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衛軍惶急架擁起老萬歲上了門外備好的馬,楊玉環揚手一鞭,馬吃了一痛,嘶叫疾奔,老皇上回頭叫喚:“采萍,采萍……”蒼老的聲音落在人亂馬雜的逃如律令的惶惶急急里。
興慶宮外人喊馬嘶。
江采萍對鳳娘道:“孩子,阿蠻就拜托你了,快走吧!”
就像是做夢,阿蠻望著這個黑衣人:這就是我娘,她是皇上的梅妃,宮里傳說她早死了,她原來一直在保護我。她一直戴著黑紗,她的聲音那么怪異,她一定受了不少罪!
不由淚刷刷地掉:“娘!”跪在江采萍面前,哽咽噎泣。
扶起嬌兒,流著淚撫道:“莫哭,莫哭,快些走吧,好好活著。”
“娘,我們一起走吧!”
江采萍輕輕堅絕地道:“不,我哪也不去了,這興慶宮是我當初來的地方。菩薩保佑,見到你,我已經很高興了,你們快些走,快!鳳娘!”
鳳娘拉著一步一回頭的阿蠻走了。
他現在應該快到延秋門了吧。往西,是往巴蜀的路,三郎,你走得慣那顛簸的路嗎?你看你老了那么多,還要走那么辛苦的路……我哪也不去,我在這守著,替你守著。
叛軍攻入興慶宮,黃袍加身的皇上背對宮門,穩靜沉篤。叛軍踟躕,猥瑣間,安祿山趕到,馬上抱拳:“臣本無意稱君大燕,奈何事已至此,浮泛應景,還請陛下與我同乘,共觀江山,以續舊日之好”。
皇上絲絲聲笑,暗啞低破地說:“好胡兒,難為你一片孝心。”
安祿山聞聲喝道:“你是誰?”
皇上轉過身,奇恐怪怖的臉嚇得眾人如白日見鬼,皆倒退一步。
“大膽胡逆,受死去吧!”隨著話音,人劍合一,飛身直刺安祿山。
安祿山急后仰身,橫槊架格,寒光閃痛了眼。
胡騎鐵兵精蠻,反應迅速,喝斥連聲中已欺身圍攻江采萍。
饒是劍法鬼絕,鐵兵層層密密,江采萍渾身滿臉血跡層疊,猶斗不已:三郎,你早過了延秋門吧,妾身只能送你到此了。
刀劍齊加身,江采萍無力地倒下去,溫柔地看著三郎微笑的臉,安穩地閉上眼。
段文芳靜靜地坐在椅子里,心口深插著把匕首:你來了,我走了。我知道你不會讓我死在你的劍下,所以我抵著自己的心腔,慢慢地品著痛楚,品著你和我的情緣。我是平凡女子,不意遇上了你。就像是錯放的人生。每當你從我這里回去,我就問自己,是這個人嗎?我騙不了自己,我對你的渴望和欲望。但我拼命壓制著。我多想抱著你,不讓你走。但我知道,你更愛你自己。一開始,就是錯的,我愛這個錯,不是因為你,是我。我的心,對愛的執著和憨癡。
月明水清,兩兩呼應,卻各各不懂水的輕重,月的陰晴。抵著心腔扎下去,血會流回去,我不愿你看見我的血流出來,怕刺激到你噬血的兇性。這紙張我已浸過毒,原是極毒的毒性,可我又不忍,哭著一遍遍解去毒性,毒入我心,我為你而死。我以死謝你的愛。
安祿山撫著段文芳的身體,放聲大哭。
(十二)西出延秋門,南下巴蜀道,惶喪疾弛一晝夜,人困馬乏腹又饑。
七十五歲的老皇上撐不住了,執意歇息。無人接駕,無人奉食。老皇上不禁掩面垂泣。
眾禁軍饑困渴煞難耐,眼見楊氏姐妹命宮娥勻各軍士水囊里僅剩的一點水凈面,不禁嘩然。
陳玄禮耐著性子好言安撫眾軍士。無耐地想:這些禁衛軍名義上是保護皇上南下巴蜀,實則不過是保護楊氏一族而已。多少皇子龍孫被棄于長安,逃出來的這一支,除了皇上,高力士,七八個太監,宮娥,三五個文官,和幾個藩邦使臣,就是他們楊氏一門姐妹的宗族了。也無怪士兵們嘩怨。
禁衛軍忍著饑渴,拖拖拉拉,滿腹怨氣走到馬嵬驛。
楊國忠在馬上看到這些熊兵菜蔫的樣,怒上心火,揚鞭抽了幾個禁軍,罵罵咧咧起來。
士兵們積怨的怒氣迅速鼓脹著,瞅見楊國忠與幾個藩邦使者搭話,不知誰大喊:“楊國忠與胡蠻謀反了!殺楊國忠!殺反賊!殺呀,弟兄們殺呀!”
怨毒終于暴發了。亂刃齊上:棄了承平,快樂,幸福,無憂的一切,一路載饑載渴亡命逃奔,都緣于這個叫楊國忠的不學無術,專事生非的王八蛋,逼反了安祿山,使得眾人家毀舍亡,這一路上,還要對弟兄們打罵,你他媽算個卵球!
不消一刻,楊國忠已被亂刃分尸。
韓國,秦國兩夫人和裴氏大哭大嚎喊冤,泣鬧著要皇上做主。
守衛皇宮的禁軍們平素聽慣了貴妃日常的潑辣嫉恨,料到楊國忠死于亂刃,貴妃日后定不會善罷甘休,索性齊齊解胄除甲,振臂高呼:“請殺貴妃!請殺貴妃!”
老皇上柱著拐杖側頭看花容失色的貴妃,沉默不語。
楊玉環忽然真怕了,顫聲拉著皇上的手:“三郎,三郎,救我!”
李隆基的心一下軟了,老淚縱橫:玉環……
禁軍們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眾怒難犯,陳玄禮沒奈何,眼望高力士。
高力士在老皇上耳邊底語:“皇上,禁軍絕意請殺貴妃,是怕日后貴妃算賬,貴妃的心性,這些年來,皇上是最清楚不過的,只可憐了梅妃娘娘……”見皇上心動,忙又言道:“您不應不行呀,這些猴崽子們免胄解甲,擺明了您若不應,他們就離去,不再護送皇上南下蜀地。現今亂局,太子已自行在靈武継大統,朝臣多已隨去。各藩鎮手握重兵,心思多半和安賊相似。咱們有這些舊日禁軍忠心護衛,已屬不易,皇上,保命要緊。”
李隆基仰天長嘆,料不到自己竟是這般的處境。黙黙轉過身,手無力地一擺。
高力士遵命。兩個小太監左右各執白綾一端,漸漸用勁,楊玉環拼命扯住勒緊脖子的白綾,望皇上的背影喊:“三郎,皇上,我只問你一句,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老皇上半響說道:“愛過,真真愛過,是你做玉真道士的那五年。那時的你,是我的最愛。”
楊玉環笑了,淚流滿面。
我們都不知道后來怎么會變成了現今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