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見自己憤怒地闖進初三五班的教室,在老師嚴厲的呵斥聲和同學們雜七雜八的議論聲中拎起胖姑娘小蕊,冷靜地把她摜到窗戶上。
小蕊死命地扒著窗臺,我能看到她肥厚的手背幾乎要癟了下去,粗短的手指猙獰如丑陋扭曲的雞爪。
我笑了起來,她嘴唇張合喊著什么我一無所知,我笑著掙開在我背后撕扯的手臂,對著那張慘白的臉,狠命一踹。
然后,我就醒了。
我像吸毒一般上癮地做這個夢,一遍一遍。我對著那張可憐的臉滿足地笑,在抬腳把它踹下樓時猛然驚醒,一次一次,像操作了很久的程序,熟練流利,樂此不疲。
夢里大約笑狠了,醒來總是被什么壓著,喘不過氣。我撫摸著幾乎被壓癟的喉嚨,模糊地對著空氣喊:“阿三,阿三。”
我是個懦夫,卻像個勇士一樣在夢里替躺在醫院的妹妹阿三出頭。一遍一遍。在夢里我毫不猶豫、無所畏懼,好像我一次一次做這個夢,總有一天,我不會中途醒來,而是滿意地看到胖姑娘的結局,如我所愿。
不知道躺在醫院里的阿三,在做什么夢呢?
(二)
今天晚上我遇到了一個老和尚。很奇怪,他站在那漆黑、幽遠的巷子里,只為等我來。
我不認識回家的路了,我明明要去醫院看阿三。我徘徊了很久,還是決定隨意走走,碰碰運氣,也許會遇到熟人呢。我這樣想著,拐進了一條小巷。
巷子很深,很暗,我像是一下子從白天拐進了黑夜。巷子很窄,只夠我一人走。我不敢回頭,四周沒有聲音,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不到。我摸著硬硬的墻壁,側著身一步一步地挪著,就看到了那抹黃色,在黑暗中隱隱若現,卻特別顯眼。
“小姑娘,別走了,前面是死路。”
我看著老和尚白白的胡子和光光的頭,“可是,后面也沒路了啊。”
“這樣啊,前后左右都沒路了,怎么辦才好呢。”
老和尚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手扶著墻壁,只看他。
“那就休息一下吧,陪老衲說說話。小姑娘要去哪里呢?”老和尚身后黑黢黢的,顯得他站在那兒,像是假的。
“我去找阿三,你幫我指條路。”
他絲毫不介意我的無禮,好似他單純為給我指路而來。
“不急,不急。阿三是誰啊?”老和尚摸摸白胡子,一臉好脾氣。
“阿三,阿三是我妹妹。”我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最小的妹妹。她被同學從三樓推了下來。在醫院,我要去看看她。可是,找不著路了。”
我急急地把話說完,語氣里帶著自己也未曾發覺的委屈。死死地盯住他,我知道,他知道路,并堅信他會告訴我。雖然我不清楚這份自信從何而來。
“迷路了,可憐的孩子。沒關系,你妹妹,不會有事的。孩子,擦擦淚,一千公里的路,哪會這么好走。”
老和尚粗糙的手指擦過我的眼睛,一下開啟了我的眼淚閥門,我清晰地意識到眼淚涌出眼眶,燙傷了我的臉。我退后幾步,踉蹌坐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泣不成聲。
遠處傳來了誰的嘆息。黑暗卷席眼淚,悲哀撲面而來。
(三)
“喂,和尚,你在嗎?”“喂!和尚,你在哪兒啊?”我走在巷子里大聲喊著,希望和尚出現給我指路。我一直一直喊,期望著這根救命稻草出現。
他出現了。我看到他,他的頭,被砍了下來,掛在城墻上。
我站在那兒,仰起頭,去看他。白白的胡子上沾了血,光光的頭上有了泥土,可是,還是一臉好脾氣,笑瞇瞇的樣子。
“喂!我死了,你傷心嗎?”我點點頭,眼睛澀的發疼。
“小姑娘,你傷心什么,我死了,還有別人為你指路,你不必留在這里看我。”
我扶著已經發酸的脖子,茫然地看著和尚的頭,“我不知道,但是我,好難過。”
我呆呆地望了他的頭半晌,才問,“為什么你死了還能說話?”
那頭笑而不答,只問我,“我死了,小姑娘,你為何不哭?”
眼淚聞訊而來,又戛然而止。我笑:“哭,并沒有用。”
那頭贊許地點了點,道:“說得好!所以不要哭了。”
它向下看著仰頭的我,忽笑一下,掙脫了繩子滾落下來。身體本能地向前,將它穩穩地接住。
它在我懷里放聲大笑,我驚訝地看向它,它忽又厲聲說道,“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阿三也好,我也罷,沒有誰要你保護。你自責內疚,以為誰會承你的情嗎!”
它掙脫我的雙臂,揚長而去。
我被它退后幾步,驚立原地,腦中盤旋著的,只有這幾句無厘頭的話。
“小姑娘,你怎么了?”
我下意識回頭,幾乎要拔腿逃跑,站在我身后的,不是老和尚還會是誰。
一個完整的老和尚。
他笑起來,“看樣子你已經見過我的頭了。”
我用力拍自己的臉,再回頭看那頭正慢悠悠地滾遠。
老和尚笑道:“你別慌,那是我的頭,這也是我。那頭只是我的一面罷了。”
“怎么會,怎么會……”我喃喃再說不出他話。
“為何不會?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在某個時刻,也會有你的某一面,刻薄、懦弱、魯莽……都是你,可不能不承認它們啊。”
和尚摸著胡子,等著我的回應。
我穩了穩神,問,“你能告訴我怎樣離開嗎?我要去醫院看阿三。”
老和尚摸摸我的頭,“你問我,為何我的頭會說話。因為你啊。這是你的世界,你要幫阿三出氣,所以小蕊被你打了;你要我幫你解心結,所以我來了;你不肯承認你能力不夠,我的另一面出現了。你不肯離開,所以你一直迷路啊。”
“那你說這些話,也是因為我讓你說的嗎?為什么我要讓你說這些話?”
我攥住老和尚的僧衣,頭貼在他的掌心蹭著,溫暖舒服,不想離去。
“因為你看到了,看到了人的多面,意識到人的無能。你想離開了。走吧,去找你的阿三。這么偏執,真不可愛。”
(四)
我終于睜開眼,探頭望向窗外,天灰蒙蒙的,帶著凌晨特有的冰涼的鐵的味道。我從枕頭下摸出手機,3:42分,天快亮了,真好。
如果睡意再次來襲,我希望看見自己再次闖進初三五班的教室,在一片嘈雜中把小蕊胖揍一頓,每一拳、每一腳都砸在肉上,她的哭聲、喊聲、怒罵聲夾雜在周圍的驚呼與謾罵聲中,渾然天成一般。
我如潑婦般與她扭打在一起,我的疼痛定不亞于她。
我站在教導主任的辦公室里,看著胖姑娘委屈的臉聽著主任憤怒的咆哮,感受著無與倫比的疼痛與舒暢,轉身離開。
我希望自己獨自走在街道上,從天而降一場熱乎乎的大雨。
我站在雨里睜不開眼,終于相信,我并不是阿三的救世主,我不是任何人的救世主,不是,也當不了。
原來人啊,都在生活之內,而不是生活之上。一如我在雨中,爽了痛了,還是要往前走。淋著一場雨,哪怕前面還有下一場。
幸好,我不再害怕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