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麥和果子吵架,深更半夜喊我去調解。
果子是大麥老婆。兩口子三個月大吵一回,每回都拉著我旁聽,吵架理由五花八門,我已經見怪不怪。自從大麥答應來回打車錢報銷之后,我就更不介意了。
何況果子做飯巨好吃,晚上沒吃飽,正好去蹭一頓夜宵。
車上,大麥發給我一條短信,讓我熟悉矛盾背景。
特別簡單,果子發現大麥近期經常在微信上和人聊天,那人是個女的。
車到地方。我昂首挺胸走進他們家門。果子正坐在沙發上哭,看見我,扭頭向一邊,一聲不吭。
我說,那什么,果子你誤會了。
果子揚首大喊,誤會個屁!天天和小姑娘在微信聊到半夜兩點,怕我看見就趁我睡著了躲被窩里偷偷聊。一天和我還說不了幾句話,說自己累,怎么那會兒又不累了?你精神分裂啊!
大麥坐在茶幾另一頭,一聲不吭。
我說什么小姑娘,那是個男的。
果子更加憤怒,放屁!男的叫眉眉?
我說眉眉就是個男的。
果子說你滾。
真的,我解釋,我們死黨,這不是去年出國了么,時差呀,咱們晚上兩點人家那邊才剛吃午飯。
媽的,都不知道是誰和誰吵架了。
果子愣了愣,繼續憤怒,你再騙我!男的有叫眉眉的嗎?
昵稱唄……我說,這年頭什么昵稱沒有啊。
你的昵稱肯定很正常!果子說,接著就質問我,你的昵稱是什么?
我猶豫了一下。俏、俏佳人。我低聲說。
果子噗嗤一聲笑了。笑過覺得氣氛不對。你手機拿出來,她說。
我拿出去,隨手把微信打開。
俏佳人,性別女,頭像是張搔首弄姿的比基尼模特。
果子死死攥著手機。你有病啊?她說。
你有藥……不是,這就是圖個樂子。一過晚上十點幾十個大老爺們拼命和你搭訕,變著法兒地勾引你,我說,半年就能記熟北京所有酒吧的名字。下回你可以試試。
大麥開口了,這是我老婆。
果子瞪他一眼,你閉嘴。
這就算是和好了。比我預想的還快。果子擦擦眼淚,咕噥著說餓了,去廚房準備夜宵。我心滿意足地往沙發上一躺,聞著滿屋子久違的肉香,差點哭出來。
大麥看看我,你把微信名換了?
我點頭。大麥啊,車費報銷一下。
大麥掏錢包,扔給我車錢。我們倆都不說話。
誰先找的誰?我問。
大麥一愣,說,她先找的我。
我嗯了一聲,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大麥才又開口說,我是不是不該回應她?
我剛要跳起來大罵他善惡不分不知道好好珍惜身邊人吃得哪門子回頭爛草,抬頭一看油燜大蝦已經端了出來。立刻坐定,吃飯。
果子啊,蝦吃膩了,下次換排骨吧。我一邊吃一邊說。
果子不說話,忙著給大麥夾菜。大麥抬頭勉強沖她笑笑,笑得那叫一個難看,從額頭到下巴,滿臉都寫著心不在焉。
懶得和他多說什么,反正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扶著墻出門,打車,剛坐下,一條微信發過來。
——哎美女我怎么不記得加過你啊,一個人在別墅無聊,喝酒去唄。XX酒吧。我開車接你?
看頭像,傻逼大寬。
我隨手回——好啊人家正覺得無聊呢,我在天通苑,就等你半個小時哦~
順帶說,大寬住南四環。租的房子。
發完我直接關機,靠在座位上消化食物。腦子里還是大麥那句“我是不是不該回應她”。
回應個屁。
嗯,眉眉是女的。
兩年前,她是大麥的女朋友。
二
大麥和眉眉在一次會議上認識。眉眉公司是大麥的客戶,據說那天大麥坐在會議室里,看著眉眉踩著高跟鞋施施然走進來,眼神立刻就直了,之后一個小時就沒挪開過視線。
過一星期,大麥把眉眉追到手。那會兒他在北京的朋友只有三四個人,他把照片放出來給我們看。我們對照片上大麥傻逼呵呵的笑臉毫無興趣,只是覺得,眉眉胸很大。
大麥宣稱自己找到了真愛,談婚論嫁的那種。
我們表示不信。狗屁真愛!你只是找到了真胸吧?!
