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三天守著這個男人了

沙溪古鎮這幾天的很多角落里多了一批畫畫的學生,他們披著圍裙拿著顏料盤,專注的盯著眼前的一片風景,無論來來往往的游客怎么拍照如何聚集圍觀,他們依舊只顧自己的畫筆在畫布上刷著。

后來我看到學生當中多了一位年紀蠻大的長輩,而且他的畫風跟那些學生也不很不一般,神情更淡然一些,下筆也暢快很多。

第一天的時候看見他一邊在畫畫,陸續在指導身邊那些學生的畫作,于是我開始知道他是老師,一堆學生圍著他轉,還有很多游客也在圍觀,很多拿著高大上的攝影器材的人在拍照,我默默退出了人群。

第二天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專注畫畫,我詢問了幾句,他也就意思的回答了一下,就沒有理我了,于是我就坐在他附近的咖啡廳館門口的木椅上看著他,期待著他能空閑下來一刻可以讓我有機會插話,但是我真是沒有想到,這一坐就是兩個小時,他巋然不動我已經腰酸背痛得半死,于是我就回客棧休息了。

第三天就是今天下午的時候,我找了一家別致的小院吃午飯,完了打算繼續去我喜歡的那家咖啡館坐著,結果就在那棵八百年歷史的槐樹下遇上了D先生,嗯,他還在畫畫中。

我于是下意識的停下來了,我問老師今天怎么沒看見您的學生過來呢,怎么就你一人在這畫了呀?

D先生抬頭看了我一眼,哦,是你,然后回答說學生畫了幾天也累了,就讓他們休息一下,我今天就自己畫在這里的最后一幅了。

我默不作聲,就安靜的站著,然后D先生問,你一個人來旅行?

我回答說是。

D先生說,昨天我身邊很多人來來往往,我以為你也是跟朋友一起過來的呢?

我回話說,這是我一個人的出行,沒有任何規劃,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D先生這時候笑說,嗯,一個人的旅行就是好,會很有意思。

聽到這,于是我就順其自然的坐在了旁邊階梯石板上,D先生要把另一張放畫具的椅子遞給我做,我說不需要,這樣挺舒服的。

于是D先生就繼續畫畫了,然后就開始跟我聊天了。

D先生是重慶某大學美術專業的老師,主攻方向是油畫跟素描,每一年的不同季節他都會帶著自己的學生去到各個地方采風寫生,至于每一次選擇去哪個小鎮,用他的原話來說那真的就是看心情的了。

這一次D先生帶著大一班上的學生一行開車到了沙溪古鎮,因為人數太多開銷太大,他們沒有住在古鎮里面的客棧,而是住在了離古鎮不遠的一處客棧里,也算是清幽干凈。

D先生教書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時間了,但是臉色紅潤有光也看不出是年紀很大的人,于是我一臉的表示懷疑,于是他笑著回答我說,畫畫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修身養氣的事情,就跟你們年輕人喜歡跑步或者做瑜伽一樣,也是調節自己的一種方式,所以時間長了人的狀態是會慢慢變得很好的。

我于是問,那您畫了這么多年的話,不會厭煩嗎?

D先生回答說,我從來沒有過疲倦的時刻,反而是越畫越有意思,而且隨著年紀越大對這個世界的領悟不一樣,即使是一樣的風景也會有不同的心境跟畫風,所以對于我而言也算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我嘖嘖點頭,說能像您這樣把愛好當成事業的人不多,所以很是幸福。

D先生一一告訴我,他之所以選擇當老師,就是因為這個環境是個相對而言比較單純的,沒有那么多的干擾,而且用穩定的收入養活自己的愛好,這是一件非常合適的道路,有時候上課久了偶爾也會有枯燥之心,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可以有好的創作畫畫這件事情已經把枯燥的這個不足蓋過了,所以他依舊是處在有畫畫靈感的生活中的。

D先生年輕的時候也去過北京,希望那里的文化沉淀底蘊能給自己多一點發展的機會,可是幾年下來D先生不僅發現自己沒有進步,連畫畫的感覺也越發的沒有了,D先生覺得不對勁,于是回了一趟老家的小鎮,結果走到村口的時候就馬上有了靈感,記憶里回到了小時候的畫面。

