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是一個小學生時,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放學的路上我總會遇到一個瘋子。這個瘋子并不像其他乞丐或者精神失常的人那樣邋遢,他的打扮是這樣的:他頭戴一頂舊舊鴨舌帽,上衣是中山裝,扣得很整齊,隱約可見里面的衣服都已經發黑;但他下裝特別奇怪,是一條齊腳踝的百褶裙,里面還穿著長褲,腳上穿著那時很流行的綠色解放鞋,襪子卻是包住褲管的,在裙子下隱約可見。而他最醒目的標志是他從不離手的一個棕色麻袋,麻袋里不知道裝了些什么。歸功于大人們的傳言,他的麻袋是個可怕的存在。因為一旦哪個小孩調皮了被打哭,大人為了唬住他不準哭,就會說:“不要哭了,再哭瘋子聽到就會把你裝進他的麻袋,拿去賣掉?!彼?,這個瘋子在小孩的心目中,也略等于人販子。在大街上遇到這個瘋子的時候,結伴而行的小學生們都會躲得遠遠的。我也是如此,看到這個穿著奇怪裙子、拖著棕黃色麻袋的瘋子,莫名就會恐懼,走路也要躲著他。
然而這個瘋子讓哄騙小孩的大人們失望了,他在小鎮的街道上游蕩多年,并沒有發生過一次抓小孩的舉動,甚至連罵人都沒有過。于是小孩們對他的恐懼感就漸漸減弱了,甚至對他司空見慣,并不害怕了。也可能是這群天真的小孩們都漸漸長大,不那么好唬了。我們時常看到瘋子囁嚅著嘴唇說話,說很多話。我們看著他的嘴唇動著,仿佛爆米花機器在往外吐一個一個奇形怪狀的字符。我們努力望著天空想拼湊出那些字符的意思,然而卻是徒勞。瘋子就這樣整天說話,卻并沒有一個人理會,更沒有人能聽懂他的訴說。
一個無名小鎮上,一個無名瘋子大抵都是低微的存在,雖然他沒有對大家造成威脅,但卻抵擋不了正常人的鄙視。有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西斜的秋陽剛好把長街照亮半邊,我們背對著太陽走路,一路去踩自己的影子。走到下坡的地方,我驚奇地看到瘋子坐在街沿上,低著頭好像在寫字。我睜大眼睛走近了看,瘋子居然會寫字呢!他手拿著一根圓珠筆,正在一個寫了有一半的本子上很快地寫字,很專心,嘴里照常念念有詞。這說明他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呀,他怎么還會成一個瘋子呢?他的家人為什么都不管他呢?他的麻袋里難道裝的都是書嗎?我戰戰兢兢地想要湊得更近一些,好看清他寫的到底是什么,想分辨他寫的到底是數學題還是語文作文?!斑?!”一小灘白色的口水突然落在瘋子的本子上。瘋子嚇了一跳,我也嚇了一大跳。吐口水的是一個頭發黃黃的女同學,她吐完口水正對著瘋子戲謔地笑。瘋子由于受到驚嚇,一下子情緒十分激動,像發脾氣一樣說話。我嚇得幾乎發抖,心想這個女同學完了,要被他打一頓裝進那個麻袋里賣掉吧!他卻沒有,他對那灘口水一點不理會,只是轉過頭,對著空氣發脾氣,情緒激昂地在說話。說得太快,我依舊不懂他在說什么。我忽然對這個平時友好的同學有點厭惡,而她并不覺得瘋子可憐,反而笑嘻嘻地說:“一個瘋子還寫字,哈哈哈!”然后對著瘋子說了一句臟話,仿佛釋放了在學校受到的所有惡氣。我幾乎快看不下去,這一刻再不覺得瘋子可怖,都要站在他那一邊了。我呆在原地,聽著他們嘰嘰喳喳討論,秋天的陽光真刺眼啊,讓我睜不開眼睛。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中,這個可憐瘋子的“謎”被解開了:瘋子原本并不瘋,而是一個青年才俊,學習非常優秀,他高考的時候考了全區第一名,可以去很好的大學。然而不幸的是,在那個年代他的名額被鎮長的兒子頂替了去。他落榜了,因此發了瘋,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忽然能明白瘋子總在說話說的是什么了,那也許是他的控訴吧,投告無門有聲的控訴。那天在太陽底下,我睜開眼睛看到被踩在腳下的影子,從心里涌起一陣同情。瘋子好可憐呀,他本該是個光榮的狀元,如今卻成為了連小孩都敢欺負的最卑微的瘋子。他就像是被太陽遺棄了的向日癸種子,就這樣在黑暗中發霉。
那天起,我對這個瘋子不再感到害怕,卻對這個世界開始有一點恐懼。我也會想象,瘋子的棕黃色麻袋里也許裝的滿滿的都是書本呢。后來我在外地求學,就再沒有見過這個有文化的瘋子了。無聲的落葉歸于土壤,卑微的瘋子也不再有人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