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門映雪

~1~

我是靳木魚，一個姿色平平、善良單純的普通女白領,目前就職于一家雜志社編輯部。周末在家整理東西，發現一本塵封已久的相冊。封面上用略顯稚嫩的鋼筆字寫著：往事如風，如影隨形。一股稍顯做作的文藝范兒撲面而來。我不禁會心地笑了一下。

打開相冊，原來是初中同學照片集。我記得是在臨近中考的前一個月，同學們之間紛紛互贈照片和留言冊，寫兩句比較煽情故作深沉的話語，尤以汪國真和席慕容的詩最為熱門和火爆，然后另附一張自認為拍的最美的照片，并簽上自己的大名。

相冊的最后一張只有留言，沒有照片。非常瀟灑帥氣的鋼筆字，留言是這樣寫的：

“一切都是命運 ?

一切都是煙云 ?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同學名字一欄填的是“周小強”。

看著那龍飛鳳舞的三個字，記憶的閘門仿佛被一只輕柔的手給撩撥開來，一切便如風起云涌般滾滾而來......

第一次見到周小強那年我15歲，正上初中三年級。

那時的我無憂無慮，快樂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小麻雀。因為自幼嗓子不錯，喜歡唱歌，同學們送外號“三中小百靈”。我所在的本縣第三初級中學，因為口碑較好、校風嚴謹，再加上師資力量比較雄厚，所以每年開學之際都有從其他學校轉過來的插班生。

剛升入初三沒多久，一天早上預備鈴打完后，班主任老師領著一個陌生的男孩走進了教室。同桌玉琪碰碰我的胳膊肘說：哎哎！來的好像是個帥哥哦！我嘴里正小聲背誦著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剛好背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一句，瞟了門口處進來的倆人說，得了！還是多操心你自己的事兒吧！別在那兒替自己憂而憂、為他人樂而樂了！

這時候班主任老師已經走上了講臺，他拿著黑板擦哐哐哐地敲了幾下桌子，清清嗓子說：同學們，今天給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他叫周小強，大家歡迎一下！教室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我們班的班風一貫比較高冷，對新生事物常常抱著觀其后效的態度。

叫周小強的男生沖大家微微彎了下腰，然后習慣性地甩了甩垂在額前的頭發，表情里帶著一絲淡然和無所謂。他的這個動作在我看來，很有幾分瀟灑，但給人一種比較高傲、很難接近的感覺。

他個子中等，體型健碩，上身穿一件黃色中山裝，扣子全部解開，露出里面雪白的襯衫。下面是一條深色褲子，腳上穿著一雙休閑運動鞋。整個人看起來很有風度，是當時女生們比較喜歡的那一種類型。

但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卻是覺得這人有點兒裝，故作深沉和瀟灑。

老師介紹完畢，就對他說：周小強，你先坐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吧！

周小強把書包隨便往肩膀上一搭，邁著大步就走下了講臺。路過我們的座位旁時，玉琪興奮地小聲說：哇塞！他走路的樣子好迷人啊！我瞅瞅她那一臉花癡的模樣，無比嫌棄地說：你能不能矜持點兒啊大小姐！

~2~

很快，玉琪就把周小強的來歷給調查清楚了。

原來他是二中的學生，去年中考的時候沒有考上重點高中，今年特意來我們學校復讀的。他家就在縣城東街，開了一個門市部，做彈棉花、軋棉花、網被套的生意。彈棉花時棉絮紛飛，所以他們家人頭上、臉上、眉毛上、衣服上整天都是棉花絮子，遠遠地看著一個人頭頂一層白走過來，大家就會說：是周家人來了。

為了不再頭頂一層白，也為了兒子以后能有更好的前程，周小強爸爸在他中考失利后，托關系、走后門把他安排到了三中，希望通過復讀改變兒子的前途和命運。

聽完這些，我對周小強多了幾分好奇和憐惜。首先他的穿著和氣質，完全不像是來自彈棉花鋪子的家庭；其次他的求學竟然承擔了如此重的責任，難怪看起來眉宇之間有幾分憂郁和深沉呢！

