。
“這也能檢測到?”我脫口而出,但并不反駁她的判斷。
女人點點頭:“我們首先想要檢查一下你的身體以及大腦的狀況,然后經過評估和研究再制定出針對你的矯正方案。沒錯,我們是公益組織。”
需要強調的是,我其實始終沒完全擺脫驚惶和疑惑。任何一個正常人也不可能對忽然出現的第八層樓安之若素。只是不知為何,一進到這間房子,我身上的戒備似乎就被暫時擱置在一邊。這樣的情緒不是消失,而是被撂在一邊。就像一個小孩來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池塘,就會把手里的玩具扔到一邊,卷起褲腳趟進水里。一種順服于眼前局勢的情緒占了上風。
在我還沒來得及表示同意或反對的時候,兩個穿著綠色套裙的女孩已經笑盈盈地站在我跟前。然后,在我還沒來得及動用大腦加工這一切信息時,我已跟隨她倆來到了一臺機器面前。
“請站上去。”臉圓一點的女孩說。
“我們先掃描一下你的大腦。”臉尖一點的女孩補充道。
在些許疑惑中,我聽從了她倆的指令。我的雙手向兩邊張開,被皮帶扣固定在支架上。這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是兩個女孩甜美柔和的笑容減輕了我的緊張感。圓臉女孩按下按鈕后,我卻感覺到了不對勁。我發現自己不是被放平,而是頭朝下懸掛在空中。血液全都沖到頭頂,讓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就像一個裝滿水隨時要炸開的氣球。
“喂!搞什么!”我嚷道。
女孩在旁邊溫和地說:“別擔心,我們的設備只是設計得和你想的不太一樣。”
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垂直,仿佛全紅嬋那樣向下墜落。只不過,速度要慢得多。這絕對不是我想要的體驗。小學五年級夏天的一幕在我腦海里快速閃回——我那欠揍的同桌和班里最操蛋的家伙聯手把我翻了個底朝天,將我頭朝下地往游泳池底摁。一面是胃里的食物要被傾倒出來,一面是水汩汩地往我氣道和食道里涌。耳邊是咕嘟咕嘟的水聲,眼前是斑駁的氣泡和水花,腦袋里則是一片空白。好在后來班長趕了過來,將我解救出魔掌。自那之后,我一見水就心慌,并且再也沒有下水游泳的經歷。
“別慌,你不會有事的。”圓臉女孩說。
“情緒反應大一些也好,這樣檢測出來的結果更有價值。”尖臉女孩補充道。
我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我的掙扎完全無濟于事。我的雙手被牢牢地扣在支架上,雙腿也被皮帶套住。所謂的掙扎也只不過像一條青蟲在原地蠕動。好在,我下降到某個位置的時候——確切地說是腦袋探入了一個半徑一米左右的艙室時,停住了。隨即,一個貌似摩托頭盔的玩意兒自動套上了我的腦袋。
“哇,這家伙的回路好多。”
“看上去走向還很特別。”
我朦朧地聽到她倆的對話,估計是在討論所看到的我大腦中的神經。雖然聲音很微弱,但我卻勉強能辨別說話的內容。
“你看,這里有幾個結節。這就是精神創傷留下的痕跡。”尖臉女孩說,聽上去就是那種老師傅帶徒弟的語氣。
“你看,這個怎么這么大?”圓臉女孩問。
“估計受到的創傷很深。而且從位置上看,應該是發生在他念初中的時候。”尖臉女孩胸有成竹。
這也可以?我倒吸一口涼氣——初中有一次期末考試我拿了年級第三,結果不知哪個家伙傳出謠言,說我是作弊的。后來謠言越傳越離譜,說我給老師送了很多禮品才拿的高分。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最后幾乎全校的同學都知道了。我被搞成重度抑郁,差點休學一年。
兩個女孩又細看了一會兒大腦成像,做了詳細的記錄,然后按下機器按鈕。我被重新抬升起來,然后扭轉回正常的體位。血液從頭頂重新灌注全身。
經過這么一折騰,我感覺頭腦變得暈乎乎的,視線也愈發模糊。室內的綠光看上去就像北半球的極光,亦真亦幻。
我稀里糊涂地跟隨兩人又來到一臺長得像床一樣的機器旁。女孩示意我平躺上去。沒等我躺安穩,一道桔黃色的光就從天花板直射下來,照在我的胸口上。
“請做三次深呼吸。”圓臉女孩說。
我照著做了。反正,做深呼吸也有助于平穩情緒,這在當下的處境里也是有用的。在我完成之后,尖臉女孩按下某個開關。“嗒”的一聲,我頭頂的某個裝置發出一道光,打在天花板上。在射出橘黃色光束的位置稍上一點,出現一個大概兩米長一米寬的光區。
我聽到類似電影放映機轉動的聲音。不一會兒,那光區里竟然出現電影般的畫面——夜間,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一個人站在原地。他茫然地四下張望,似乎想去某個地方,又不知道該往哪走。
等等,這人怎么看上去不太對勁?啊,他明明就是我本人啊!我怎么來到電影里了,他們為什么要給我看“由我主演的電影”?
