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狗生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1、狗

左邊是太陽,右邊就是月亮,黃泥拉腳,狗群狂叫,蕩來蕩去。天要我死,你們也要我死,我憑啥死?一顆心要頂?shù)叫厍唬瑮罾衔謇^續(xù)狂跑,天上掉下一棵老樹,枝杈正像一只伸出邀請的手,他兩三下緣樹而上。狗群繼續(xù)在樹下狂吠,高音震天,哈哈哈!他大笑,看見了吧,老子就是死不了,你們這群狗養(yǎng)的。

夢醒了,他還保持逃命的姿勢,猛地回頭,甩開頭上的熱汗,他看向身后,沒有一只狗追著。剛燒的炕燙得他半身火辣辣,痛感中起身,他又笑了,果然就是死不了。

“狗崽子,給你媽買包煙。”

“臭娘們,你自己沒長腿?”

一張二十塊錢扔過來,楊老五起身接住,攬過大衣,“砰”地關(guān)上門。外面天沉了,風吹得緊,月亮呲牙,在天上沖他笑。嬉皮笑臉的老東西,他心里罵上一句。

劉貴祎在小超市的柜臺坐著,一只手擺弄柜里的煙盒,一只手攥著筆,柜上放著一本英語教輔書。書頁上記了很多字,依舊嶄新潔白,晃得楊老五心里鼓氣。

“喲,你爹沒啦?”楊老五說。

“你媽才沒了。”劉貴祎說。

“來包長白山。”

“缺你一個生意?不賣!就是我爹在,也不賣。”

呸!楊老五啐了一口。晃晃悠悠地不走,一只腳已往柜臺處逼近。這幾家小超市不賣他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他有辦法對付。劉貴祎看他靠近,臉上閃過畏懼,但老爸出去進貨,這么點個場子他還鎮(zhèn)不住,傳出去讓人笑話。他穩(wěn)住腳跟,從凳子上騰地站起,警惕地盯著楊老五。對方停住了,正在東西搖擺著腦袋。

“趕緊走,你站這兒我還咋做生意?”

“超市開門就是讓人進的,顧客是上帝,瞅瞅咋了?”

“你不是顧客,你看上啥也不賣,死心吧。”

透明柜臺上的書擋了擺煙的視線,劉貴祎仔細把書合上,轉(zhuǎn)身放進書包。他一背過去,楊老五一個大步?jīng)_進柜臺,沖著劉貴祎肩膀用力一推,轟隆一聲,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塑料凳子嘩啦響,緊跟著落地。楊老五的長手摸進柜臺,精準地把長白山攥在手心,飛速拿出來,再撇下那張二十塊,又大笑,轉(zhuǎn)身沒了影。

離店跑出半里地,楊老五才慢下腳步,周遭房屋都隱在黑暗里,沒有人看到他臉上的得意。心里涌上一點落寞。他開始幻想劉貴祎如何跟父親哭鼻子,或者跟同學咒罵那個“偷狗的”。心情終于又轉(zhuǎn)好。

“丟狗的時候哭爹喊娘,狗肉館也沒見你們少去!”他想著,月亮依舊在頭頂咧嘴,這時看到卻覺得親切了,好像它聽懂了他精準的嘲諷,變成了難得的同謀。

一只烏鴉飛過,一家家燈火熄滅,他側(cè)耳聽著,每一家里都像有人在說話,可沒一句是對他說的。這時西面?zhèn)鱽硪宦暪方校檀倩顫姡瑮罾衔鍋砹司瘢瑪繗饨又牐侄碌亟辛艘宦暋_@狗不大啊,他想,一個人就能搞定。

這片狗幾乎被他偷了個干凈,沒想到此刻會遇到漏網(wǎng)之魚,貓起腰,他開始循著聲音,追查狗的行蹤。林業(yè)局沒人比他更懂狗,狗可是個好東西,是他的大生意和錢袋子。偷狗堪比追姑娘,沒手藝可到不了手,但他出面絕不空手而歸。

