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言情】多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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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光線從樹葉縫隙間灑落下來,視線從上面晃過的時候稍有一些輕微的刺痛感,睜不開眼睛。陽光一塊一塊地灑落在身上,讓皮膚表面泛起一層金色的光。茂盛香樟更像是巨大的綠色波浪朝著望不見盡頭的方向滾滾而去,樹蔭密密麻麻的把我們包圍,山坡被照得發亮。

? ? 鎮子里學校的鈴聲和蟬鳴是同一個音調,每一次響動都深深刺擊耳膜。太陽快要擺上正空,樹蔭也變得越來越小。學生們擠出教室,穿過光禿的紅土操場,朝著學校大門飛奔過去,興高采烈神采飛揚。我所在的四年三班教室里,同學們也開始紛紛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我和幾個男同學得留下來做這學期最后一次清潔。司翊慢條斯理地從隔壁的班級走過來,然后四肢散開地躺坐在教室風扇下面,像一塊正在融化的冰。

? ? 差不多等班上的同學走完,我拿起掃把開始從講臺上面往回掃,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地晃一晃舒服地躺在風扇下邊的司翊。我說,都中午了,你還不回去?司翊睜開半只眼睛,偷瞄我。我想再坐會兒,順便等等你。那你不幫我一起掃。司翊繼續悠閑的姿勢,裝作沒聽見。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念到。巖峰,放暑假了噢,又要比平時更累了,說完做了個遺憾的表情。我也裝作沒有聽見,直到已經掃到了教室的最后邊,才突然間停下來望了望他。正午靜好的時光,室外強烈的紫光和室內的暗淡形成巨大反差,我看見的那是一張稚嫩得不帶任何表情的臉,溫柔的模樣和像藍天白云一樣干凈的眼睛。我心里其實知道,司翊不喜歡羅慧琳強迫式的教育方法,他媽媽讓他每一天都要會花上大量時間用于練字學習和畫畫。和我們大多數孩子的童年不一樣,司翊的媽媽從小就對他極其的嚴格。

? ? 操場上蟬鳴聒噪。是有時候喜歡有時候不喜歡的夏天。

? ? 鎮上大多數的房子都是青瓦房,連成一片,每家每戶都還會有自己的一個小小花園。從小鎮背后的山坡上一眼望盡,氣勢恢宏。

? ? 中午的太陽毒得讓人受不了,從學校門口的那片香樟林出來就再沒有遮陰的地方。我和司翊把書包頂在頭上遮擋住太陽往家里趕,汗水已經浸濕后背,透過白色體恤衫。除了蟬鳴,中午的時候小鎮都格外安靜。路過人家門口偶爾看見別人正在吃著午飯,于是肚子便會一陣嗷叫。從學校到家里要走大概十五分鐘左右的時間,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很遠,但日復一日,久而久之便發現原本也不是那么遠,尤其在路上和同學一起游戲打鬧也成為了每日必需完成的消遣。汗水不斷地從頭頂上順著臉頰朝下流,司翊用手去擦拭,留下一道明顯的黑印,花了稚嫩的臉頰,我頂著書包不停地笑。

? ? 路過司翊家門口,門虛掩著沒有完全關閉。司翊站在門口準備推門時,突然轉過身叫住我。愣了一會兒說,巖峰,去玩的時候你要記得來叫我。我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 ?

? ? 午餐配置,標準的三菜一湯,羅慧琳叫司翊先去把臉擦干凈,然后把飯菜拿到餐桌上等他。回來的時候司博文指了指沙發邊上放著的用塑料薄膜包裹起來的東西,司翊順著手指望過去,激動得尖叫起來。是自行車,這太棒了,司翊高興得要蹦起來。我要趕快吃完飯然后去告訴巖峰,我有自行車了。司博文看著兒子興奮的樣子自己也高興得合不攏嘴。羅慧琳倒是很嚴肅的一邊盛飯一邊說。現在是該吃飯,而且你還沒告訴我們你這次期末成績考了多少,我們也還沒準許你玩。司翊看了看司博文,司博文做了個委屈的表情,司翊也跟著撇了撇嘴然后把菜夾進碗里。

? ? 午飯過后,羅慧琳叫司翊回房間睡午覺,司翊回到臥室趴在寫字臺上,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心里暗自計劃著要去哪里騎車,要搭許巖峰去想去的地方。臉頰離桌面越來越近,手中的鉛筆在本子上胡亂勾畫,房間正中央頂上的吊扇轉得嗡嗡做響,困意四起,眼皮開始打架。蟬鳴帶著節奏,更加肆無忌憚。? ? 吃完午飯后,我躺在床上,雙手放在腦袋后面安靜地望著天花板,屋頂吊扇一昏一暗的節奏催得我快要入眠??蛷d電視里傳來新聞主播渾厚的男聲,外婆坐在沙發上打盹,廚房里水滴落進水缸里聲音清脆。我從小就跟外婆一起在鎮上生活,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然后各自去了外地再也沒有回來過。我自讀書以來成績就一直很優秀,因為每當我問起外婆關于父母的事情的時候,外婆總是會告訴我要是不好好讀書的話爸爸媽媽就會不高興,也就不會回來看我了。就是這樣一段帶著安慰性和鞭策性的謊言伴著我一歲又一歲地成長,直到后來我再也不會在外婆的面前問及父母的事情。