進入畢業班后，沒完沒了的考試那是必須的。開學沒多久，就舉行了第一次摸底考試。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在班里也算是前三名的學生。但沒想到考試結果公布后，班級第一名竟然是周小強。

班主任老師拿著成績單，該表揚的表揚，該批評的批評，該敲打的敲打，又給同學們長篇大論了一番。然后他說：“周小強同學這次考試成績非常優秀，他給我們班開了個好頭啊！這說明我們班歷來都是藏龍臥虎，強將手下無弱兵嘛!......”玉琪聽到這里，撇撇嘴巴說：這跟他有什么關系啊！人家以前又不是他的學生。

班主任接著說：“我希望同學們要向周小強學習，再接再勵，爭優創先！”

我心里有些不服：他考得好不是應該的嗎？他可是復讀生啊，本來就比我們多學了一年！又忍不住扭頭偷偷看周小強一眼，結果剛好跟他的目光相遇，他沖我笑了一下，嚇得我趕緊回過頭來，心砰砰直跳。

下課鈴“叮鈴鈴”響了起來，教室里一片桌椅移動的聲音，班主任老師邊收拾教案邊沖講臺下面說：靳木魚和周小強你們倆下課后來我辦公室一趟！

我把書和作業本裝進書包里，嘴里嘟囔著說：又是什么事啊？我可不希望是苦差事！玉琪看看后面，碰了我一下說：跟帥哥在一起，就算是苦差事也感到幸福哦！我瞪了她一眼，“切”了一聲背著書包走了。

到了老師辦公室，班主任說有個全省中學生作文大賽，每個學校都要從各班選拔出作文水平較高的學生，來參加比賽。他向學校推薦了我和周小強。班主任老師要求我們這一段時間多讀作文書，兩個人平時要多寫多練互相切磋。

我們二人領命走出辦公室。我背著書包低著頭走在前面，聽見身后傳來周小強強勁有力的腳步聲，不由得一陣慌亂，想著自己的背影應該還算裊娜清秀、走路姿勢也還儀態萬方吧？

~3~

“喂！你干嘛走那么快？”

周小強在后面叫了一聲。我停住腳步，環顧四周，確定他是在跟我說話。回過頭說：你......有事嗎？

他緊走幾步，站在我對面，歪頭看了我一眼說：沒事就不能跟你說話了？老師不是說讓我們互相切磋學習的嗎？不用這么見外吧！

我不敢跟他對視，側了一下身子說：嗯...

周小強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他問：你叫靳木魚？好奇怪的名字。可有什么說法？

“沒什么說法，可能我爸媽想給我起個與眾不同、不容易重名的名字吧！反正我覺得比那些紅啊、麗啊、玲啊什么的好聽多了！”我回答道。

“嗯！確實不錯，聽起來讓人過耳不忘呢！不過容易讓人聯想到寺廟里敲的木魚哦！”他笑嘻嘻地說。

我沒理他，他說的沒錯，我剛上學的時候就被同學們取笑名字怪異，甚至有些調皮的男生給我起“榆木腦袋”、“木頭疙瘩”之類的外號。

我們倆并排走了一段路，他問：你平時喜歡看什么書？我說：愛情類的。說完又覺得不妥，臉馬上紅了，趕緊補充：嗯....主要是文藝類的，三毛、舒婷的書都愛看。

他笑笑說：女孩都喜歡讀瓊瑤、岑凱倫、席娟的書，可以理解。才子佳人，一見鐘情，兩情相悅，多么美好。

我好奇地問他：你都知道啊？不會你也愛讀吧？

周小強搖搖頭，這類書我看得很少，不過我喜歡詩歌，尤其是北島的詩，比較愛讀。

我看著他驚訝地說：原來你是想當個詩人啊？太厲害了！

“詩人哪里有那么好當啊？我只是喜歡那種意境。有時候晚上放學了，家里人還在干活，我就坐在棉花堆旁邊，聽著軋花機“咔噠咔噠”地響著，在心里默默地背誦看過的一些詩篇。那時就感覺原來生活除了這些瑣碎和辛勞，還充滿夢想和期待。”他望著前面，輕輕地說。

我不時扭臉看看他的側面，發覺他跟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有些不一樣。少了些孤傲和深沉，多了幾分抒情和文藝。