轉(zhuǎn)進一條暗巷,周圍都是拆遷到一半的平房,磚石有些硌腳,他靈巧地在其中跳躍。沉著臉的云在天邊掠過,月亮也熄滅了。突然,黑暗的深處閃過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眼睛嵌在一個灰白團子上,楊老五黃牙呲了出來,撅起兩片嘴唇哄逗。那個小身影竄了出來,滿懷希望地撞到他的臉上。

他終于看清了這小東西,兩只巴掌大小,揪著脖子掂一掂,沒二兩肉,扒皮削骨,頂多燉一盆。但黃豆再小也能咯噔牙,到手的生意能讓它飛了?又一陣惡風刮過,卷起滿地的塵土沙石,刀尖般掠過他的臉,小狗悶頭順著他的大衣鉆了進去,哼唧了兩聲,臉貼上他的脖頸。

楊老五低頭一看,它溜黑的鼻尖上竟有一點白,兩只眼睛水汪汪,馬上就要哭出來。

狗拱著他取暖,噴出的熱氣讓他心癢癢,毛又蹭得他心煩氣躁。他眼前好像浮現(xiàn)了幼時家里那只小狗的臉,一樣的白毛白鼻尖。回憶炙烤他全身,小狗的頭也在他胸口埋的更深,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灼燒讓他煎熬得無所適從。

他罵了一句:“狗日的,滾蛋!”便揪起它的脖子,又扔回了冰冷的磚石堆。

狗“嗡嗡”地叫著,追著他跑出一段,身影在廢墟上高高低低,直到越來越小。他生怕自己改了主意,小狗崽再小,五十塊錢也值得。于是健步如飛,好似輕功,逃離了現(xiàn)場。

走出胡同,他胃里涌起一浪酸水,澎湃著從食道傾瀉而出,他扶著電線桿子吐了好一會兒,可始終吐不出十幾年前那只“白毛白鼻尖”的骨肉身軀。好像又聽見父親說,養(yǎng)狗有個屁用,人餓了就要吃,日子過不下去也得過,大老爺們心不狠怎么成事?

他擦擦嘴角,一腳一腳趟著黑暗,往家的方向走去。


2,趕尸

這晚他又夢到了父親。夢里一開始他追著父親跑,卻怎么也攆不上,直到看著他消失在遠處。而他自己在狂風中變成一根枯草,腳下長了根,死死地和這片黃泥地拴在一起。

這是他爹離開家的第十一年,剛走時,楊老五還未上小學,等他死訊傳來,他已經(jīng)長成了個大小伙子,唇上泛起細密的絨毛。

因為父親排行老五,這一年后,他也被冠以楊老五的名號,這世襲的名字讓他莫名心下生喜,心甘情愿地把本名楊瀟旭,拋在他所不存在的世界之外。

由于未見父親尸骨,也不清楚他卒于哪月哪日,楊老五只好在鬼節(jié)祭拜。

死訊傳來后的第一個鬼節(jié),他為他燒完了紙,呼朋喚友往后山小樹林去,走著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多出來一個黑洞洞的大高個。幾番確認,此人從未見過。他腰系狼頭黑皮帶,腳踏小羊皮皮鞋,身穿長款防水面料黑風衣,深深的帽子遮住了臉。

看他派頭十足,楊老五仰頭與他對話,但他不予只言片語。少年間的友誼,不被搭理是大忌,楊老五憤怒中站住了腳,轉(zhuǎn)身走向他。

風在樹尖打轉(zhuǎn)的聲音像嗚咽的戲腔,短暫的寂靜中,兩個少年打了怵,他們勸楊老五,算啦算啦,這哥們可能只是與我們同路,他不說話,咱也不招惹他。可楊老五還是著迷了似的,向黑影走去。