? ? 下午五六點過后,太陽慢慢下降著自己的高度,陽光變得柔弱起來,落在山脊,落進樹林,落進縱橫交錯的巷子,落在青瓦的屋頂上,落在荷塘里倒影重疊。夏日季節的小鎮總會在每天的這個時候開始熱鬧起來。那些吆喝生意的小販推著自制的車,蒸籠里熱氣騰騰的鮮肉包子吸引著來往的人排隊等候購買,買菜的大爺和賣菜的婆嬸兒砍價砍得天花亂墜,成群結隊地騎著自行車穿梭在縱橫交錯的寬窄巷子里的下班人群,挨家挨戶廚房灶頭的裊裊炊煙,荷塘邊上用木棒打洗衣服的大嬸,以及光著腳在石板路上亂跑的小孩兒。

? ? 吃過晚飯,我陪著外婆外出散步,地上浮躁出悶熱潮濕的氣味,濕綿綿的還有些刺鼻,相比于焦躁煩悶的午后卻要清爽了很多。外婆拉著我的手,我們倆走得很緩慢,一路也沒有太多的話語交流。倒是行往的路人常與外婆打招呼,還夸我有好聽話成績又好最近又長高了之類的話。外婆會笑著禮貌地回應別人,有時候還會指著陌生的人讓我叫叔叔阿姨公公婆婆。在潛意識里,我早已經習慣這種無關痛癢的噓寒問暖。

往回走的過程中,外婆突然問起我。

峰兒,想不想去大城市里生活,那里有很多峰兒沒有見過的高樓大廈,有好玩的好吃的什么都有。我一時之間沒有太明白外婆的意思,嚷著反問起外婆,外婆喜歡大城市嗎。外婆沒有回答我,只是沖我笑了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

? ?

? ? 外婆又問,如果有一天我們搬去城市里生活峰兒愿不愿意呢。

? ?

? ? 如果外婆喜歡的話我就陪外婆一起去,外婆去哪里,峰兒就去哪里。

? ? 那峰兒會不會舍不得這里啊。

? ? 我一邊走一邊用腳踹著地上的小石頭,心里面不知道怎樣回答外婆,仔細地想了想,也不太確定舍得與舍不得的東西在自己的心里是否真的存在。

許巖峰。

聲音從背后傳來,付陽氣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興奮得要死的樣子。付陽是我的同班同學,和我住得比較近,也算是鄰居。巖峰,我跟你說,司翊的爸爸給他買了一輛自行車,在球場那邊,曾川和雷雨彤他們都過去了,喊我來叫你一起過去,快點走。

? ? 我看了眼外婆,外婆神態安詳。和付陽一起去玩吧,記得早點回家。外婆說。

? ? 小鎮上唯一的一塊空地廣場,一頭一尾有兩個已經銹跡斑斑的白色球門,地面上被鋪滿細碎的白沙和石子,上面總是留著淺淺的車轍和腳印。司翊和他的自行車已經被鎮上的小孩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司翊穿身純白色的體恤和藍得像天空一樣的休閑短褲,短發在斜陽的照射下變成黑褐色,一雙眼睛清澈得泛著光。他雙手扶著自行車的把手,被大家圍在中間,像是明星,耀眼至極,孩子們紛紛投出羨慕的目光,爭先恐后地擁擠圍觀。

? ?

? ? 司翊、司翊,我用最新版的水滸傳英雄卡和你交換,你讓我騎五分鐘好嗎?

? ? 司翊呀,我們倆個關系這么好,你也讓我騎一會兒吧。

? ? 司翊司翊,我買了最新的漫畫,我要給你看。

? ? 司翊,讓我也騎一下,讓我也騎一下。

? ? ……

? ? 我和付陽使了半天勁才從從人群中擠了進去,好不容易擠到司翊的面前,付陽張著大嘴仔細地打量著車子,接連發出驚喜的感嘆。威風呀司翊,這自行車太棒了。我回去也要叫我爸給我買一輛。我望向司翊,我和他彼此有著默契般的相對而笑。曾川從旁邊擠了出來。你又吹牛,上次雨彤過生的時候她爸爸送給她一套漫畫人物的玩具模型,你不也是說有什么了不起,回去叫你爸給你買一套,結果呢。旁邊的小孩們也跟著起哄,弄得付陽感覺有些尷尬?;亓嗽ㄒ痪洌P你什么事,你有嗎,你也沒有。

? ? 司翊說,巖峰,我剛去你家里找你了,但你不在。

? ? 我回答,恩,剛陪外婆出去散步去了。

? ? 他說,上車吧。

? ?

? ? 我有些詫異,還有些不好意思。司翊和往常一樣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開心的笑,我知道他只有在真心開心的時候才會露出那樣的笑臉。我從人群中繞了過去坐在后面的副座位上,司翊用力往前一蹬,自行車向前慢慢行駛,越來越快。孩子們跟在后面,歡呼雀躍地奔跑。

? ? 夕陽漸漸沉落,微風輕輕滑動樹葉,兩張稚嫩卻清澈無比的臉龐泛起溫暖色的光,空氣似乎被調定到了剛好合適的溫度,遠方巨幅的山脊線影在余暉下綿延不斷疊巒千帳。

? ? 翩翩少年。

? ? 付陽攥了攥拳頭,咬牙切齒,不就是輛自行車么。

? ? 梅雨季節的天氣,連續下了兩夜的暴雨,整座小鎮被雨水徹底清洗了一遍,屋頂瓦片變得鐙亮,囤積在屋頂上的雨水沿著屋檐流淌,地面坑洼的積水坑倒映著無數個太陽。

? ? 禮拜六,司翊的父母邀請我和外婆到他們家里做客,做了各種我和司翊愛吃的菜,還有新鮮好看的水果。坐在餐桌前,我感覺有些拘謹,一直沒敢講話。我從小都不太喜歡去別人家里做客,我會感到渾身不自在。頭一天晚上臨睡前外婆告訴我講,司翊的父母以前是我媽媽最好的同學,后來還一起上過班,也當過教師,每年過春節的時候都會買些禮品來看我們,小時候對我也很好,不過我肯定沒什么印象了。聽過這些話后我才勉強答應了外婆。

