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螢縫。
當我還是一枚不諳世事的繭時,常常會在夜晚冰涼的泥土里被凍得瑟瑟發抖,直到我所蟄伏的泥土附近,一株葦草用根須輕輕擁住我,傳遞來她的溫度。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陽光以外的溫暖。
那株葦草每天都在回憶著同樣一個故事,似乎其他葦草都不能理解她的感情,她便只能暗自回想那些細節,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而她記憶的聲音,透過根須,我能聽見。
她叫蒔青。
她總在回憶和那個少年初見的那一夜,那個少年溫柔而無助地靠著她,仰望著滿天繁星。她不懂他的哀傷,只能安靜地陪他一起看著,遠處有荷花的味道飄來,那一夜的星空很美。
葦草的一生不過數月,哪有能力愛一個人。蒔青卻癡迷得如此之深,湖里經年的老龜曾說過,她這樣早晚會出事。
五月末,夏日炎炎,正是葦草繁盛之時,蒔青卻突然萎靡不振起來,湖岸的葦草們都以為她是相思過度,而只有我知道,廿七那夜,蒔青將自己的最中心的葉子折下,編成燈芯,為那位少年燃了一夜的燈。燈火搖曳里漸漸化為灰燼的,是蒔青的壽命。
廿九,蒔青生命將盡,我能明顯感覺到她擁著我的根須漸漸失去力氣,我的內心無端地涌起恐懼。
黑暗里,我聽見她微弱的聲音,“這一生能遇見他,真好”,溫柔而滿足。
我心里的悲涼開始蔓延,蒔青,你這樣真的值得么。
我是不懂愛是什么,不懂究竟會有怎樣的感情會讓人不顧一切地付出,哪怕只有點滴成效。
子時,蒔青命數將近,那是我最后一次聽見她的思想——
可惜,未能告訴他我的名……
/*于青萍之末
風露更婆娑
還以為此刻
恰逢因果*/
蒔青走了,我的世界又漸漸寒冷下來。回想起認識蒔青以來的這短短數月,我就像是她愛慕那位少年的見證者,見證著如此溫婉善良的蒔青,怎樣以近乎慘烈的方式葬送自己短暫的一生。
東方微亮,泥土在陽光的烘烤下溫暖起來,就像蒔青姐姐曾擁著我的溫度。
就讓我來告訴他你的名吧。
六月,季夏,蒔青的身體漸漸腐爛融入身邊的泥土里,我也在黑暗中計算著自己破繭而出的時間。
十二日,破繭,我承受著近乎失去知覺的劇痛從堅韌的繭中蛻出自己的身體,跌跌撞撞地鉆出泥土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似乎瞬間溫柔起來,晚風拂過,落日余暉,空氣中混有淡淡的荷花的味道,如同蒔青遇到少年的那一夜。
我執燈籠,依著蒔青的記憶尋找著哪位少年,在青草的氣味和蛙鳴聲的陪伴下,終于在月升時找到了少年的家。
靠在窗臺觀察這這戶人家,普通的房子,普通的家庭,普通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連那位少年也是極其普通的,看不出任何一點不同,不懂蒔青為何會喜歡。
而就在少年抬起頭的那一刻,少年眼里的無限溫柔和莫名的憂傷讓我心底一顫,我猛然了解了一些東西。
蒔青,就是這樣的目光,讓你不顧一切,寧愿化為灰燼個,也要為他燃一夜的燈么?
/*是春秋開落
或夤夜閃爍
哪個更值得
一錯再錯*/
少年認真好學,每晚都會讀書寫字到很晚,那幾日,我夜夜坐在他的硯臺上,在淡淡的墨香里,為他執一星光亮,就如昔日的蒔青一般,也算是還了蒔青與我的恩情吧。
少年每次研墨時都會遠遠避開我所在的位置,唯恐傷我分毫,對待我這樣短暫的生命也溫柔至此,少年的善良漸漸感動我的內心。
第三日,少年開始說一些話,有舊事,也有他的期望,像是在和我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第四日,少年說起那一夜的星空,和蒔青記憶里的一樣。而我的燈火卻在將盡的命數里漸漸暗淡下來。
第五日,他看著我虛弱到明滅不定光亮,眼里寫滿憂傷,輕輕說道,五月某夜,案前的燈火似乎格外明亮。
我的心狠狠地痛了好久,又慢慢釋懷——蒔青,你真的是值得的。
少年無心睡眠,一直趴在桌前陪著我,直到破曉時才沉沉睡去。
我放下手里近乎熄滅的燈,蘸著已經粘稠的墨,用所剩無幾的氣力奮力在少年手邊的紙上寫下我此生最后的筆畫,每一筆都在顫抖地預示著我生命的終結,而幸運的是我最終還是寫完了那兩個字——蒔青。
少年,我叫螢縫,若有來生,就讓我來縫合你和蒔青姐姐的緣分吧。
少年,認識你,讓我連感嘆人生苦短都來不及。
/*于盛夏之末
入夜仍灼熱
又一場離合
開始凄惻*/
黎明,初陽的溫度落在紙上,也落在我枯瘦的身體上。
/*迢迢河漢間
有磷火墜地如彗鋒
奢望著
能生死相擁*/
季夏三月,腐草為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