靠近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寒意,風從他的身上穿堂而過,直接撲上楊老五的臉。不一會兒,楊老五就感覺一雙冰冷的手從衣服底下伸了進來,摸來摸去,直到鎖住他的喉嚨。這讓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自己正在被徹骨的死亡要挾,于是瘋狂地咒罵喊叫,對著空氣拳打腳踢。

眼前乍明乍暗,楊老五好像經(jīng)歷了好幾個飛逝而過的白晝和黑夜,寒冷才一點點從他身上褪去。他的額頭滲出熱汗,同行的伙伴搖晃著他的肩膀,問他為啥突然定住了,怎么都叫不醒。可他剛剛歸來的魂依舊落魄,來不及回答,只四下找那黑影的蹤跡,果然,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

這件事發(fā)生的兩個月后,二大爺來送父親的遺物。東西不多,一個小紙箱都沒裝滿。楊老五把那些玩意一一拿出來,刮胡刀、真皮錢包、樹根擺件、不明真假的菩提手串、指甲鉗、狼頭黑皮帶和長款連帽黑色風衣。

再后來,楊老五不知道從哪聽說,穿亡人的衣服,會引其現(xiàn)身。從此,狼頭黑皮帶和連帽黑風衣,就成了楊老五的標志性裝束。

但幸運的事從不發(fā)生第二次。

要問他,如果父親出現(xiàn)了想跟他說啥。他會說,大老爺們,也沒啥好說的,不如再跟他一起并肩走一遍那條上山的老路吧。

?

3,變有錢

穿上父親的遺物,他長得很快,仿佛連夜就步入了十六歲,這一年,整個林業(yè)局,已經(jīng)沒狗可以偷了。當他不再占人們的便宜,卻要日夜承擔延續(xù)已久的罵名時,心里多出許多憤懣。再次想辦法鼓搗錢,成了頭等大事。

這天他又跑去棋牌室晃蕩,照常既不玩撲克,只聽情報。里屋斗地主的是難得來一次的守山老頭,夜深,他打得正高興,楊老五把屁股擠上長凳,湊到了他身邊。

老頭抬眼,楊老五立馬點上了一支煙送到他嘴前。他把煙銜著,瞇成一條縫的眼睛提溜成圓的,橫豎打量,看見了一個不像少年的少年,帶著股自作聰明的勁兒,便再不抬眼。可少年屁股沉,笑得好,手勤快,一根煙抽完,就又給續(xù)上一根,如此抽完半盒,時間已過了十二點。僅剩的幾個老漢喧嚷著散了,沒走的還是只有那少年。

老板示意要關(guān)門,大廳里的燈被熄了大半,只剩一盞昏暗的懸在角落,幽光黃河水一樣浸著一老一少。

老的先開口了:“說吧孩子,里外一晚上了,啥意思?”

“沒啥意思大爺,就想聽你講講故事。”

“我又不是你媽,給你講啥故事?”

“人說靠山吃山,我長這么大,還不知道山有啥好吃的。”

“山可不是你能嘮的磕,想問回家找你老子去。”

“這不是沒有老子嘛,老子死了,可不給兒子留活路吶。”

老頭愣住,看了眼少年的臉,底子水靈靈,皮上卻打著褶,好似一個泥地里滾過幾番的丑橘子。是個苦孩子,他臉上松了下來,從兜里又抽出一根煙,楊老五大步跨過來,“嗖”地點燃打火機,火光下,少年顯得更清楚了,眼睛大而突出,眉心有一條深深的豎紋,兩片薄唇緊抿著,招風耳帶著尖。

夾著煙,老頭說:“你這耳朵不錯,像我。”楊老五嘿嘿直笑,說:“你看咱爺倆這緣分。”老頭一抬眉,說:“要說山,我還真能跟你嘮嘮。”楊老五心里有了著落,說:“守山多干巴,憋都能憋出病來,今天嘮到啥前兒我都聽著。”老頭笑說:“還是你尖啊,跟我打探消息,倒成了你陪我嘮了。”楊老五撓撓頭,說:“不敢不敢,還得是我敬您。”