? ? 吃飯的過程中,我始終沉默不語,甚至很少把頭抬起來,筷子總是在面前擺放的幾個菜里夾來夾去。司翊的父母和外婆一邊吃菜一邊閑聊,聊起他們以前小時候的故事時,外婆聽得一會兒高興得合不攏嘴,一會兒又一副遺憾的表情。

在談及到關于我父母事情的時候,外婆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眼睛周邊有些紅潤。感嘆說世事變化太大了,有些事情避免不了,人各有命啊。

司翊的父母心里明白也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有些往事怕就怕一時不經意的點破便會引發情緒的波濤洶涌。司翊的爸爸把話題移開,緩解尷尬的氣氛,然后往我的碗里夾菜,肉和蔬菜都一樣夾了一些。他扶了扶眼鏡望著我說,巖峰,多吃一點。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 ? 午飯過后,羅慧琳去廚房里沏了壺茶,然后和外婆他們一起坐在客廳里接著聊天。司翊和我拿著洗好的水果到他臥室里吃。客廳里外婆夸司翊的父母教育得好,夸司翊從小就斯文又聽父母的話成績又好,就像小時候的司博文一個樣。司翊的母親對著司博文笑,當初就是沖他的這份傻勁才嫁給他的。我們夫妻倆嘛沒別的奢望,就盼望孩子有出息,在家庭管教方面希望孩子教養好、品性好、成績好,所以一直對他都比其他父母對自己的孩子要嚴格得多。

臥室里,司翊在書柜里翻來翻去的折騰了好一會兒,然后拿出來一個盒子讓我看。里面都是當下最流行的游戲牌卡、水滸傳武將卡以及各種五顏六色的玻璃彈珠。這么長的時間以來,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司翊私底下收藏了這么多的好東西。司翊看見我驚訝又羨慕的表情時自己也樂得倒在地上狂笑,兩排潔白的牙齒閃著白色的光。司翊告訴我,這是他悄悄的背著父母收集的,不敢讓父母知道,父母一直都不讓他玩這些東西,說不希望他將來玩物喪志。我完全沒能明白什么叫玩物喪志,只知道的是司翊的父母對他一直很嚴厲,不讓他玩這些。不過看見司翊這樣欣喜的表情,我自己也感覺很舒服。在我心里,一直覺得司翊太過寂寞了,也太過優秀了。

風扇晝夜不停歇地轉動,悶熱的空氣還是整天浮動在我們的周圍,幾場暴雨洗不盡夏日的狂躁,夏蟬鳴叫,也不愿停休。進入三伏天,便更是不想動彈,時間像是故意放緩了行走的腳步,讓日子過得清晰可見。然后大部分白天時間都被作業、西游記、白蛇傳、動畫片等項目所占據。在下午晚些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會和付陽、曾川以及鎮上的其他孩子一起玩游戲捉迷藏打彈珠滾鐵環和賭游戲卡牌,弄得汗流浹背,弄得一身臟,卻樂此不疲,不亦樂乎。

漫長的暑假,很多時候我也會在睡過午覺后去司翊家找他。司翊寫作業,我就坐在一邊翻弄司翊的爸爸跟他買的書,翻看他用墨水顏料畫的那些看不太懂的國畫,有時候就那么安靜地看著他寫字做作業和畫畫。只有極少的時候司翊借口出去畫風景的理由和我一起去小鎮后邊的山坡上吹風,去學校外邊的香樟林里睡覺,一直待到晚飯前。而每次若是叫他出去玩,都會被司翊的媽媽拒絕掉。后來我也就不怎么白天去找他了。吃過晚飯,司翊會騎著自行車來找我。有時候也會碰見付陽和曾川他們。后來付陽和曾川都不太喜歡司翊,認為司翊有點傲氣,和大家也合不來。盡管不開心,但司翊從來都不去計較這些,司翊說只要有我就夠了。于是我經常都會在夜里想,司翊他會不會永遠就這么寂寞的活著。

八月份,雨水又傾盆了整個小鎮,天氣總算變得涼爽起來。掛歷上顯示的號數離學校報名的日子越來越近。孩子們緊繃起神經,打起精神。一部分抓緊時間瘋狂的趕抄作業,一部分則抓緊時間日不停歇的玩。

晚飯過后,夕陽余暉穿透球場,地面被照成淺淺的波浪,沙子變得柔軟。付陽和曾川召集了鎮上的部分孩子在球場打彈珠和玩游戲卡牌等。分成幫玩不同的游戲,我和付陽他們一起,差不多贏完了其他孩子手中所有的卡牌。手肘和膝蓋全都粘滿沙子,臉上汗水混著泥土,流成黑色的線條。

沒注意到是什么時候,司翊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一起的還有他的自行車。司翊嬉笑地望著面前花了臉的我們。然后望著我說,我剛去你家找你,你外婆說你在這里,走去騎車吧。還沒等到我說話回答,付陽一下子從我后面冒了出來用胳膊肘擋住我的身體。你自己去騎你的自行車,巖峰要和我們一起玩。司翊沒有張理付陽,眼睛一直看著我,臉上還是干凈的微笑。我挪動了下身體,卻被曾川一把給拉住,許巖峰,你要是走了我們大家以后都不會和你玩了。面對曾川態度強烈的語氣,我不知道該怎樣來讓自己做出選擇,身體僵硬住不聽使喚。一時間球場也變得沉默不語,沙子在地面上安靜地滾動,夕陽躲在云彩后面,漸漸下沉。