我不由得對周小強充滿好奇。我覺得他跟班里那些動輒大呼小叫的男生不一樣，有些與眾不同。

~4~

因為作文比賽，我和周小強慢慢地接觸多了起來。

他給我從家里帶了一些很不錯的書，說是為了啟發我的靈感，寫出水平更高、更有質感的文章。我有時候寫了一篇作文，第二天就拿去先給他看，等他給我修改好了，我再讓老師看。結果老師說：木魚，你的作文寫得越來越好了！真不錯！

我高興極了，告知了周小強并衷心向他表示感謝，他卻淡淡地說：你本來文字功底都不錯，我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在作文比賽中我以一篇《父愛如山》獲得一等獎，周小強是二等獎，我高興的同時又有些小小的失落：以他的水平，也應該是一等獎的。他不會是故意讓著我的吧？但周小強卻輕描淡寫地說：我怎么讓著你？又不是只有咱們兩個？這說明你寫得確實比我好，我還得繼續努力才行啊！

經過這件事之后，我感覺周小強在我心里的形象愈發高大起來。我開始關注起他的一舉一動來。

每天早上預備鈴一打響，我就開始盯著教室門口，因為周小強總是在預備鈴響之后才會走進教室。果然，我遠遠地看見他向教室走來，趕緊低下頭裝作看書做題的樣子，當他走進教室的那一刻，我又裝作不經意地抬起頭，跟他目光相碰時，便輕輕地微笑一下。這個微笑我對著鏡子練了好久，就算不笑靨如花，也定是賞心悅目。

久而久之，我發覺周小強與我心有靈犀。因為他邁進教室的時候，目光總是第一時間看向我的座位，他似乎也在等待我和他的相視一笑。

我正在為我倆的小秘密無人發覺而沾沾自喜呢，玉琪開始看出了些門道。

有一天下午，鈴響過后，周小強走進了教室，他裝作無意識地眼光向我掃了過來，玉琪正好從書本上抬起頭，她以為周小強看她呢，興奮地沖他搖搖手，結果周小強略顯尷尬地點點頭，匆忙走向座位。玉琪正納悶呢，一扭臉看見我臉紅紅地低著頭，正不知所措。她立刻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們倆......哼哼哼！

我趕緊捂住她的嘴，小聲說道：喂！你別瞎說啊！我們什么都沒有，只是同學而已！玉琪把我的手從嘴邊扯開，說：靳木魚，我警告你！現在是初三，你不想考重點高中了？愛情雖甜蜜，戀愛須謹慎啊！

玉琪說的沒錯，我的學習成績的確有所下降，因為我再也不能做到心無旁騖地讀書了。

~5~

轉眼到了元旦。每個班級都在積極地準備新年晚會，我們三年級更是倍加重視初中階段的最后一個狂歡節，文藝委員和班長動員大家踴躍報名參演節目，聲稱“為初三做最后的告白”。

我的獨唱歷來是晚會的保留節目。今年我準備的歌曲是《光陰的故事》，因為超愛唱羅大佑的歌，而且我覺得這首歌很適合演繹我們多愁善感的青春歲月。

元旦前的一天，晚自習放學后我正準備回家，周小強從座位上站起走到我跟前說，咱們一起走吧！

幸虧當時教室里沒幾個同學，他們都正忙著其他事情，沒人注意我們倆。我趕緊背起書包跟著周小強溜出了教室。

出了教室，走到外面，我埋怨他道：你干嘛明目張膽邀請我一起回家？還嫌同學們傳閑話不夠啊！周小強沖我笑笑說：哦，原來一向膽大活潑的木魚同學也有謹小慎微的時候啊！是我的不對好不好？我請你吃烤紅薯吧！

我沒理他，問：找我有事嗎？他說：晚會你準備唱什么歌兒呀？“《光陰的故事》，特別好聽，我很喜歡。”

“哦，我也愛唱這首歌，咱倆合唱好不好？”