老頭掐滅了煙,兩人間少了火源,黑暗漫過來,周遭深邃而寧靜,老頭說:“說可以,但有個條件。”楊老五說:“十個條件都沒問題。”老頭拍拍楊老五的肩膀,說:“一個值錢消息,換你陪我去山里待一個星期。”

消息到手后的第二天,楊老五就開始拉幫。這天清晨是霧蒙蒙的,山上的空氣泛著鉛色。楊老五嘆了一聲老天混蛋,開始給少年們發(fā)煙,尋參小隊共計五人,他獨行,其余四人兩兩結(jié)伴。

甩開伙伴,天仍舊壓著人,但他只覺得一陣暢快,蹦著跳著往前趕。參在心里,猶如正在兜中,沉甸甸地有了重量。他瞇了瞇眼睛,用狹促的目光掃視四方——前面是通往河流主道的唯一小路,身后是上山的來路,左右是山林,左邊徑直登頂,右邊順坡向下。

此時,老頭的話和天地有了參照。人參喜水,也畏水,大水面寬闊澎湃,但漲潮則淹,山頂偏僻高聳,但寒冷料峭,過水不積。唯有河下游,連蔭遮蔽,地下水網(wǎng)密集,潮濕適溫。找到這埋藏在深處的水,水流最活泛處,定有人參。

他搖晃著手里的布兜,哼起磁帶里聽到的新歌,往前走去。走了一會兒,就聽見了嘩嘩的水聲,腳下給勁兒,三兩步蹦到河邊。一個大浪從上方打下來,摔在石頭上,水花飛濺,宛如碎星。他興奮地跺腳,看來這兒,便是河水下游的轉(zhuǎn)折點。

以大浪為界,他循路下坡,坡緩地段,一片高樹林立。鉆進樹里,腳下的植物開始有了變化,草高了一尺,蘑菇叢生,看來這兒就是暗水的所在。他貓起腰來,埋頭苦找,濃霧更深了,連天的葉子遮住最后一點天光,他揉了揉眼睛,直到抬不起腰來,依舊一無所獲。

脊椎的酸痛快速沖向全身,他罵了一聲,就地坐在一顆大石上。點燃一支煙,火光明滅,不一會兒便被霧氣打濕。煙抽不成,肚子里冒起火來,伸他手撿起一塊石頭,向遠處拋去,石頭好像掉下懸崖,沒有半點蹤跡的回聲。他就又撿起一塊,這一低頭,發(fā)現(xiàn)了不得了的事情。

石頭下一個熟悉的梗,正自得地舒展著,像一個剛睡醒的小孩,懶洋洋地拉伸四肢。

他連忙掏出小鏟子,小心地探到土下,一點一點把土刨完。不一會兒,一個愣頭愣腦的小胖子就孤零零站了出來。

他看著這小東西,感覺霧氣鉆到了眼睛里,他趕緊把頭鉆到自己那寬大的風衣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氣,聞到了父親的味道,那一窩含不住的眼淚,劈里啪啦地掉到了參上。

老爹保佑,這參有了一個,就有第二個,等天色徹底暗下來,他已經(jīng)裝滿了一口袋。

濃霧散了,月亮透出臉來,可他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山林,也沒有了月光。他順著河水前行,直到看見了遠處林業(yè)局閃爍的燈光,它們好像在同一時間一齊點亮,宛如頌揚他的凱歌。

行至即將出山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便想了想幾個同行的小伙子。心里對他們愧疚了幾秒鐘,他立馬又安慰自己,大家都是兩只胳膊兩條腿,誰惦記誰呢。

山口和馬路只隔一個圍欄,爬到圍欄頂端,他聽到遠方好像有兩聲凄厲的慘叫,乘著夜風,撲到他的臉上。這讓他嚇了一跳,連忙從圍欄上跳了下來,刮破了風衣的一角,他心疼地撫著衣角,頭也不回地順著馬路狂奔。