你自己去騎吧,我今天不想騎。我低著頭躲避司翊的視線,不敢抬眼看他,也不想讓司翊看到我沮喪的樣子。而同時我也躲過了司翊那張干凈的臉龐直轉而變的巨大失望的表情。

晚上耍完后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一直都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腦袋里一直在想。自己為什么要做出那樣的決定,把司翊一個人尷尬的留在那里,司翊當時會是什么樣的感受,現在會不會責怪自己,從此以后司翊會不會不再張理自己了。我想著這些心里就越發的悶。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晚飯過后我都會去司翊家找他,司翊要么是不在出去了要么是在寫作業和畫畫,反正總是見不著面。我想司翊他肯定是在賭氣,不過我覺得自己做的已經夠多了,是司翊他太小氣了。

離開學的時間越來越近,天氣溫度也連續下降了好幾度。疲乏和焦躁的情緒終于換成了平靜和清爽。電視里播放的西游記等連續劇逐漸進入尾聲階段,高潮迭起,話題不斷。球場總是孩子們最多的地方,球場邊上有三塊用水泥板子搭建成的乒乓球臺,臺面高度剛好達到孩子們的胸口處。每天吃過晚飯,我、付陽以及其他大部分孩子們都會準時的出現在這里。因為最近和司翊有些矛盾的緣故,已經很多天沒見過他了。心里面有些不好的情緒,同那些歡快的氣氛撞成一片渾濁的云海。

乒乓球在空中來回飛行幾個回合,然后高速撞上球臺中間用石磚砌成的網,反彈出去后飛了好遠,落地后一直沿著坑洼的沙地上滾了十來米,球剛好停在司翊面前。我轉身抬頭便看見司翊他只身矗立的身影,旁邊依舊是那輛白色的自行車。我走過去走到他面前,彎下腰把乒乓球撿回手里。司翊面無表情,眼睛里散發著微弱的光。我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又朝球臺跑回去。付陽和曾川勸說我,對,就是不要張理他。

或許是夏天的緣故,夕陽遲遲不肯下沉,時間便默契般的放緩行走的腳步。我還是會不時地偷望下司翊他,他還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背后是夕陽的余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看起來讓人特別舒服和溫柔。我心里突然萌生出了內疚和難過的感覺,打球也開始心不在焉,反應變得遲緩。

砰的一聲,現場氣氛瞬間凝結成冰。我重重地倒在地上,感覺那一時半會兒是完全失去了知覺一樣,眼前一片黑暗,心臟跳動的聲音撲通撲通越來越大,我感到有些害怕,一些濕漉漉的液體順著臉頰的伏線向下滑落。周遭鴉雀無聲,然后孩子們開始驚慌失措。

遭了糟了。

啊,快去找他外婆。

眼睛遭了,好多血好多血。

先讓他躺著不要動他。

我為了接打過來的球,身體沖出去的時候失去了平衡,整個人都往球臺臺角的方向飛了過去,左眼角正好撞在球臺的尖角上,鮮血瞬間噴涌出來。

等我稍微感到臉龐有些溫度的時候,我已經坐在單車后面死死抓著司翊的衣角。右手手指的骨節因為過于用力已經變得有些發白,左手拿著紙巾摁住傷口流血的地方,顫抖不已。一路的顛簸,傷口有種被拉扯的疼痛感。而在逐漸恢復意識后一直都縈繞在我腦海里的是司翊從地上攙扶我起來時在耳畔輕聲說過的那句話。

簡單,平靜卻又無比深刻,帶著輕微啜泣般的顫抖聲音?!坝形以?,所以我不會讓你有事。”我知道的,盡管坐在后面看不到司翊的臉,但他一定哭過了,發生這種事情當時他一定比我自己更著急,一定比我自己更難過。

夏天的風里,夾帶著泥土、苔蘚、蘆葦的悶熱味道和那些從純白色的體恤上散發出來的青草香氣,還有醫院里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我躺在手術室床上,麻藥起的作用已經讓我沉沉酣睡,醫生清理好傷口,準備穿針引線。

睡夢中,我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面是一片遼闊無際的湖水,四周無比安靜,偶爾飛來鳥鳴聲,卻不見其身影,遙遠望去,湖水的中央有一間屋子,被水霧籠罩似有似無若隱若現。我站在岸邊,湖水蕩起浪花拍打在腳上。天色已漸暗,應該是有些深沉。我感覺自己曾經來到過這個地方,但又實在想不起自己是怎樣來過。起風了,弱小的身軀泛起一點涼意。我感覺很平靜,一動不動地望著湖水中央的屋子,眼神無比溫柔。時間沒有朝前行走,春夏秋冬也不曾更替交換,四季如常。我安詳地閉上雙眼,溫柔的風拂過耳旁,一切靜好。

司翊也做了個夢,鉛灰色的天空一直飄著綿綿不斷的雨,他一路奔跑在被他自己踩過而濺起來的浪花中,他趟過了很多的人影,途中已不記得自己已經摔倒過了幾回,只是每次摔倒后又再爬起來,他一直不斷地奔跑。后面有個黑影一直在追著他,司翊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司翊很慌張,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突然前面出現了光亮,司翊抬起頭看見了自己的父母和許巖峰,他們站在前面沖他微笑,仿佛在迎接他。司翊很高興,拼盡全力沖向他們,剛要觸摸到他們的時候,卻撲了個空,整個人從他們的身體當中穿了出去,一切又恢復黑暗,司翊驚恐的回頭望去,天色昏暗,那個黑影出現在他的眼前。