正當我張大嘴巴時,電影里的“我”邁開了步子。他穿過馬路,遲疑了一會兒之后向右邊走去。經過一個花店時,“我”停了下來,蹲在一株籃球那么大的仙人球旁端詳起來。這場景我怎么感覺很熟悉?圓乎乎的仙人球看上去憨態可掬。印象中我曾經伸手去摸這樣的仙人球,手還被扎出了血。令我吃驚的是,影片中的“我”真的伸出手去,也真的被扎破了手。花店老板看到了,吹胡子瞪眼地對“我”訓斥起來。我想起來了,當時他的唾沫星子還噴到了我臉上。
“我”繼續往前走,來到一段上坡路。坡度比較陡,“我”看上去走得有些吃力。路兩旁是郁郁蔥蔥的灌木和鮮紅似火的花朵,“我”一邊走一邊觀賞,似乎還算愜意。上坡上到一半的時候,一只橘貓從灌木叢中躥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它喵喵叫著,似乎是在向“我”乞食。“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小袋餅干,撕開了喂給它吃,又伸手去摸它的脊背。啊,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的確常在這坡上遇見這只貓。我總是會停下來,喂它吃點什么,然后逗弄一下它。對了,我甚至能聽懂它的語言,能跟它進行簡單的對話。當它“喵嗚喵嗚”叫時,就是餓了。當它“嗚嗚”哼哼時,就是被其他貓欺負了。而它“咪咪”輕喚時,就表示心情還不錯。它脊背上的毛既光滑又柔軟,摸上去好像手心里的每個毛孔都得到了按摩。
可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怎么拍成了電影?
尖臉女孩看出了我的困惑,不緊不慢地說:“這些都是你遺忘的往事。被遺忘的往事不會憑空消失,而是深埋在心臟神經里。我們的設備通過照射你的心臟來提取這些往事,經過轉化再呈現出來。”
我驚訝不已,重新看向“由我主演的影片”。“我”告別了貓咪,走完了上坡路,來到一條江邊。“我”坐在堤岸上,望著江上的船舶來來往往。江水里有人背著紅色的浮力氣囊,在水中自在地游著泳。我完全想起來了,多年前的某段時間,我常常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散步。我會這樣坐在堤岸邊發呆,也會穿過夜蟲鳴叫的林蔭道吹吹夜風,會心血來潮買一張電影票看午夜場,也會躺在廣場的橫椅上看滿天星光。不知道我為什么把這段時光忘了,要靠這種離奇的方式把它從記憶深處喚起。
影片持續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后結束,我被告知從“床”上下來。我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不是生理上,而是心理上。我感覺好像被人打著強光手電筒,仔細地查看了腸子的每個皺褶。但是,如果要說我感到惱怒的話又不至于。我對于自己的秘密被這些人查看,莫名地并不太感到冒犯。
接下來,我被帶到一把椅子上。尖臉女孩從盒子里取出一根閃閃發亮的細針,讓我伸出中指。也不打個招呼,她就把針猛刺入我的指尖。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被扎中了穴位,疼痛如洪流一般傳遍全身。我完全沒料到一根針能帶來那么大的痛苦,不由得呻吟起來。但最疼的還是心臟,我感覺心臟像一個紅肉火龍果一樣碎裂成幾瓣,血色的汁液不停流淌。
這種感覺我似曾相識。小芽去世的時候,我就體驗過。那是秋末的一個下午,她正在咖啡店里忙著,不知怎么的就起了火。咖啡店位于十幾層的高樓,她被困在店中無法逃脫。消防員趕到的時候,她已被燒得面目全非。而就在這前幾天,我和她還在籌劃蜜月旅行。那一刻,我就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碎裂成了幾瓣。后來,我看到網上有文章說,所謂的心碎,實際上心臟是真的會碎的。當巨大的打擊來臨,心臟真的可能會受到物理性的損傷。
當尖臉女孩用器具取下我滴出的鮮血時,圓臉女孩已經端來了一個盛滿杯子的盤子。盤子上一共有七個杯子,杯子里盛著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的水,正好湊齊了彩虹色。
尖臉女孩把盤子放到桌上,從別處取來一杯透明的水,然后把我的血液滴入水中。很快,杯底就出現了很多氣泡。氣泡快速上升,浮出水面后就全都跑到杯壁旁,形成一圈緊貼杯壁的“珍珠”。尖臉女孩搖晃了幾下杯子,氣泡也隨之消失。
隨后,她把透明的水分別倒入那盛著七彩液體的杯子里。紅色液體沒有反應,綠色液體也無動于衷,直到她將水倒入橙色液體時,杯里的水竟然猛烈地沸騰起來。
尖臉女孩無奈地搖搖頭:“你是B型血,這本身沒什么問題。但是,你是屬于B型血中最罕見的一種亞型——橙型。橙型B型血數量很少,僅占所有B型血人數不足百分之一。”
“拉倒吧,B型血下面還有亞型?”我質疑道。
尖臉女孩笑了笑:“當然有,那是你們的研究沒到那一步而已。”
“這有什么影響嗎?”我隨口問。
“影響大著呢。橙型血的人體質非常特殊。或者可以說,是稀有體質。”
“然后呢?”