他邊跑邊納悶,自己忘了的那件事,到底是啥。


4,一場架

楊老五又發(fā)達了,這似乎一點也不是稀奇事兒。可發(fā)達跟什么都不掛鉤。楊老五從偷狗的,變成偷參的,這話聽人家說多了,心里也不痛快,他便通過花錢來解悶。

這天肚皮餓,他掰著手指計算,林業(yè)局的飯店哪家還沒有光顧過,算來算去,大館子少說都吃過兩遍以上,唯獨老小學門口,科峰網(wǎng)吧旁邊的麻辣燙店漏下了。他裹起父親的大衣,直奔小店。

還未走進,便聞到一股奇香,胃連著心臟一起咚咚打鼓,渾身上下,都對那味道產(chǎn)生巨大的渴望。推開門,屁股剛一坐下,他就瞥見了柜臺前站著的女孩。

那是水蔥一樣嫩的少女,小圓臉齊劉海,半透明的臉龐襯得眼球過分的黑,微脹的胸脯前,圍著一個水紅色的圍裙。然而不論收銀、擦桌還是端碗,少女都從不抬頭,好像站在這里,讓別人看到自己,就已經(jīng)犯了天大的過錯,每一個動作,都在加深她對于世界的歉意。

楊老五被少女的姿態(tài)擊中了,他預(yù)感到體內(nèi)深處有一股不祥的躁動,正如初春的乳蛇,鉆出地面。

他扭捏地站起身來,佯裝不知道要說什么、不知道要干什么,往少女身邊湊過去。正當腳距離女孩一米的時候,他感受到了地面輕微的震顫。

他來不及想什么,一群人黑云一般把他圍在中間。領(lǐng)頭的是個黃頭發(fā)少年,長發(fā)遮住額頭和半個眼睛,看不出樣貌,他甩了下劉海,盡管那東西鐵刷似的一動不動。

“就是你上次在山西面館朝我弟啐了一口?”

楊老五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家面館,哪個弟弟。可黃毛雖然矮他一頭,手里卻提著一個亮晃晃的匕首。楊老五自來知道輕重,從來不曾在任何一場爭執(zhí)中,妄自把自己和對方逼到生死的邊緣。看到那東西,他只想起身離開。

正要出門時,他感覺到人群的縫隙中間,一簇目光像遙遠的火星,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抬起頭與之相迎。

那是如此關(guān)切又恐慌的目光,目光的主人此刻正痛苦地盯著楊老五和人群。他在那目光中無處可逃。他深吸了一口氣,像要潛入海底。

“是我?咋地?”

一個巴掌迎頭劈下來,正落在楊老五的頭頂,他通身戰(zhàn)栗,卻也在疼痛感中獲得了神啟般的信心,這張巴掌讓他意識到,疼痛原來是不過如此的東西。而遠處那個透明的小圓臉已經(jīng)蒙上一層水霧,那望過來的眼神每一下都像絕望的呼喚,楊老五心里剛剛萌芽的東西,徹底變得茁壯,一個全新的他,正在和那個東西一同成長。

他一把奪過黃毛手中的武器,在所有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定住了。

手中的利刃在橙黃色的室內(nèi)燈泡下,顯得純良乖順,它能有多鋒利呢,此刻看上去,只不過是一個暖色調(diào)的玩具罷了。黃毛和其他少年看著愣住的楊老五,哄堂大笑。楊老五看著他們,不知不覺也跟著笑。

黃毛伸出手擺一擺,說:“小孩就別拿大人的玩具,怕了吧?害怕了就還給我。”