大麥完全不在乎我們的冷嘲熱諷,打算和眉眉求婚,發消息讓我們幫忙,說要“鋪張大氣”一些。我和大寬激動地大呼小叫。我們都見過不相干的人在飯店、在花園、在公司樓下求婚,親身經歷還是頭一回。
這感覺。大寬興高采烈地說。就和親生兒子出嫁一樣。
大麥的求婚并沒成功。計劃求婚的前一天,眉眉忽然不辭而別,工作也不要了,只給大麥微信留了條信息:大麥,我去追尋自由啦,你保重,我也保重。
大麥整個人傻掉。電話打過去,眉眉已經在機場候機樓。
你要去哪兒?大麥驚慌失措。
我要出去旅游,一個人。眉眉說。
我不能去?大麥說。我有錢,我還可以在路上照顧你。
眉眉咯咯直笑。你不懂,真的。
我累了。眉眉說。我想呼吸新鮮的空氣,喝清涼的水,看看不一樣的世界。
我再也不想穿高跟鞋。眉眉又說,我要用一雙遠足鞋,丈量每一處陌生的土地。
操,這是個詩人啊。大寬聽說后,如此評價。
大麥扔了電話,追到機場,只來得及看到眉眉一身長裙,拖著小箱子,踏上南下的航班。
她會回來的。我們只能安慰大麥。
好吧,怎么說呢,一個月后,我們終于在微博上看到了眉眉的“自由”。十幾張照片,每張都是她靠在一個相同的男人懷里,笑成了花,背景一會兒是埃菲爾鐵塔,一會兒是大本鐘,一會兒是大片的薰衣草。文字內容就一句話:周游世界ing,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們呢?
我們一聲不吭,都想罵娘。
大麥和我們出去夜宵,一瓶一瓶地喝酒,然后是哭,哭到最后聲音嘶啞,站不起來,就蹲在地上哭。
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其實這件事很好解釋,也無關對錯。眉眉要的,大麥給不了。她這一趟周游世界的錢,保守估計,大麥需要不吃不喝賺二十年。
回去的路上,大麥扶著我肩膀,吐著酒氣說,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蛋。你那算個狗屁愛情。我在心里說。
三
當然,后來大麥又相信愛情了,因為他遇見了果子。
果子是我們朋友的朋友。一次聚會,有女孩帶她來。一幫人都喝多了,大麥還摔了杯子。第二天大麥忽然神神秘秘地來找我,問我知不知道聚會上那個扎馬尾的妹子是誰。
你要干嘛?我反問。
大麥撓撓頭。昨天我摔杯子,那個女孩很細心地把碎片都收拾走了,說怕我踩到。他說。還問我,有沒有劃到手。
她笑起來很好看。大麥又說。
一個月后,同樣的地方,同樣的聚會,我們都說,果子用一個玻璃杯找到了一個男人。
嗯,大麥和果子走到了一起。
他們一起拍搞怪的照片。他們一起去日本旅游。他們一起在大冬天吃冰激凌,凍成傻逼。
果子不是那種驚艷的漂亮,但人很溫柔,不像眉眉,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氣場。
而且,做飯很好吃。這一點瞬間讓我和大寬倒戈。
和大蝦相比,大胸算個屁。
大麥又宣稱他找到了真愛。
這次我表示相信。
為什么?大麥甚至準備好了聽我們拿他開涮。
因為你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我說。
一年后,大麥和果子結婚。大麥窮,收入還沒有果子多,但他向果子求婚,果子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我們問為什么,果子不肯說。
他們用兩家的積蓄付首付買房子,一起還貸款,雖然經常吵架,但感情一直很好。
直到眉眉回國。
大麥瞞著果子和眉眉聊了好幾天,被果子發現之后,轉戰到公司,白天聊。具體聊了什么,一句也不告訴我。
我用上灌酒的所有招數,終于零零星星套出一些話。
周游世界回來,那個男的就甩了眉眉。眉眉火速認識了另一個男人,原本以為對方會帶她出國定居,結果出國前,對方忽然和前妻復婚,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北京。
眉眉哭著給大麥語音,說想起了大麥的好。
眉眉說她一直沒忘記大麥。
眉眉說,大麥,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四
我叫大麥出來吃飯,勸他把眉眉拉黑。
我就和她聊聊天。大麥解釋。她失戀了,很痛苦。
當初她甩你的時候呢?忘了?我提醒大麥。
那都是過去的事兒。大麥說。
過不過去我管不著。我說。你有家庭了,要好好珍惜果子。
我沒說不珍惜果子啊!大麥和我瞪眼。
媽蛋,你邏輯給狗吃了?