夜已深,房間里臺燈的暖色燈光溫柔地打滿整個房間,窗外密密麻麻分布的星星讓夜空發出藍色的光。司翊在病房里醒過來,滿頭都是汗。他往上蹭了蹭,然后稍微試著挪動自己受傷的左腿,有些沉重,發現整只小腿部分已經被打上了石膏,感覺還是有些輕微的刺痛感。羅慧琳坐在一邊安靜的看著他,眼神無力,裝滿的是心疼。羅慧琳看見司翊睡醒后幫他挪了挪身子,然后把手放在他的臉龐上,幫他擦了擦汗,沖著他微笑問道。還疼嗎?這次幸好只是骨折,要是斷了你看怎么辦,你才要后悔哦。

司翊沉靜地看著母親。許巖峰怎么樣了,他眼睛沒事吧。羅慧琳向他撇了撇嘴角有些弧度輕微上揚。司博文從外邊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分成兩半去核的蘋果,一個遞給羅慧琳,一個遞給他。然后抻了抻床單,坐到上面說。他眼睛沒什么事,眼角處縫了八針,和你一樣,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各種蟲鳴聲集合成令人心煩的曲子。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我想起睡覺前外婆說起司翊的事情。司翊他在送我去醫院后,想急忙趕回來告訴外婆和他父母。那個時候天色昏暗,視線都已經不是很清楚了,司翊卻一直沒有減慢車子的速度,在一個急轉彎的路口,自己連同自行車一起翻倒在了石坎下。后來有熟人看見了就告訴了他父母,然后托人開車送他去了城里的醫院,怕是鎮上的醫院沒辦法醫治,估計是骨折了,最壞的話。外婆講到這里就沒繼續講下去。我想到這里又往回翻了個身,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刺痛。

突然房間門傳來聲響,我回過頭去看,是外婆。外婆輕聲地走到我的床邊坐下,神態安詳。我將身子翻過來對著外婆,外婆用手溫柔地撫摸我的頭,撫摸我眼角繃好的紗布,溫柔地問我傷口還痛嗎?我搖了搖頭對著外婆講。外婆,我想著司翊我睡不著。話音還未落完,我感覺身體開始抽搐起來,眼淚控制不住,從眼眶里翻涌出來順著側臉滾落。淚水的溫度幾乎快要將肌膚燙傷,我無比難過。外婆望著我,眉頭合攏,心也跟著絞著疼。一邊擦干我臉龐的淚水,一邊安慰我。不要太擔心,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醫院看他。

氣溫有些下降,天空飄著綿綿細雨,像絲綢一樣在空中泛著銀光,那些從山里面吹來的風,急忙地想要把夏天趕走。雨水清洗山峰和樹林的沉悶焦灼,然后變得明亮清澈。我坐在汽車上,神情恍惚。這是我第一次坐這么長時間的車,中途迷迷糊糊的躺在外婆的懷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到醫院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地面溫度差不多已經將積水烤干。城里的醫院很大,費了半天勁到了住院部樓下,正好碰見了他們??匆娝抉丛囍霉照茸约鹤呗?,羅慧琳小心翼翼的站在他旁邊保護他。司博文看見我們沖我們走過來跟外婆打了招呼然后帶我們過去司翊那邊。幾步路的距離卻走得我心里萬分忐忑,遠遠望去司翊扶著拐杖的樣子,我心里甚感不安。和司翊四目相對的時候,有種想要逃避的感覺。司翊的爸爸提議回病房里去坐,司翊卻嚷著說還想在外邊再多待一會兒。羅慧琳做了個不放心的表情,司翊顯得有些著急。你們不用擔心了,我自己走沒問題。外婆推了推我肩膀說。讓巖峰陪著他吧。

司翊叫我陪他去住院樓后邊的花園里逛,他走得很慢,我也只能配合他的速度,他還不能完全適應用拐杖走路,表情有些辛苦。一路上我也沒敢問他的關于腳的情況,就盡量沒有說話。我陪他走了一會兒,他說累了。然后我們找了個路邊的長椅坐下。

灰色的云朵被夏末的風吹動,往南方飛走,眨一下眼,云朵就變換一種形狀。云彩背后,天空隱隱約約透射出不太強烈的太陽光線,地面一陣光亮一陣陰沉。

你腳還疼嗎?

不疼了,就是沒什么感覺。他又露出那天真無邪般的笑臉。

反而我顯得有些尷尬。

他又說,不過聽醫生講,我這個樣子還要堅持一段時間。他一邊說一邊指著他受傷的腿。

那你不是要在這里待很久,還有幾天就要開始讀書了。

恩,所以要有段時間見不著面了。

司翊說話的樣子很平靜,和夏末季節的溫度一樣讓人舒服。

我把眼睛從他身上撇開,太陽光又冒了出來,照在臉上,暖洋洋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說了句,對不起,還有……謝謝。但我不確定他聽見沒有,轉而他指著我左眼角的紗布笑得仰天捧腹,他說,你現在是個瞎子了,哈哈。

送他回病房的時候,司翊問我。巖峰,長大后你想做什么?。课蚁肓税胩煲蚕氩怀鰜恚谖乙庾R里面,長大這種事都是好久遠好久遠以后的事情,未來是什么形狀我從來都沒去想象過。但司翊說他長大后要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要去世界各地流浪。我那個時候記得很清楚,他的眼睛里發著光。