楊老五低頭看看那匕首,又看了看眼前的黃毛,胃里傳來了一陣轟鳴。饑餓猛地把他撲住,此刻他有很多渴望,首先就是吃一頓飽飯,其次,他希望盡快平息遠處那女孩焦灼的目光。

周圍的少年仍在笑,笑聲此起彼伏,好像永遠也沒有終點。楊老五伸出手,企圖夠到餐桌上的筷子,可黃毛少年把他的手打開。

他們又笑,那笑聲越來越重,直鉆到楊老五耳膜的深處,扎根,住下來。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笑聲,如果一切可以停下來,他希望就是現(xiàn)在。

他終于大步跨上前,把手中的匕首,“倏”地扎進了黃毛少年的肚子。

黃毛笑聲的余音帶動了金屬,匕首在楊老五的手中跟著震顫了三下。其他少年齊刷刷往后退了幾步,笑聲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就像扔入深淵的石子。

然后,楊老五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平靜,甘泉水一樣漫過了他全身,此前某種未完成的事項,好像結(jié)果了。

他想這快樂來得再多些,于是他第二下、第三下,一下又一下地把刀扎進少年的肚子。刀就這樣被拿出來,再扎進去,直到他和少年都筋疲力盡。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也這樣結(jié)束。

最后少年們散去,楊老五坐下大口地吃了半碗麻辣燙,終于如夢初醒。他狂奔回家用父親的紙箱裝了一些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

5,逃亡

第1天, 大雪。

楊老五從后山曲折的小路一直向上,在抵達山頂?shù)臅r候,旋轉(zhuǎn)角度,往層層密密的樹木中間深扎。風卷起暴雪,在地面盤旋,洶涌如怒濤。

起先,抬腿落腿的無限重復(fù)中,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力,感覺一雙無形的手,在推著他向前。馬上,肚子里的食消耗殆盡,腳后跟越來越飄,每一腳都像踩在棉花上。夕陽從濃重的云后擠出一點點,雪花反射著僅有的光,林子里波光粼粼。

圣潔的景色讓他感到安寧,一股頂在腦門的氣泄了下去,他席地而坐,從包里掏出一包干脆面。

此刻他已經(jīng)翻過最高的山頭,勝利就在前方。山的另一面是輝春縣,輝春縣的邊緣直抵朝鮮,再往北行十幾公里,便是俄羅斯的村莊,那里時常傳來兇猛的狗吠,烤土豆的煙每日升起。

這頓晚餐他吃得十分小心,期間一個松鼠從腳前蹦過去,嚇得他把干脆面抖出了幾塊。小活物走遠后,他用指尖攆起那些沾著雪的面塊,又囫圇個兒塞進嘴里。

雪水在口腔融化,濕潤了他的喉嚨。他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電影,一般這個時候,主人公或許會感到眼角同樣濕潤,然后在這無人可見的角落,終于落下懊悔的淚水。

于是他問了問自己,是否想哭,是否悔恨,是否痛苦。

答案都是否定的,他只是覺得疲倦。

他繼續(xù)走,太陽落下去了,他陷在無盡的黑暗里,有那么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又為什么走著。在徒勞的步行中,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沮喪,好像存折上的錢全部消失了,或者他因為饑餓又一次吞下了自己的寵物。這種空虛感令人驚慌,為了與之對抗,他甚至甩開兩條圓規(guī)一樣的腿,跑了起來,和無數(shù)次噩夢中的一樣。

跑著跑著,他消耗掉了全部的力量。雪停了,在林子的盡頭,升起燈火和炊煙。幸福的感覺抓住了他,他想不顧一切向那人煙奔去,然而疲憊使他動彈不得。

就是這個時候,他又一次見到了那個夢寐以求的黑影。

他就漂浮在雪面泛起的白光上,有著和楊老五一樣的身高、體型、肩膀和腿長。楊老五瞇著眼睛瞅,直到把他看穿——楊老五看到了他身后的一切,海上蜃樓般的村莊,枯槁不能自已的老樹,泛著咸咸氣息的積雪。