于是D先生還是從北京回老家重慶了,進大學當一個老師,會定期帶學生采風,也會定期的一個人去走走,也是沒有規劃沒有目的地,走到一處有靈感了就拿出工具待一下午,然后第二天再前往另一處地方。

D先生開過很多畫展,在成都、北京還有深圳一些地方,都會有策展機構邀請他,我說在深圳您是不是去的華僑城?他回答說是何香凝美術館,想著我都到深圳這個城市四年里跑了,卻還沒有去過這個地方一次,哎。

然后我問D先生如何看待市場上拍賣出天價畫作的現象?

D先生回答說,這個事情是基于市場的需求出來的,僅憑畫作本身這件事情來說可能一幅畫的價格就在那里了,但是畫廊或者策劃機構會進行包裝,這樣衍生出來很夸張的價錢也是有可能的。

D先生還補充說,就藝術畫作這個事情來說,像梵高這一類的作品的確值得那個價錢,但是現在很多年輕的畫家已經開始包裝自己把身價抬得很高,我雖不不認同這件事情,但是我接受這個市場就是這樣的格局。

我頻頻點頭,說這就跟我們做產品創意包裝是同一個道理,有時候賣的不是產品本身的價格,而是另外一層意義上的衍生價格了。

D先生說,他手下帶了幾個研究生,一心一意想去北京發展,后來就干脆放手讓他們去闖一闖了,結果發現到了那邊幾年就沒有辦法堅持了,不是因為北京不好,而是這種「根」的東西是天生的,你只有對你自己生長的這片故鄉故土才能有最深最直接的感悟,后來學生們也就陸陸續續都回到家鄉重慶這邊來了。

我插話說我身邊有幾個學畫畫出身的設計師,性格都很好相處,而且感覺畫畫對于一個人的審美而言的確是很有幫助的。

D先生說,他當老師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在課堂上發過脾氣,就更別說在家人面前發脾氣了,而且年紀越大越發覺得這一切不值得,因為一個人如果都把精力專注在對自己未來無用的事情上,比如說計較一些眼前的東西,比如希望自己能比別人過得更好,可是后來你會發現人生這條路上根本沒有別人,只有你自己。

我點頭,于是再問,您怎么看待臨摹這件事情?

D先生的回答是,一方面是因為這是一個正職的需要,比如說故宮還有博物館的藏畫,為了保護文物是不可能把真品拿出來掛墻上給人參觀的,這個時候就需要這么一批藝術手法很高的畫家臨摹出這些作品,以便更好地推廣藝術文化這件事情。

比如說當年張擇端的《清明河上圖》就有很多其他的名家模仿,那也是那個時代文化興盛繁華的象征,這也沒什么可反對的。

可是另一方面是現在很多畫技高超的人,他們在正經的路上沒有辦法獲得該有的收入或者名氣,于是就通過臨摹拍賣贗品的手段來生存,要知道如今的拍賣市場上的規則就是,即使是再權威的官方測評機構鑒定過了,但是最后買家還是要簽訂一份所謂的「不能完全保證這是正品,一切結果在于買家自己承擔」的協議。

我疑惑說,那假如買家花很高的價錢結果發現是贗品,那不是很吃虧?

D先生笑說,所有的藝術作品中,書法跟畫作是最難鑒定真偽的兩項,因為主觀能動的要素太多,不是一個標準化的東西,所以只能靠自己的經驗,以及運氣了,而且主要是如果有買家真喜歡這個畫作,他是愿意自己收入囊中好好珍藏,而不是希望通過增值倒賣一輪掙一把錢的。

我于是問,那您自己的作品目前為止賣出的最高價錢是多少?