“橙型血的人擁有獨特的氣場。你也知道,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是講究氣場的。一般而言,橙型血的人只有面對同樣是橙型血的人,雙方才會感覺到氣場相合。”
“所以?”
“所以你如果在生活中感覺知音難覓,那么這奇葩的血型會是一個重要因素。”
我正要搭話,那五十來歲的女人手捧著一個文件夾走了過來。她的鼻梁架上了一副黑框眼鏡,大概剛才她在研究資料來著。
“橙型血其實在人類歷史上人數并不少。只是地球上曾經發生過一場大寒潮,橙型血的人全都躲進一個巨大的山洞中。在這場寒潮中,很多人死去,其中也包括很多橙型血人。橙型血人躲在山洞中,不斷有人凍死,最后剩下不到十個人。幸運的是,這幾個人撐過了這場寒潮,又逐漸繁衍開來,但人數再也沒能形成規模。不過,這也造成橙型血人之間特別團結。他們和其他血型的人合不來,但彼此之間卻非常地氣味相投。所以,就看你是不是足夠幸運了,我說的是,遇上其他的橙型血人。”女人說。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該贊同還是反對。淡淡的綠光照在女人的臉上,使她看起來更顯得淡定而莊重。
女人翻開文件夾掃了一眼說:“我剛才已經對你到目前為止的檢測數據做了一些分析,可以說對你的情況有了初步的了解。不過別著急,還有幾個檢查。比如這一個——”女人說著對兩個女孩使了個眼色。
女孩們心領神會,將我領到一間暗室里。說是暗室也不完全確切,實際上屋子里是有光的,綠光。只不過這綠光極其微弱,伸手幾乎不見五指的微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好的,待會兒我會播放一段影片。說是影片,其實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甚至有的人什么都看不到。你看向正前方,看到什么景象都要及時地告訴我們,好嗎?”圓臉女孩說。
“是測試視力嗎?”我問。
“算是吧。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
女孩按下了按鍵,正前方的白幕上出現了一塊方形的光斑。
首先出現的是一條穿過樹林的溪流。一只鹿正在低頭喝水,不時抬起頭來警覺地張望著四周。
“看到什么?你得立刻告訴我們。”圓臉女孩說。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我尷尬地道歉,然后復述了剛才的畫面。
緊接著,畫面切換到一片廣袤無垠的沙漠。暴烈的陽光下一個背包客正在吃力地向前跋涉。他一臉風沙,嘴唇干裂,皮膚上的汗珠晶瑩剔透。走著走著,他停下來,仰起脖子,將水壺里最后幾滴水倒入喉嚨。沒水了,一氣之下,他把水壺砸到沙地上。在他的腳邊躺著一個羚羊頭骨,慘白慘白的,上邊還飛著蒼蠅。一只趕路的蜥蜴經過他身邊,停下來向他張望,目光中滿是敵意。背包客也看著它,他們這樣對視了一會兒之后,又各自繼續趕路。
正當我開始關心這背包客能否走出沙漠時,畫面再次切換。這一次我來到一座森林中。從滿眼的幾人才能合抱的參天大樹、隨處可見的蕨類植物判斷,這應該是一座非常古老的森林。森林深處有一面湖水,湖面平靜如鏡,有幾處湖水中探出形狀奇特的枯木。落葉不時飄落在湖面上,激起細微的波紋。天空中的云彩倒映在湖中,隨著微風變換成各種姿態。我的耳邊似乎響起風聲,是森林深處吹來的風,仿佛唱了千年的歌聲。
我不斷講述著看到的畫面,一時感覺自己詞語有些匱乏,無論怎樣遣詞造句,也沒法把看到的景象能夠傳神地描述出來。耳邊傳來沙沙的聲音,那是圓臉女孩在匆忙地書寫記錄著。
影片結束時,燈亮了。整個屋子頓時又充盈著綠色的光。“好了,現在只剩最后一個測試了。你還真配合呢!”尖臉女孩說。
“別人不配合嗎?”我問。
“不配合倒不至于,不過總會多多少少扯扯皮,要不就是問很多問題,沒完沒了的。不過,那才正常,面對我們這樣的奇怪檢測,任誰都會滿肚子問號吧?”