這清晰的一切讓楊老五確定,他已經(jīng)成為比之前更虛弱的幽魂。楊老五不得不為父親的境況而感到悲哀。

天愈發(fā)地暗了,楊老五眼前的影子,輪廓愈發(fā)不清晰,一種緊迫感讓他慌張——爸又要走了,又一次把他的孩子拋下,這次的離去可能是完全的、徹底的。

他這樣想著,千萬種委屈涌上來,轉(zhuǎn)化成一股不甘的力量。拔出雪中沉重如千斤的腳,他追逐起那漂浮的影。可那影子倏忽不定,一會兒在樹梢,一會兒在道路的盡頭,忽快忽慢。

走著走著,楊老五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從腦瓜正上方傳過來。

他說,快點,孩子,往前走,我在前面等你。

這個聲音調(diào)動起了楊老五很多原始的回憶,幼時的呼喚和訓(xùn)斥,冬天一串冰糖葫蘆的味道,一個月喝小米粥的饑餓。他懷念了很多年卻始終不知道所懷念為何物的疑問,終于有了解答。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爸,我不行了,我太累了。他一邊往肚子里咽下冰冷的北風,一邊說。

好孩子,堅持住,大老爺們不認輸。那聲音又這樣說。

我堅持不了了,爸,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好孩子,什么事?

我不明白,我今年19歲,為啥感覺自己活了幾十年?

你過糊涂了,是你混淆了時間。往后活吧孩子,熬過去就好了。

我熬不過去了爸,讓我跟你走吧,我的日子是到頭了,我活夠了。

你才十九歲,還沒到頭呢,都怪你太聰明了,聰明的孩子,總是多累一點。

楊老五再也說不出話,像個吃不到奶的嬰兒一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多想不這么聰明啊,聰明拖垮了我,他這樣想著,腳下依舊走向那影子的方向。

然而一片血紅色潑灑到雪地上,太陽在遠方緩緩升起。楊老五被這景象震懾住,目光呆滯地看著那太陽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壯烈地升起,直到懸掛在頭頂,帶著威儀普照眾生。

等陽光讓他渾身暖過來,他意識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父親的影子徹底消失了。

他剛要失聲痛哭,準備哭盡這十幾年人生的全部眼淚,便看到模糊的前方,是一條下山的小路。順著路望去,一條娟秀的小江纏繞著一個小縣城。他明白,是父親帶他抵達到了輝春縣的邊緣。


6,雪窟窿

第2天, 晴。

一切的輪廓在明亮的光照下漸漸清晰,楊老五看到大雪落滿后那寧靜縣城,連綿的白色彼此相依,高高低低的房子靠在一起,小路交錯,裹著棉衣的人在上面緩慢地移動。不一會兒,一些溫暖的色塊聚集在一起,這是清晨的早市,笑聲說話聲緊接著傳了過來。

緊握了他一生的饑餓又一次光臨,他的眼睛被那片彩色點亮,感覺鼻端聞到了遠處的香氣,味道拎著他往下走。

他很想沖到人群里,感受所有交談、叫賣、食物和笑聲帶來的鮮活。然而愉悅又一次讓他想到了父親。

在他僅有的生命中,快樂往往和一種遺憾的痛苦緊緊交織,每當他的人生舒服點的時候,他就想起,父親還沒這樣過。

如今父親徹底地走了,這種難以抹去的心酸又占領(lǐng)了高地,每當他想舒服點時,他又想起,父親是怎樣帶他走到了這里。他不能讓步,也不能認輸。

早市的范圍并不大,只占據(jù)了小廣場的東邊一塊,西邊的水泥地裸露著,像是正在修筑臺面,有兩家小攤位置不夠,擺進了東邊的胡同口。

楊老五覷著眼,貓著腰,鉆到了胡同后側(cè)。他有錢,也不會搶,他只想在人少的地方買根油條。

輝春縣的房子就是比林業(yè)局高啊,他這么想著,盡量讓腳下也再輕淺一些。可胡同的側(cè)面堆了幾處沙石,石子硌腳,要是以前,他是要破口大罵的,但現(xiàn)在他只敢極隱忍地踢一腳路面。

