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來宣布……”
雖然提前知曉了答案,我體內那顆心臟還是不安分地極速叩擊著胸腔。如果你買的是1299的座席票,又恰巧此時你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小腿上,就會發現它們正在興奮地打顫。
“獲得本次《民間歌謠燴》大賽冠軍的是……”
嘴角不聽話地極力想要上揚。我裝作不經意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牙齒在感受到安全感的那一刻跳出來靜等亮相。
“路、小、燈!”
這三個字如同開關一樣,讓我轉眼從地獄來到人間,而后又踩著如同筋斗云般的粉絲們的尖叫聲,騰云駕霧來到天堂。眼眶里的淚水是真的,我敢說這是我前半生最“熱淚盈眶”的時刻,什么“擁有了全世界”、“站在了人生巔峰”全都不配用來比喻我此刻所想。
汗津津的手掌握住話筒。
昨晚接到節目組通知讓我準備幾句獲獎感言。這還用準備么?憋在心里十多年的話張口就來:“讓你們當初瞧不起老子!現在老子熬出頭了,你們傻眼了吧?后悔了吧?”
“路老師,您沒生病吧?我看您臉這么紅呢?青筋都爆起來了,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啊,沒有沒有。您看這么說怎么樣,感謝那些在我身后默默支持我的親人朋友們,這次比賽只是我音樂道路上的一個新起點……”
“行,反正也就是幾秒鐘的功夫,別透漏太多內容,下臺以后還有幾家媒體等著挖獨家料呢?!?/p>
“誒,好好。您辛苦,費心了?!?/p>
果真還真是幾秒。
感謝的名單還沒背完,主持人就暗示我該適可而止。最后我用力高舉手中的吉他,在一波又一波音浪中故作瀟灑地走下了舞臺。
我感激地看著后臺那些迎接我的閃光燈,我正愁一肚子的喜悅沒人傾訴,我甚至已經打好了草稿,準備好了該怎么對他們講述我這些年來不懈奮斗的歷程。
我清清嗓子,用飽含鼓勵的目光與那些記者們挑逗性地對視。
問?。】靻栁疫@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快問我背后有沒有心酸的故事!
“路老師,網上有很多傳言說您之前曾吸過毒,這是真的嗎?”
“這……請大家不要去相信網上的照片,我本人并沒有吸過毒?!焙?,解釋又有什么用呢?那張被p了大麻在手里的夜店照片,用來以假亂真足夠了。
“路老師,聽說您之前有個談了七年的女朋友,后來您參加比賽火了以后就把她給甩了,這是真的嗎?”
“這……我們是和平分手……”空調房里,炙熱的話題像燃燒的碳一樣,把我的心架在爐子上烤。五年前這個時候,我的初戀女友劈腿了另一個富二代,還在臨走前狠狠嘲笑我一番,說我這輩子注定一事無成。
“路老師,有網友扒出您之前念書時的照片和現在對比了一下,請問他們都說您整容了,是真的嗎?”
“沒……沒有,我怎么可能去做什么抽脂手術呢?”唉,連我念初中時候的照片都被曝光了,那時候我胖的像個豬似的,自己看著都辣眼睛。
幾個問題結束,原本臺上的欣喜若狂一掃而光。記者們吃到了各自的料紛紛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反過來用期待的眼神探視我。
“那路老師,對于這次比賽您有什么想說的?”
來了,就是這個問題。我是有幾萬字要說,我本來可以滔滔不絕說上個三天三夜,可是我骨鯁在喉,我累了。
我又把昨天準備的話對著話筒沒感情地重復了一遍。我看到記者們布滿血絲的雙眼漸漸迷離,他們中的好幾個人都打起了哈欠,我眼看著后面那個攝像大哥都打算收攤了。
嘖,這群啃人骨頭的斑鬣狗。
別被我形容的場面嚇到了,事實上這僅僅是一個省里舉辦的比賽。但是對于我這么一個一直在“沙漠里”踽踽獨行的“苦行僧”來說,無疑就如同久逢甘露。
把時間調回到十五年前。那時我身高一米五, 體重160斤,榮登初一五班的至尊胖寶座。我們班是個團結友愛的集體,對,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把我當成過這個集體中的一員。
起綽號是難吃的家常便飯,惡作劇是惡心的飯后甜點。起初我天真的以為,他們是因為看我是個胖子,連帶著覺得我的心也很寬才這樣肆無忌憚地捉弄我。后來我懶得給他們辯護了,惡意就是惡意,惡魔就是惡魔,無論是何種時間、空間、主體,都無法掩蓋其本來的罪惡。
我的身被困在學校這所“囚籠”里,我的心被鎖在自己建造的“心牢”里,我徹徹底底淪為一只供人玩弄的困頓之獸。
直到初二下學期的11月5日那天,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一直相信那是一場命運安排的遇見。11月5日,我在回家的路上,偶遇到了一個在街邊賣唱的藝術家。
其實他的衣著和體味很像一個流浪漢,可是他在我眼中就像一個被圣光籠罩的藝術家。
一把吉他,一首歌。我想我終于找到了和這個世界對話的方式。
在藝術家詫異的眼神中,我嘬到嘴角的眼淚,我意識到我哭了。像靈魂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沉睡了太久,“自我”突然覺醒的那一刻,我的生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我面對他深深鞠了一個躬,飛也似的走回家,甚至還試圖做了一個大跳的姿勢。浮現在我的腦海里的,是一個全新的我,一個破繭成蝶的我。
母親很意外我這具行尸走肉主動向她提出要求,欣然同意了。于是我擁有了人生第一把燒火棍,在撥響第一個C和弦時,我的心連同著全身上下的肥肉一起都在幸福地顫抖。
心牢轟然倒塌。
我每天放學后瘋狂的練琴。一開始是左手的手指肚不斷地蛻皮直至磨成繭,而后是左右手的冰火兩重天——左手腫得發燙,右手因為不回血而發涼。
當我第一次行云流水般指彈下來《天空之城》時,我瘋狂地跺著地板,兩只胳膊在空中群魔亂舞。人生真是太快樂了。
我開始在班級里面帶微笑。在他們向我臉上扔瓜子皮的時候,在上體育課時他們辱罵我跑步姿勢的時候,在午休時他們往我的飯里扔蟲子,美其名曰讓我減肥的時候。盡管我知道我的微笑只能讓他們更厭惡,更變本加厲,我還是情不自禁。
你們有什么了不起,你們能污染得到我的精神世界嗎?