你已經騙過果子一回了。我又提醒他。
她不知道。大麥說。而且我也不會騙果子第二次。
你放心,我不會和眉眉怎么著的。大麥想了想,說。我也不可能和她重新開始。我就是覺得她很可憐,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我自己能解決這件事兒。
我點點頭,稍稍松口氣。
大麥緊接著一句話,又把我嚇尿了。
她叫我過幾天去她家,想和我好好說說話,我答應了。大麥說。
這次,我無論如何勸不住大麥。
大麥相信,他只是去和眉眉見見面敘敘舊、什么都不會發生;大麥相信,他是正人君子;大麥相信,他對果子的愛高過一切、不想讓果子為這種事煩心;大麥相信,他自己可以悄悄處理好一切。
最后我放棄了和他溝通。
大麥結賬走人,把我一個人留在桌子邊。
我猶豫著要不要給果子打個電話,想了又想,還是把手機放回口袋里。
也許我應該相信大麥一次。我想。
然后我發現我錯了。
因為僅僅過了一周,我接到一個消息。
大麥兩天兩夜沒有回家。
五
我馬不停蹄趕到大麥家。果子自己在家,看見是我,一聲不吭,自己轉身進屋。
我站在門口,猶豫著不敢進。
怎么了?果子問我。進來坐呀。
我怕她下一秒拿菜刀砍我,趕緊先說,果子,上次那事兒——
果子搖頭。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眉眉把大麥叫走的?果子問。
你怎么知道?我差點脫口而出,隨即緊緊閉上嘴。
大麥啊,我們都是傻逼。我在心里說。
細心如果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也許她一開始就知道,只是假裝沒有察覺。從頭到尾,都是我和大麥自欺欺人而已。
陸續有人敲門,有果子的朋友,有大麥的朋友。大寬最后一個到,滿臉喜氣洋洋。
果子啊,做好吃的了?他張口就問。
一屋子人瞪著他。
大家都隱隱約約猜到了事實。大麥曾經被眉眉無情甩掉的事之前早就傳遍了這個圈子。何況已經有好事的人幫果子查到了大麥的通話記錄,最后一次通話是打給眉眉。
幾乎每個人都認定,大麥這是重拾舊情、干柴烈火去了。
大家臉上都是義憤。
果子坐在沙發上,一臉平靜,不說話。
大寬還是樂呵呵的,一副欠揍的樣子。
鬧離婚啊,這種事兒怎么能少了我?他偷偷和我說。
話雖然這么說,他還是下廚給果子做了點兒吃的,說吃完才有體力抓小三。我嘗了一口,去廁所吐了一個小時。
有人勸果子當機立斷,趕緊和大麥離婚,讓他凈身出戶。
大寬將那人打出門。你大爺的凈身出戶!大寬喊。
屋子里鬧哄哄的。一堆嘈雜聲中,果子突然說了一句話。
大麥不會去的。果子說。
死寂。我能聽見大家心里都在吐槽:大姐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騙自己?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嫁給大麥嗎?果子問。
我們齊刷刷搖頭。
他和我求婚前幾天,我幫他打掃屋子,不小心摔壞了他的一套音箱。果子說。大麥回來就問了一句,有沒有砸到我,還說音箱可以再買,反正他早就不喜歡那套音箱了。后來我知道,那套音箱值五千塊錢。
那天我忽然覺得,我可以和他過一輩子。果子又說。
果子一字一句地說下去。我們剛開始談戀愛的時候,他沒有很多錢,不是很帥,還不會說話,但我愛他。現在他還是沒有很多錢,襪子從來不自己洗,老是和我吵架,但我還是愛他。我愿意相信他。你們都說平淡打敗愛情。其實打敗愛情的不是平淡,是互不信任。
我相信他。果子重復。就算他在這件事上騙過我,我都相信他。
我們全都站在原地,啞口無言。
我們是不是應該報警?大寬呆呆地說。
一陣震動聲打破了僵局。果子的手機響了。
果子接起來。對面似乎不是大麥。果子說了個“我是”,就再不說話。一開始她還滿臉平靜,剛聽了兩句面色就凝重起來,不住地“嗯”、“嗯”。我們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
掛了電話,果子用難以置信的表情挨個看著我們。
大麥住院了。她說。
一片沉默,然后大寬一聲驚呼:
“我操,精盡人亡?!”