胡同側(cè)面的垃圾堆處,正聚集著一群野狗,楊老五腳下的顆石子飛起來,落到一只野狗的腰上,這只可憐的小黑狗應(yīng)聲狂叫。

楊老五心想大事不好,那只狗的叫聲,越來越高,像刺耳的尖刀,伸到楊老五的耳朵里,一下又一下剜著他,又順著耳朵,直插他的內(nèi)臟。

狗吠很快像病毒一樣蔓延,周遭的狗跟著黑狗叫了起來,楊老五從未懼怕過狗,此時卻覺得狗是這世上最可怕、最瘋狂、最不可控的生物。

黑的、白的、黃的、它們齊刷刷地盯著楊老五,讓他感覺每做一個動作,都危機重重。

這群狗看到他了,這群狗認識他了,這可能是致命的。

于是他有意拔腿就跑,讓狗群們隨即追起。跑出胡同時,狗群停了下來。

楊老五鉆進來時的小路,這種熟悉感令他憤怒,好像這條路知道他早晚要回來,等著看他笑話。狗越來越近,他有意慢下了腳步,實際上,他的體力也幾乎到達了極限,他閃身躲在一棵樹后。

黑狗顯然此時才發(fā)現(xiàn)走得太遠了,林子里四下都一個樣,它茫然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楊老五從樹后飛了出來,手中父親的黑風衣仿佛天羅地網(wǎng),扣住了黑狗。

莫名奇妙的,他突然在狗的臉上看到了父親,他又聽見父親說,“人餓了就要吃,日子過不下去也得過”。

這一頓他吃得十分虔誠。

當他吃完這只狗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他想起了人生中的無數(shù)只狗,和童年失去某只狗的晚上,耳邊傳來了當時自己的哭聲,他伸出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天邊的夕陽照得雪地上像又灑了一片狗血,他伸出指尖帶泥的手摳了下牙齒,想到那個沖他叫喚的家伙變成了牙縫里不值一提的肉絲,他有點得意。還是要做惡人啊,惡人是永恒。這一刻楊老五覺得自己又戰(zhàn)斗了,而且戰(zhàn)斗勝利了。他鉆進林子。

飽腹感讓他昏帳無比,他拖著身子艱難地前行,腳下一腳輕過一腳。在地平線吞下整個太陽時,他的胃里傳來了一聲驚濤,他捂著肚子,想趕緊找個地方落腳。

轉(zhuǎn)過一個小土坡,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半人高的雪堆,雪堆的中間掏出了一個大窟窿。他走到窟窿側(cè)面,俯身望向里面,黑咕隆咚,深不見底。

起風了,一陣大風吹過,穿透了他的衣裳,肚子里那只像父親的狗依舊在嚎叫,他撿起一塊石頭,扔進了雪窟窿里,什么也聽不到。狂風吹起地面的雪,很快,他肩上就落了薄薄的一層。他決定走進窟窿,先躲避一會兒。

窟窿的內(nèi)部很純粹,什么都沒有,讓他感覺這就是為他準備的。他踏入這個命運般的黑色圓圈時,從身體內(nèi)部涌起一陣溫暖,黑暗給了他無比的安全感,此刻像是被擁抱,被包容,被環(huán)繞,被愛。

他走到了窟窿的中部,風聲依舊呼嘯,卻和他無關(guān)了,他瞇著眼睛,睡了活著以來最香的一個覺。

天似乎亮了,在即將醒來時,他開始召喚自己,一次、兩次,他聽到耳邊響起自己叫自己的聲音。

然而他動了動指尖,卻發(fā)現(xiàn)它們毫無反應(yīng)。他終于想起了和守山人聊天的那個晚上,他在挖參時久久記不起的那個叮囑。

他說,如果從山里拿走了東西,不留下什么,早晚是要被收回去的啊,記住了!

楊老五想,這次他是真的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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