在吉他的陪伴下,整個初三轉瞬即逝。那時我已經做好了放棄學業,賺錢養音樂的打算,所以在拍畢業照的那天,一想到我即將“出獄”,臉上就綻放出了一個咧到后耳根的笑容。
嗯哼,在微博上引起我整容熱議的,就是這張初中畢業照片。
決賽視頻被電視臺播出的當天,刷屏我朋友圈的,也是這張照片。
“《民間歌謠燴》的冠軍路小燈是我初中同班同學哦!那時候他還是個可愛的小胖子呢,一晃過去這么多年啦,真懷念啊,哈哈。”
“恭喜老同學路小燈圓了他的音樂夢!照片里他左手邊第四個人的下面那個就是我哦!”
“當年的老同學出名了,哥們兒真為你感到高興!”
……
這些人誰是誰我根本分不清。一個月前當我開始在網上有些知名度之后,這幫所謂的老同學紛紛回過頭來添加我為好友,爭先恐后的樣子就像在賽跑。
而他們的臉,自從畢業之后我都再沒見過。
我絲毫不懷疑微博上那些“扒皮”內容有他們的功勞。在“針對我”這件事上,他們最有發言權也資歷最老。當我重新出現在他們視野里的時候,我相信他們肯定不舍得放過這一票。
我撇撇嘴,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此時此刻我真的挺想念她的。
“喂?媽,電視你看了嗎?我贏了?!?/p>
“看啦看啦!這自從你的節目播完,媽的手機就沒消停過。”
“老家那邊打來的?”
“可不是,說你這回可成名人了,都要你簽名照呢!還說讓你啥時候有空回去一趟。”
“媽,你要是嫌煩了就別接他們電話。”
“哎呀,咋說也是親戚,能不理嘛。不理人家又得說咱們清高了……”
“趨利避害”這個詞,我就是從老家的那幫親戚身上學到的。
父母在我小學時離異,母親一個人將我帶大,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母親老家那邊的親戚嫌她離婚丟人,逢年過節從不聯系我們母子倆,因為這,母親常常一個人站在陽臺那里落淚。
初中畢業之后,我因為還未成年不能做正式的工作,母親便厚著臉皮去向老家那邊的親戚打聽有沒有一些零工可以給我做。清一色都是直截了當的拒絕,有的還反過來向我的母親借錢。
母親知道我喜歡彈吉他,聽說二叔那邊有個朋友在開吉他班,想托他把我送過去,學費一分不差他,只求老師能多點撥。
結果被二叔破口大罵,長這么胖彈什么吉他?不好好學習出來丟人現眼!
不過那段時間我確實有在刻意減肥。一來是為了抱著吉他舒服,二來也是想省點兒口糧,攢錢買一把新琴。
可能是遠離了學校那邊的壓力,一來二去我逐漸瘦了下來,加上身高的變化,身材勻稱多了。
除卻鍛煉以外的時間我都在練吉他。家附近的吉他班我只上一個月便不去了,躲在家里上網查找很多教學視頻來摸索。這種方式無外乎就是容易走彎路,進步慢,不過我認,我樂在其中。
民謠也是從那時開始接觸。與其說我喜歡聽民謠歌曲,不如說我喜歡里面講的那些故事。因為歌詞大多寫得悲慘,我總能感同身受,動情之處便會哽咽。
沒經歷過愛情的民謠歌手總歸不完整。在那家我駐唱的小酒吧里,我邂逅了我的初戀。戀愛長跑七年,這段記憶是我至今最不敢去回首的。你問我還記得嗎?歷歷在目,刻骨銘心,只是提及回憶心會痛,就只能裝作忘了。
可我還是不甘心地設想著,如果這場比賽舉辦在我們分手之前,她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說來慚愧,我其實是勝之不武。當然不是因為買通了節目組,我們家沒有那個條件。
原本報名參加這場比賽的,算我下來不過只有十個人。十個人怎么做節目?無奈下,節目組只好去請那些小有名氣的民謠歌手,讓他們偽參賽,然后中途本著把機會讓給新人的緣由主動退出。
海選的當天晚上,我們十個素人選手一橫排坐在ktv里,先是輪流每人唱了兩嗓子,然后導演擺擺手,問了一句,誰最會講故事?
我們幾個先是面面相覷,又反過來輪流開始講自己的音樂故事。另九個人的人生閱歷都很簡單,順風順水聽著打瞌睡。最后導演隨手一指,“內個路燈什么的,冠軍就你了?!庇谑莿”居辛私Y局。還是一個“賣座叫好”的結局。
所以我只是個應情節需要的第一名,沒有公司來簽約,也沒有廣告來邀約,我只被戴上了一個一文不值的帽子。
我不是一名靜看鷸蚌相爭的漁夫,反而像一具被八卦記者、不想干的親戚朋友、電視臺節目組……五馬分尸的“尸骸”。
我知道我的那條熱搜,很快就會被新的內容頂下去。我閉上眼睛,想趕在記憶淡忘之前,再把我路小燈的人生巔峰時刻,好好回味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