我一下子站著，說：不行，我怕同學們笑話！

周小強卻只顧大步向前走，邊走邊說：就這樣定了啊！你唱前半段，我唱后半段！

然后還吹起了流利的口哨，那旋律正是熟悉的《光陰的故事》。

熱鬧的晚會開始了。我一直在擔心，我希望周小強只是隨便說說，逗我玩呢！沒想到報幕員走上講臺說：請欣賞男女合唱，《光陰的故事》，演唱者：周小強，靳木魚！

臺下的同學拼命地鼓掌，歡呼聲和口哨聲此起彼伏。

我臉頰發燙地走上臺，周小強穿著藏青色的夾克，里面套一件黑色的T恤，面帶微笑，從另一邊向我走過來。

我接過話筒，等音樂前奏過后，張開嘴巴唱了第一句：”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我的媽呀！嗓子竟然因為緊張有些發顫。

我不敢抬頭跟周小強的眼睛對視，我害怕一看他我就會忘詞。總算唱完了我的部分，輪到他唱了。

周小強緩緩地拿起話筒，輕聲唱到：”......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他的嗓音輕柔舒緩，極富磁性。臺下的女生不時發出欣喜若狂的尖叫聲，玉琪更是毫不顧忌地大聲說：木魚，你快看著他啊！你們倆來個對視嘛！

我羞得頭不敢抬，周小強竟然要過來拉我的手，嚇得我趕緊掙脫，歌沒唱完就慌慌張張跑下了講臺。

~6~

一場晚會讓我和周小強出盡風頭，很快班主任就來找我們談話了。

班主任楊老師是個嚴厲的中年男人，他一直對我抱有期望，關愛有加。聽說了我跟周小強的事后，把我叫到辦公室內，恨鐵不成鋼地說：木魚，你可不能讓我失望啊！你年紀還小，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升學，其他的不要多想，否則只會害了你自己！你看看這兩次你的考試成績，往后倒退了不少啊！

從老師辦公室出來，我情緒低落，既煩躁又委屈。想找個人傾訴，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正蔫蔫地走著，一抬頭看見周小強正站在不遠處，很明顯他在等我。

我心情復雜地向他走過去。周小強趕緊迎面跑了過來，他看看我的臉色，關切地問：怎么了？楊老師吵你了嗎？

他不問還好，他一問我心中的委屈一下子全爆發出來。我流下了眼淚，他看我哭了，一下子慌了，手忙腳亂地在書包里、口袋內翻找紙巾。我用手狠狠地擦了把臉，說：楊老師批評我了！說我思想跑毛，考試成績倒退，想讓我叫家長呢！

周小強瞅著我氣呼呼的樣子，反而樂了：這都能讓你哭啊！我記得木魚同學可是快樂的小百靈，只會嘰嘰喳喳的唱歌呢！

我撅著嘴生氣地說：你還笑！要是我爸爸媽媽知道了，一頓臭罵是跑不掉的了。想想都煩死了。

周小強這才收斂笑容，他嚴肅地說：木魚，我要對你說聲對不起，如果是因為我的原因讓你學習退步，那讓我來幫你一起復習吧！我相信你一定行的。

我和周小強從此在班里很少說話。他送給我最新的復習資料，把里面他認為是重點、難點或是必考的部分用紅筆做出標注。但我的成績并沒有多少起色，這讓我內心非常焦急。

混沌幾個月之后，中考來了，又很快結束。不出所料我發揮失利，沒考上重點高中。爸媽非常生氣，但我拒絕復讀，而去了一所普通高中。而周小強卻并沒有參加中考，在畢業前夕入伍到部隊去了。

我不知道他為何做出這樣的決定，雖然他曾經說過向往綠色軍營的生活。

原來我并不真正了解他。

～7～

周小強沒有參加畢業典禮，他提前離校了。除了畢業留言，我甚至沒有他的一張照片。

后來我收到了他通過別人寄給我的信，信中說他在部隊一切都好，希望我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大學。但他只字未提初三那年可否真的喜歡過我。

我高中畢業，上了大學，然后又畢業參加工作，一晃二十年過去，再沒有聽到過周小強的消息。

合上相冊，我的思緒紛飛。往事如煙，曾經我們青春年少，有過許多內心的悸動和情愫。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愛戀，那些舊日熟悉的臉龐，全都被光陰的流水緩緩帶走，只留下美好而難忘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