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以為我不會再回去故鄉了。我很小就跟隨父母離開故鄉,此后一直在他鄉長大成人求學謀生,但逢年過節必陪同父母返鄉,只是近些年來,越來越不樂意回故鄉,因為故鄉已完全不是我小時候的模樣了。小時候,故鄉的新春是熱鬧的喜慶的充滿鄉情味的,一個村里的人連續十天半月拜年、串門、互吃“春飯”,是鄉村一道美妙的風景。可現在,從大年初一開始,村子里就基本不見拜年的人走動了,成堆的青年人中年人甚至還有老年人,聚集在村頭村尾幾個小店里吵吵嚷嚷,擠在三四張簡陋的牌桌前,下注,掀牌,賭博。然后等不及到初四,基本所有的壯勞力,都是大包小包攜家帶口,登上外出的列車,奔向喧囂的城市,整個村莊,就此迅疾沉寂下來,家家戶戶,只看得見稚齡兒童和垂垂老者,行走于此間,會莫名地心慌彷徨。于是,我開始“歸鄉情怯”。
上周出差,在南京站上車,一進軟臥車廂,一股濃重的藥味便撲面而來。藥味濃烈,且辛辣刺鼻,我不得不掩鼻前行,一邊尋找著22號下鋪,一邊在心里暗暗祈禱:這味源,可千萬別是在我那個小格子間里。世間事,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且迅猛地讓你無從閃躲。當我終于找到鋪位時,一抬眼,我就愣了。不大的格子間里正擠著三位女士,很是熱鬧。一位短發女士在費力往床底塞東西,扎馬尾的則在把一堆瓶瓶罐罐往靠窗小幾上擺放,另外一位是栗色大波浪,正踩在梯子上試圖把一個碩大的行李箱放置好。而在我對面的鋪位上,躺著一位老太太,看起來非常的老邁和瘦小。
強忍著對藥味的不適,我走了進去。那三位女士齊齊扭頭看了我一眼,出于禮貌,我淡淡笑了笑。她們也笑了笑,又繼續忙活著。正暗自發愁今晚可怎么度過,突然聽到一疊聲的“咿呀”,老太太開口了。短發女士迅速靠攏過去,然后一連串的話語炒豆子一樣從她嘴里蹦了出來。隨后短發女士掀開老太太身上的被子,把褲腿挽了上去,露出瘦骨嶙峋的一雙腿!短發女士拿出一瓶噴劑,對著老太太的腿噴灑了一氣,于是,不大的格子間里又多了一樣味道。
夜間無事,我和短發女士攀談起來。一番交談得知,老太太已高齡93了,老家湖南溆浦,十五年前跟著女兒們離鄉,來到江蘇泰州居住,這么些年一直沒有回過老家。一個月前老太太摔了一跤,雙腿骨折,醫生暗示說肯怕人不行了,從那天開始,老太太就一直念叨要回溆浦,三個女兒經過商量,決定送她回老家。在我和短發女士閑聊時,老太太一直閉著眼睛,似乎在養神,又似乎在休憩。只是每次提到溆浦時,我注意到老人家會有輕微的動作,或者扭扭頭,或者手指摩挲一下。
我沒有問為什么不就到泰州送走老人家,畢竟她的三個女兒已經在那里落地生根了。我想起我的一個叔爺爺,十五歲外出闖蕩,獨自在遙遠的異鄉奮斗了七十年,在那里娶妻生子安家立戶,期間回老家的次數不超過五次,卻在臨終前硬撐著一口氣,要他的孩子驅車上千公里送他回故鄉,在被送進祖屋沒多久后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臨終前,他寫滿風霜的面容很是安詳,眼睛里仿若有點點笑意。那一刻,是不是憶起了童年時期灑在家門前曬谷場上的歡樂?傍晚一室燈火下和父母歡鬧的溫馨?放牛歸來河里清洗的愜意?或者,其實什么都沒有憶起,就是聞到了母親懷抱的氣息。少小離家,異鄉漂泊六七十年,可能也不再記得故鄉的容貌,期間因為生活的奔波也很少回去看看,而故鄉也早已不再是小時候見過的模樣,可只要你生于斯長于斯,那份眷戀,就已經鐫刻進骨血里,再也不會被抹去。
列車哐當前行,整整一個晚上,格子間里都充斥著濃重的藥味,久久飄散不去。而那歸鄉的路和故鄉的味道,也隨藥味而來,一次更比一次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