聽她這么說,我覺得自己更像奇葩了。這個中心的到訪者應該不會有誰像我這樣,從頭到尾幾乎都聽話照辦。不過,我之所以沒有疑議也不是毫無道理。我生性好奇,面對這樣奇特的遭遇,最好的態度或許就是不去打擾它,看它怎樣發展下去。
“好的,你剛才把這個稱為測視力,那么我們現在來測聽力吧。”圓臉女孩說。
我正要站起身,卻被她摁住了。“原地坐著就好。”她一邊說著,一邊將兩個類似耳罩的裝置套到了我的兩只耳朵上。裝置連接著手腕粗的管道,管道感覺很長,似乎在黑暗中延伸到無限遠處。
“如果你聽到什么聲音,就立即告訴我們。”她說。
我點點頭,很快就開了口:“我聽到咕嘟咕嘟的聲音。”
“很好,這就對了。”她笑笑。
我繼續豎起耳朵,但除了咕嘟咕嘟的水聲之外,就是一些不可名狀的嘈雜聲,沒有更多值得一提的聲音了。
“還有別的聲音嗎?”尖臉女孩問道,臉上隱約浮現出關切和期待。
我又繼續仔細聽,開始覺察某種奇特的聲音。那聲音似乎從漆黑的海洋深處傳來,婉轉,悠揚,哀怨而又孤獨。我試著向兩人描述這聲音,卻怎么也描述不清楚。
“是不是某種大型海洋動物?”尖臉女孩提示道。
“啊,是鯨!”我脫口而出。
兩個女孩不約而同微笑點頭,然后告訴我測試正式完成。
當我們回到接待廳時,五十來歲的女人正盯著電腦屏,看樣子像是在分析數據。看到我,她溫和地笑著說:“好的,我們已經完成了對你的檢測。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些資料我們會存檔入庫。”
在我還沒來得及表態的檔口,她又從抽屜中拿出三個白色紙盒和一個裝著橙色液體的瓶子。
“我已經給你開好了藥。你只要按照說明定時服用就可以了。”她說。
“啊?”我不知所措。
“你的社會適應不良癥啊。我們可不能單單給你做檢查,還要開藥方不是嗎?對了,這瓶類似香水的東西,你可以每天在身上噴一噴。它對橙型血的人很有幫助,可以讓其他距離你很遠的橙型血人意識到你的存在,然后自然而然地向你靠近。不過,它也有副作用,那就是會讓其他血型的人比以往更排斥你。”她說著,把那瓶液體推到三個藥盒旁邊。
我半張著嘴把這些藥品裝進圓臉女孩遞過來的塑料袋中。尖臉女孩對我微笑道:“好的,現在你可以離開了。”
兩個女孩把我送出門,一直送到電梯口,然后鞠著躬向我道別。
這就像一場夢,但又不是夢。三盒藥和一瓶藥水實實在在地躺在我的抽屜里。我的確吃了那些藥,純粹出于好奇和好玩。它們有紅色、黃色和藍色三種顏色,形狀分別是珠子狀、三角狀和正方體狀,看上去就像糖果。實際上,它們就像糖果一樣好吃,酸酸甜甜的。至于那瓶藥水,我卻一直猶豫著沒用。
一周之后的某個夜晚,我感覺自己清醒了很多,決定再到八樓去看看,如果它還在的話。我進了電梯,摁了七層的按鈕。電梯徐徐上升。這一次,電梯卻老老實實地在七層停下了,沒有繼續走。我有些失望,出了電梯,開始爬樓梯。但并不意外地,像往常一樣,沒有什么八樓。我在七樓的走廊里走了個遍,查看了每個角落,卻始終沒看到任何隱秘的通道。八樓就像一朵曇花,偶爾開過,又徹底消失。
我來到天臺,今夜天氣晴朗,萬里無云。我抬起頭,看到久違的滿天繁星。它們看上去那么近,又那么遠。它們不會說話,但始終待在該在的位置,從不亂跑,也不會不打聲招呼就消失。一陣風吹來,我想象自己隨著風騰空而起,不斷地向上飄飛,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