司翊年齡比我更小,但在我心里面,我一直都覺得他比自己更懂事,性格上更為沉著和冷靜,也更為積極樂觀。所以我相信,無論他以后想要做什么,他都一定會做得到。

開學了,學校孩子們又熱鬧得炸成一團。墻壁上的掛歷又翻開了新的一頁,九月開始,天氣溫度就有些變得涼爽起來,涼席和風扇終于在漫長的三個多月的日日夜夜的作用中暫時的休停下來。

我還是如往常一樣,每天早上七點鐘被外婆從床上叫醒,穿衣洗漱,然后和外婆一起吃早飯,準時七點半出門。付陽還是會每天早上拿上一袋自己從來不喝的牛奶,作為曾川的唯一牛奶供應商,曾川每天的任務就是只需要負責幫他喝掉。在學校,付陽和曾川依舊是老師點名批評的重點對象,雷雨彤依舊一副被欺負后不管誰有理都會先跑去辦公室找班主任的所謂惡人先告狀的樣子。司翊還未出院,每天就只能待在病房里畫畫和看書,偶爾出去散散步。司翊沒來上課的這段時間里,我也習慣性的會在每天放學后去走廊處望一望。

時間悄無聲息的朝前行走,氣溫漸漸轉涼,夏天的煩悶終于消磨殆盡。早上出門的時候外婆會叮囑我多帶上一件薄點的長袖襯衣。路上偶爾抬頭望望天空,時常有鳥群在天空盤旋,最后棲落在樹枝椏上,抖落幾片樹葉。已經快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沒有看到司翊了,在放學的路上,在無聊的周末,在夜晚安靜的時候,就會發呆,會去想司翊現在在做什么,腿傷好了沒有,還要多久才能回來。

禮拜六的晚上,我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外婆和下午從城里過來探望的親戚坐在門口聊天。突然巷子口雜貨店的老板跑過來說有我的電話,說是司翊從醫院打來的。我興奮得來不及穿上鞋襪就跑了出去。司翊在電話里講,他的腿傷已經好了并且明天就會出院回來。我和司翊通完話跑回去告訴外婆這個好消息,外婆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和我一樣高興。

巖峰,再等段時間我來接你和外婆一起去城里生活好不好?說話的是下午從城里來的那個親戚,他笑著問我。外婆說,巖峰,這是你的舅舅。為什么要去城里生活?我望著面前這個褐色皮膚的男人問。他說,外婆年齡越來越大了,需要有人照顧,而且城里的生活更方便也更舒服。我回頭望了望外婆,我說反正外婆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初秋的月亮還有些殘缺,卻也特別的明亮,把整座小鎮氤氳成為一座深藍色的城堡,城堡里面住著神秘的老人,藏著深埋許久的傳說,以及經常被孩子傳頌的英雄。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漁家燈火炊煙裊裊。

而深秋季節的風把白色的天空吹掛得有些低矮,站在高一點的地方,似乎就能觸手可及。像是一片混濁的山湖,觸碰過后蕩開一圈黏稠的泥漿。天空開始下起細雨,啪噠啪噠落在山坡上,亮成一片微弱的光。

我以為我們就會這樣伴隨著簡單平淡的日子無憂無慮地向著天空拔節,我以為司翊他會永遠身披單純、斯文、干凈的這些代名詞生活一輩子,我以為我們的未來遙遠得沒有形狀。可上帝的劇本總會讓我們清醒地意識到我們是多么弱小的一類群體。

失去、離別、誤解和告別。接踵而至。

司博文因公殉職那天。司翊的母親在下午第一堂課的中途就讓班主任接他出去。由于我們班第一堂是體育課,我站在隊列里看見司翊提著書包和他的班主任朝校門口走去,腳步有些急促。羅慧琳站在校門口等他,老師和羅慧琳簡單地聊了幾句,然后看著老師用手輕輕地撫摸他,而羅慧琳表情顯得有些悲傷。后來剩余的兩堂課,我一直都在胡思亂想,直到下午放學回家我才知道事情遠比我想象的嚴重得多。

我的少年,我都不知道要如何來面對你,在面對如同修羅一般的磨難面前,你究竟能夠承受多少。那些金黃的麥穗,青澀的蘆葦,挺拔的山脊,都和我一樣沉默不已。

司博文去世,羅慧琳去鎮上請來了專門做葬禮的人,靈堂搭建在屋門口的空地上,葬禮持續了三天。從城里過來了很多司翊從來沒有見過也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親戚朋友,鎮上司博文之前上過班的廠里和現在的單位里也有許多的同事前來悼念。

我見到司翊的第一天晚上,司翊他控制不住自己悲傷的情緒跪在香燭臺旁邊的家屬答謝區哭得泣不成聲,眼睛經過長時間的哭泣已經開始臃腫了起來,弱小的身軀失去了平時里的干凈清澈而蛻變得更加蒼白無力。一件棕色的毛衣讓他看起來更加脆弱。而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快將要被那脆弱卻龐大的情緒震得粉碎,悶在胸口的氣體就快要漫過胸腔集體噴發而出。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在陪同外婆一起前去燒香祭拜,然后和司翊的媽媽打了招呼后,走到司翊的旁邊陪他一起跪著,地上有些冰涼,我感受得到司翊的全身在顫抖。我用力地攥住他的手,什么話都沒講。空氣里漂浮著紙錢燒焦的氣味。周圍飄散著細碎的讓人揪心的聲音,以及同情的不安的和不屑的眼神。

你看哦,那娃娃才可憐。唉,可惜喲,那么年輕的一個人。唉,現在娃娃造孽了,孤兒寡母的。就是啊,那么乖的娃娃,以后咋辦哦。聲音很細碎,卻不斷地不斷地趟進耳膜,震耳欲聾。