D先生笑著,沒說具體的數字,但是也說,不算很高但是也算對得起自己的付出。

D先生告訴我,他每年都會接受畫廊策展機構的邀請,整理自己的系列作品去做展覽,他不來不會問賣出了多少錢,也從來不會計較策展機構的提成是多少,更不會自己親自去跟別人談判價格。

一是作為一個畫家,我一向對數學不敏感;二是如果我的精力用到這些談判價格的事情上了,我就再也沒有辦法安心作畫了;三是專業的事情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這個世界就是各有所長分工明確的,不要干擾了這個基本的市場格局。

也是因為這樣,D先生每年得到的邀請越來越多,跟策展機構的合作就像是經紀人文化,總得相互信任才能互相促進,而且重要的是D先生一直以來就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一個買家喜歡你的作品,他是不會計較錢這件事情的,但是如果他不喜歡你的作品,那就是再怎么推薦也沒有用,接受這一點,那作為一個畫家的職業生涯就會幸福很多。

而且這個對眼的買家也是需要緣分,需要等待出來的,D先生補充說。

我嘖嘖點頭,笑著說這就跟我們談戀愛是一樣的呀,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怎么糾結也沒有用。

這時候D先生問我待在這里幾天,對這里的人文歷史知識有多少了解了?

這可把我難住了,但是我還是誠實的說,我這幾天沒怎么看風景,光跟各個客棧飯館的老板聊天,然后就是跟各種老太太待著了,但是我知道我們現在坐在這個廣場的地方,幾年前當地政府為了方便游客于是鋪上了瓷磚,后來是歐洲的瑞士基金會過來考察修復,把瓷磚一塊塊撬開,保護最底層的土壤結構,然后鋪上坑坑洼洼的石塊,因為他們考察歷史文獻發現,這里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面貌的,歷史修復的意義在于還原,而不是破壞。

我還說我知道東寨門的門欄之所以有兩條,一條是直的一條是斜的,也是因為當年最原始的門欄就是斜的,后來中國人喜歡把一切弄的方方正正,所以就把斜的門欄埋起來了,搭建了一條直的門欄,后來也是瑞士基金會考察過后重新還原過來了。

D先生很驚異,他說他只知道這是茶馬古道經過的地方,至于這么細致的故事還真不知道。

我回答說以前自己旅行的時候也游浮于風景的本身,可是來到這個古鎮我跟很多當地人討教到這些知識以后,我重新走了一圈前幾天就走過的街道,發現每一磚每一木都會有它的存在的意義,這種歷史的沉淀會讓人心生敬畏。

D先生說,得到了這樣的答案,那么你這一趟旅行也就沒有白來了。

然后D先生起身喝水休息了一會,這時候距離我們開啟聊天模式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

我再問D先生,說有親戚朋友管你要畫作怎么辦?

D先生說,這個要看情況,親人的話肯定是直接就送了,朋友的話就得考量一下他的目的,是真的喜歡你的畫作還是想出去賣錢,這個不好辨別,但是還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

我問那您自己家的裝飾呢?

那肯定就不需要買畫了,自己畫的作品就可以了,而且我不會掛自己的作品在家,我們圈子里的畫家會互相交換作品,一是表達彼此對于這一份職業的尊重,二是欣賞別人的作品,才能更好地提高自己不是么?

這個時候D先生的畫作收尾了,他在畫布的左下方用相類似的顏料描上自己的簽名跟日期,嗯,我就是這一刻才知道D先生的姓名的。

我問D先生下一站的行程,他說明天啟程離開沙溪古鎮前往雙廊,學生們也不需要練習寫生了,他們這幾天累了,就讓他們純粹放送玩兩天,然后就返回重慶了。

這個時候D先生兩個學生玩耍回來了,D先生把剛完成的作品交給學生帶回客棧了,然后開始慢慢的整理自己的工具,他說這幾天不需要畫畫了,就得先把刷子畫筆慢慢清理干凈,我看著他那嫻熟而緩慢的動作,想起了關于手藝人的種種表達場景,很是感概萬分。

這個時候天上開始下起了小雨,陽光普照了幾天的沙溪終于此刻變得有些清涼,但是此刻我的心里去很是溫暖,D先生說,小姑娘跟你聊天很開心。

我說我也很開心,而我沒有告訴他的是,前兩天我在他身邊守候了那么久都沒有插上話的失落感,我沒有刻意想了解他的故事,畢竟彼此都是來這古鎮各自目的一場的游客,但是今天就在我無聊前往咖啡館的這個角落里,他就出現了,什么都沒有變,他依舊在專心畫畫,我依舊再一次鼓起勇氣打招呼,而變化的是,這個磁場終于給我反饋跟回應了,而且還是好的回應。