據說那天,整個小區都聽到了大寬的慘叫。
六
我們又馬不停蹄趕到醫院。大麥躺在病床上,一只胳膊打了石膏,滿頭滿臉都是繃帶,包得和粽子一樣,把所有人都看傻了:這哪兒是偷情,這TM是用生命出軌啊。
你是大麥吧?果子愣愣地問。
大麥苦笑一下算是回答。果子走到病床前,好像還不相信是真的,摸了摸大麥胳膊上的石膏。
果子,我沒去。大麥勉強張開嘴,從唇縫里說。
嗯?果子沒聽明白。
我沒去。大麥重復。我沒去找她。
果子嘩一下眼淚流了出來。
真的,我沒去。大麥又說。我本來……是打算去和她說明白,后來覺得……這樣不對,就掉頭……往回開……
果子一個勁兒地哭,說不出話來。我們也不好說什么。
后來我們從醫生那兒得知了大概。
大麥確實沒去。他開到半路,掉頭,買一束花放在副駕駛座上,打算回家和果子承認錯誤。開到離他們家兩條街的地方,從對面車道沖過來一輛車。
司機酒駕,為了躲避一輛電動車拐進了來向的車道,一頭撞在大麥車子側面。120趕到現場的時候,大麥的車已經躺在了路邊,整個翻了過來。大麥卡在駕駛座里,一動不能動。那束花被甩出車廂,沾著血,落在一地碎玻璃上。
我們聽著,沒有人說話。
萬幸的是,大麥保住了一條命,只是左前臂骨折,能好。而且,不會留下后遺癥。
我們背后,大麥還在試圖向果子解釋。從認識你以后,我的腦子里……就只有你一個人。大麥說。
我不該騙你。大麥又說。我只是覺得……自己能解決這件事……
解決你大爺。你差點兒沒了命好嗎?
果子泣不成聲,一遍遍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同來的一個女孩也開始哭,越哭聲音越響。亂糟糟中,我居然聽到隔壁病床上一個女的對自己老公說,看見了?你要是敢出軌,就是這個下場。
趁大麥和果子互相示愛,我們幾個人湊在一起,商量這件事怎么辦。我們迅速達成了共識。有人負責去買吃的,有人負責聯系幫大麥轉更好的醫院,有人負責索賠,同時大家心照不宣地把伺候大麥拉屎撒尿的光榮任務留給了大寬。
大寬什么都沒聽見。他正站在旁邊病床前頭,跟醫生咨詢。大夫啊,你看我臉上這傷,要不要包扎一下?
醫生仔細看看他的傷口。不用,給你上點兒藥吧。你這是讓什么給挖的,這么狠?
大寬傻呵呵地笑。果子手藏在口袋里,不說話。我們也不說話。
果子,我真的沒去找她。大麥聲音嘶啞,又對果子說。
果子不哭了。她臉上還掛著淚,但笑得很溫暖。我相信你。她說。
七
一周后,大麥出院。又過兩周,拆石膏。一個月后,為了證明自己好了,躍躍欲試要把果子抱起來,結果用力過猛,骨裂。
折騰了快半年,大麥才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那段時間果子請了長假,鞍前馬后照料,兩個人都瘦了一圈。大寬的任務只堅持做了兩天,說他姐姐的老公的姨夫的女兒的朋友暴斃,參加葬禮,從此三個月不見人影。
我們組個飯局,慶祝大麥大難不死。火鍋的蒸汽里,果子笑得仍舊溫暖,忙著給大麥涮肉吃。大麥傻樂,把肉偷偷放回果子碗里。
大寬準時出現,嚷嚷著要果子賠醫藥費。
破相啊!他指著自己臉說。沒人理他。
大寬很沮喪,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嘟嘟囔囔,說最近太倒霉了。上回微信約一個天通苑的妹子,說好了出來喝酒,車開到樓下,再無回音,害他在樓下喊了她一個小時。又不知道名字,只能喊昵稱。
我一驚,差點把魚丸掉地上。你喊了一個小時俏佳人?我問。
大寬轉頭看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喊的俏佳人?
啊,嗨,聽見的。我說,拿筷子的手都抖了。你嗓門那么大,小區誰聽不見?
大寬哦了一聲,兩秒后迅速反應過來。放屁!你他媽住酒仙橋!騙誰呢?
他跳起來,滿飯店追著我打。我扔了筷子奪門而出。大寬緊跟在后面。
跑出飯店,看看到沒人的地方,我們倆停下,擊掌。
大寬得意地笑,這次又不用付錢了哈哈哈哈!
不光不用付錢。我說。大寬啊,火鍋沒吃飽吧?想不想吃油燜大蝦?
大寬和我對視一眼。我們火速掏出手機,我先改了微信名,然后玩兒命地在網上找美女圖。
找著找著,手停下來。
幾乎是同時,大寬也停了下來,退出程序,鎖屏。
算了。我說。
嗯,算了。大寬笑笑,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