等我從眾多雜亂的口舌里緩過神來,司翊他已經停止了啜泣,面無表情地望著我。我感覺到司翊的手心里漸漸有了溫度。眼神無力卻裝滿了委屈。

第二天晚上我再看到司翊的時候,相比前一晚他已經平靜了許多。外婆講,當一個人的悲傷突破了自己的極限以后也就不會再悲傷了。陪同司翊吃過一些清淡的食物,然后緊握著他的手一起等待葬禮的儀式開始。我不時地看一看他,他總是一副溫柔的卻又面無表情的臉。我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想陪他一起承受這些難過,想告訴他曾經他也那樣對我講過的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有事。但我心里面默默地想,我只要這樣安靜地陪著他就好。

第三天早上出殯,恰逢禮拜六,天未放亮,空氣里透過一絲寒意,氣氛安靜得如同剛入眠的夜晚一樣。司翊的姨婆告訴他,爸爸要走了,今早要去送他最后一程。盡管都已經盡力的平靜好自己的情緒,但司翊他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所有的不舍和無奈都集中起來轉變成眼淚稀里嘩啦地蹦出來,聲音劃破清晨。我胸腔跟著他的聲線一起轟鳴著,我松開外婆的手朝司翊走過去,用盡所有力氣一把將他拉到面前牢牢的將他抱住。眼淚沁濕衣襟,貼近胸膛。那一刻我發覺世界是如此微小,只有顫抖的胸腔和震耳的心跳。

樹葉完全脫離開樹枝,初冬濃密。蘆葦漫過山腳爬上山坡,枯枝肆無忌憚地向大地傾倒。迭巒千帳的山脊線終而失去往日挺拔的輪骨。微風輕吹湖面蕩起千帆,時間須庾淡而無味。

那之后,一切放佛都不曾變過。

每天放學我和司翊還是會在我倆各自教室相交接的地方靠在護欄上等彼此,還是會在回家的路上和付陽他們一起嬉鬧猜拳來懲罰背書包,他還是會在吃過晚飯后去我家找我然后一起騎車出去兜風,還是會在學校的每次考試過后跑來和我比成績,還是會在放假的日子一起去小鎮后邊的山坡上睡覺看書畫畫曬太陽,還有很多很多。

可我清楚,一種細微的變化正在透過我們的毛孔一點一點的朝外生長著。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司翊他那拔云見日般的笑臉了;他再也沒有因為考了比我好的成績而歡呼雀躍過了;他也再不會吵鬧著主動要求我去哪里的時候一定叫上他了。這些都在我的眼里慢慢地發生著改變,它所衍生出的疼痛像是被一把利器有著節奏般地插進我的胸膛。

生活在用疼痛教會我們如何成長

少年你是否仍然青澀如初? ? 在我已經很斑駁的時候? ? 少年你是否依舊純然不動? ? 在我漂泊了很久之后? ? 少年你還相信美好嗎? ? 當我游走在這世道的窄口? ? 少年你不能老去? ? 你要堅強地留在歲月的岸上? ? 那些沉重的、流離的和虛妄的? ? 都讓我一個人去經歷吧? ? 而你? ? 只需要穿著你的一身白衣? ? 讓陽光照進你

時間孤獨的向前行走,我們孤獨的成長著。寒風逕烈。進入十二月,又下過了幾周連綿不斷的陰雨,延續了深秋季節時的那種纏綿,灰茫茫的像霧像雨又像風。當冬天徹底的來臨,我們會發現灰色的云朵每天都毫無層次的掛在天空中一動不動。

晚飯的時候,外婆表情很嚴肅,像是心里放著事的樣子。外婆往我的碗里夾了塊肉,一邊說。峰兒,這個禮拜六舅舅就會開車來接我們去城里了。

那我們以后都不會回來了嗎?我問外婆。

是的,峰兒一定會喜歡上城市里的生活,那里有很多峰兒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在那里峰兒會交到更多的朋友,他們都很友好,并且善良。

那我以后就再也見不到司翊了嗎。

以后放長假的時候你可以邀請他來城里玩的。

吃過晚飯,我幫外婆收拾好后就跑出去找司翊。跑去告訴他我和外婆要搬去城里生活的事情,告訴他我們會很久很久都不能見面了。到司翊家的時候他并不在,后來我跑去球場找到他時,他正和四個高年級的男生發生爭執,那幾個男生想要搶他的自行車來騎,司翊不愿意。我趕忙沖過去攔在中間,幫司翊一起護住自行車,然后擋在他的面前。我朝他們喊到,你們想要干嘛,這是人家的車,憑什么要拿給你們騎。其中一個男生有些不耐煩,走過來一把扯起我的衣服,然后把我推倒在地上,說了一句,要你多管閑事小鬼。我不服氣立馬從地上站起來朝他揮著拳頭過去。然后和他扭打在一起,其余三個男生也跟著一齊朝我按過來。我又被按在地上。

司翊用力把他們從我身上拉開。你們不要打了,自行車給你們騎就是,你們拿去騎,不要打了。

他們松開了手,我從地上爬起來,身上和臉上全是泥土。我又跑過去把自行車給攔住,我朝司翊吼道,不能拿給他們,這是你爸爸給你買的。那四個高年級男生又朝我走過來,司翊將我拖開。然后我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司翊的自行車騎走,他們歡呼高興,像一群嗜血的掠奪者。我已經筋疲力竭,司翊沉默不語。我從司翊的手里掙脫開,臉上裝滿了憤怒,更多的是難受。我說,干嘛要害怕他們啊,那是你爸爸給你買的啊,怎么能那么隨便就拿去給別他們騎了。我降低了自己說話的聲音,有些液體在眼睛里翻滾。