我沒有告訴他,我心里也很是感激他,以前跑新聞的時候也采訪過很多學者,但是太官方太用力以至于我一直覺得自己不適合干記者這一行,而如今我什么身份都沒有了,我只是一個陌生人,然后碎碎念的跟他介紹我的家鄉我的工作,然后他跟我分享這幾十年的畫家生涯里一些看似很無聊簡單的事情。

可是就是這些無聊與簡單,構成了我們生活最最真實的一部分,他有自己的愛好,并且靠著這份手藝養活自己而且過的還不錯,世間的手藝人有各種玩法跟謀生的手段,他的人生哲理就是,過好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好了。

但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談何容易?D先生也不過是在比較當中意識到,在大學當老師能夠為他完成夢想的生活狀態的好,明顯大過于當教師需要講課所帶來的厭倦跟煩惱,這種折中的方式,才是奔向自己期待生活的最佳方式吧。

于是我想起自己在職場中,總有人問我這份工作薪水很高但是很忙,另一份工作薪水不多但是還算自由該做什么選擇?我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自己還在摸索跟選擇當中,但是當我開始明白,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最最輕松的工作或者活法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就沒有那么慌張跟著急了。

我不會因為所謂的看淡生活,于是就選擇讓自己不爭不搶慢慢悠哉而過,我依然會選擇努力奮斗,只是這個奮斗之于我自己的意義不再是那么用力,不再是屌絲一定要逆襲,不再是要向別人證明我是個獨立的女性,更不需要告訴別人你看我混的要比你好。

這個奮斗的意義在于,就像吳曉波老師說的那一句,所有的青春都是在為中年做準備,吳曉波說他經歷過的事實是,在這個中年的午后,你能夠安心坐在立冬的草坪上喝一杯上好的單樅茶,你有足夠的心境和學識讀一本稍稍枯燥的書,有朋友愿意化他的生命陪你聊天嘮嗑,你可以把時間浪費在看戲登山旅游等諸多無聊的美好事物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有「成本」的,而它們的投資期無一不是在你的青春階段。

很多人跟我灌輸奮斗的意義,可是我自己都沒有辦法接受,更別說建立強大的自信心去實踐了,后來我才慢慢發現,一切道理對我無言都是無用,但是放在有過經歷的人兒身上跟我講述這么些人生哲理,我居然開始慢慢聽得進去了。

以前總有同學調侃說那些專家每天都坐在辦公室里,就研究春節該不該當成法定節假日這件事情,當年「善良」的晉惠帝為他的饑荒子民想出了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案曰「百姓無粟米充饑,何不食肉糜?」這個世界終究無奈,荒唐過后的本真,很多人失去了信念,而有些人干脆一直以來內心強大,所以就沒有理過這些負能量。

而我就介于這兩種人以外的第三種人,從對這個世界充滿希望,而后慢慢被消磨,然后突然有一天覺得不能這樣了,于是開始走上重建三觀的路上,這條路很是艱難,我覺得我走了幾步就很難了,但是我已經開始上癮了。

這也是我愿意跟有故事的人聊天的原因,他們會從第三方的角度告訴你,這個世界無數種生活方式的狀態,聊完過后你不一定馬上就能有所提升,但是這個細無聲的吸收過程是值得耐心等待的,即使它很漫長,就像我守候到了第三天的這個D先生,就像我們全力以赴做一些目前看似不緊急但是于未來而言很重要的事,只要你覺得這是對的,那就行了,這跟別人沒關系。

可惜我智商高太低,悟了很多年也才懂那么點皮毛,但是至少我開始實踐了,你問我最大的改變是什么,我不能告訴你具體的狀態是什么,但是有一點就是,我慢慢變得不慌張了。

嗯,追求這一點,我用了很多年。

我準備起身離開,D先生說,小姑娘你留個電話吧,我到深圳開畫展了會邀請你的。

我笑了。

慢慢來,比較快,原來這句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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