我只是……司翊想要說些什么,但被我激動的情緒給壓制回去了。他蹲下去坐在地上。我深吸了口氣,我罵司翊是個膽小鬼,然后轉身離去,剩下他一個人。風在耳邊竊竊私語,沙子貼近地面朝一方滾動,寒冷的影子形影單只,沉默像是在土里扎了根。

空氣里漂浮著那些未能講完的話。我只是不想看見你被欺負。

冬天的夜晚,月光微涼。晚飯過后,那些抱著茶盅三五成群圍著看下象棋的大叔們,巷子口拿著蓋碗翹著腿聽收音機的老大爺,圍成一團一邊織毛線一邊呵著白氣閑聊的大嬸,還有嬉笑打鬧亂跑的小孩兒們紛紛到位,整個小鎮和諧生輝。八點鐘過后街上的人就開始逐漸變得稀少,挨家挨戶都選擇關上門沏壺茶窩在沙發上看電視。透過玻璃窗,暖色的燈光亮成一片,看起來格外溫暖。

我仍舊在氣憤中,回到家后這種情緒都一直在心里縈繞。嘴里還在不停念叨,司翊他就是一個膽小鬼??捎窒?,把司翊他一個人留在那里安不安全,那四個高個子又跑回去欺負他怎么辦,會不會不還他自行車了。然后我又極力壓抑自己的這種想法,勸導自己說就算發生了也只怪他自己,他自己害怕,膽小懦弱。我努力讓自己不再去想,然后心里就越難受,發出的聲響都帶著哭腔。

夜徹底安靜了,月亮變得朦朧,亮成一團。羅慧琳認識了一個陌生的男子,最近一個月里來過家里幾回,司翊碰見都稱呼叔叔。晚上回家的時候正好碰見那個男子把母親抱在懷里很開心的樣子。羅慧琳聽見門聲,連忙把男子推開,表情有些驚慌失措。司翊去洗完澡回到臥室把門關上,月光透過玻璃窗照射到屋子里面,荒涼沉重。

失去對于我們來講僅僅只是一個瞬間事件的發生,而悲傷的是去習慣再也回不去的這個過程。我們都還不能夠深刻的去闡述清楚失去對于我們的意義,或者說在龐大的生命中究竟意味著什么。只是在這樣一個連月光都表達得極其深重的夜晚,司翊跪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家人的照片,對著面前摔壞的自行車哭了整整一夜。

夜里我又做了個夢。司翊仍舊寂寞的活著。我眼角淚痕清晰,枕頭冰涼。

接下來三天時間,我都沒有去找過司翊,司翊也沒來找過我。禮拜五的晚上,付陽和曾川他們跑來我家里,曾川帶來一窩仙人掌,葉子很大,刺很軟。付陽送給我一套他收集的水滸傳的武將卡,放在專門的收藏冊里。雷雨彤送我一個小豬存錢罐,她說這個小豬存錢罐是她過生的時候她爸爸送給她的,叮囑我要好好保管。我笑著說以后我只要看見它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的樣子來。他們說,以后要回來找我們耍啊,城里面有什么好玩的要跟我們講知道不。我拿著他們送的禮物使勁點頭。

寒冬的清晨還沒能從夜晚里完全蘇醒過來,所有生命物種都延長了各自的生物鐘,有著同樣默契般的在這個季節里集體冬眠,樹上枝椏嬌嫩得像是一碰就碎。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外婆叫醒,車子已經停在門口了,舅舅和外婆往上面搬要帶走的東西。臨走前,我還是決定要去和司翊告個別,可敲了半天門都沒人回應,而他的那輛自行車像廢鐵一樣被扔在門口的花臺邊上,車身已破爛不堪。我頭腦里出現了那天傍晚的畫面,我眼神微弱,心感覺被麻繩絞著疼。大冷天的早上又逢周末,街上的人并不多,我一邊跑一邊到處望,我跑去了球場,學校和小鎮后邊的山坡,去了平時我和司翊常去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汗水浸濕了我穿在最里面的體恤衫,和皮膚粘合在一起,我彎下腰雙手拄著膝蓋,氣喘吁吁。

汽車開始啟動,車輪像時間的軸一樣,開始滾動就再也停不下來。我跪在后排座位上,透過模糊的后視窗看著外邊熟悉的一切。街道、雜貨店、巷子口、青瓦房頂、還有球場。車速不斷加快,快得我已經來不及一一作別。

小鎮最北邊的一棟青灰色樓道里,司翊蹲在護欄前望著遠方穿鎮而過的河流,兩只眼睛眨著微紅的光。屋子里,那個男人正在貼心的安慰羅慧琳說,沒事,慢慢來就好,孩子太小了,可能一時間還接受不了我這個新爸爸。

汽車沿著河道開了一段路,離出小鎮就不遠了。再見了,司翊,我的第一個朋友。再見了,這些年陪伴著我最深刻的東西。假期里永遠播放不完的電視?。粡膩頉]有收集齊過的水滸傳武將卡;為了降低成本畫面模糊紙張粗糙的漫畫游戲牌;滾動起來與凹凸不平的地面碰撞出清脆聲響的自制鐵環;還有很多很多。這些都名正言順的成為了我們生活在這個龐大的童年時代的歷史符號,在我們未來冗長的人生生涯里面終究會濃縮成為一段微小而又深遠的記憶,然后隨著時光的洪流慢慢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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