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幼時在伽藍寺待過。
大和尚笑瞇瞇的,是威嚴而一覽無余的笑,我會雙手合十誠惶誠恐地向他示意。年輕和尚又高又瘦,會在午休時偷偷開電腦打游戲。
虔誠的老太太會送來果品供奉,而幾天后會有部分到了我的腹中。她們念誦的佛經我一個字都聽不懂,而神情卻是肅穆的,跪在一起祈求佛祖保佑。念完了,就聒噪地散開,留下裊娜的香煙。香客一茬一茬的,有些人不再出現,只有香爐一直燃著。
很多印象就這樣在香煙繚繞中消散,也曾想過日后我是否會化作一縷煙,有形有識的,在木魚聲中能飛舞的有聲有色。太多的片段分崩離析,只有一個小小的突起不輕不重地硌著我的心。
——那是我睡的草席上挑起的幾根草莖。
沒有空調的客房里,吊頂的風扇慢悠悠地轉。靠墻搭著兩張硬板床,床上鋪一張草席,這就是借宿的基本配置了。
很奇怪,那段漫長的、稱不上是“修行”的日子,給我留下的最后印象不是伽藍神的塑像,不是佛法奧妙,也不是借宿所必要回報的勞動,而是破敗的草席。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怎么度過那個炎熱的夏日,卻是清晰地記得草席的右下角磨毛翹起的草莖,記得草莖劃過腳踝那種并不尖銳的輕微疼痛。
佛說,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那小小的草莖中,曾經存在過什么樣的斑斕世界呢?我佛慈悲,萬物性靈眾生平等,再小的事物也有無窮無極。
草席上,衣著樸素的老婦人盤膝打坐,手持念珠,低聲念誦。
清晨五點的陽光柔軟地撫過她自幼因傷而一大一小的眼睛,眉目低垂時斂起了紅塵紛擾。松弛而遍布斑紋的皮膚不再年輕,而氣度平和,整個人寧靜又安詳。
金色的陽光仿佛佛光普照。我想聽清她的呢喃,湊近時,卻陷入如水的眼波中……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我佛慈悲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住進伽藍寺的,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進來的。我神思晃蕩白吃白喝,她卻要每天灑掃幫廚。
寂寥的夏夜,蟬在樹上時停時噪。我戳著草席上的莖,她制止了我,說“仁心雖小,也容我佛慈悲”,叫我背詩給她聽。
我搖頭晃腦地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她笑著告訴我她去過很多寺廟,如今的南禪寺也是四百八十寺之一。
我來了勁,搜腸刮肚地背有關寺廟的詩,背“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猶憶西窗月,鐘聲在北林”。最后我背:“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地紅了眼眶。
我嚇壞了。
后來我知道, “仁心雖小,也容我佛慈悲”還有上一句——
紅塵十丈,卻困蕓蕓眾生。
二
“你來到我心里,我變得更加孤獨。就像寂寂寒江中,突然有了一輪明月。”
甄林在本子上寫下這一句話。這是她在寒山寺的第五天。
五天前,江南的天在醞釀一場雨,深巷杏花杳然若緋霧。落魄的流浪者背著三年的愁停駐,于蔚然深秀間看見了金黃的佛塔。
她穿過繚繞的煙跨進佛堂。甄林久久地仰視菩薩的目光,卻發現永遠無法與之對視。他那慈祥而威嚴的目光像落在你身上,又好像在探尋你內心的隱秘。甄林終于無法再與他對視。她顫抖著戰栗著跪倒在地,再起來時,她成了寺廟中的借宿修行人。
早課誦經,吃齋打坐。我佛慈悲啊。
年少時不知橋邊芍藥為誰而紅,眼里是功名利祿紙醉金迷,一拖再拖,而回首相看已化灰。有朝一日,你枉將綠蠟作紅玉,苦心孤詣付諸東流,你忽然明白了為何詩人在那個夜晚發出“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嘆恨。
佛陀在菩提樹下開悟后,抬頭看到了一顆明亮的星。而那一天,甄林沒有聽到夜半鐘聲到客船,沒有看到月亮,也沒有等到看月亮的人;只有一夜的雨,漓漓淅淅瀝瀝。
甄林借著香爐燒掉了所有信件和文章。
此生此恨,忘不掉,舍不得,一字一句,歷歷在目。
倉央嘉措問佛:如何讓心不再孤單?
佛曰:每一顆心生來就是孤單而殘缺的。
千百年的嘆恨猶在,人世間的惆悵未解,仿佛宿命一般,愈是掙扎,愈是無望。
佛曰: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
斬不斷,新愁舊恨,欲將心事付佛音。
念般若,紅藥依舊,年年歲歲有誰聽。
甄林向住持表達了皈依的愿望,大和尚笑了,說:“你走吧,孩子,佛門清苦。”
心感染了炎癥,憂傷開始發作,淚眼問佛,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
幼時有佛緣而無佛心,如今有佛心而無佛緣。
都說我佛慈悲普渡眾生。
那你渡我啊,你為什么不渡我。
三
佛系少女的政治課狂想。
我在看到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候想到了自己的命運。領袖會關注全人類共同的命運,而個體的命運無足輕重。我短暫的生命,不過是這個巨大國家機器中被省略的一個數據,卻是我唯一存在過的證據。
菩薩安詳平和的微笑是因為不在乎。不管金身泥身,終究是沒有生命的偶像,不在乎生死,不在乎歷史,不在乎執著,因而上下前后全看透,萬般苦厄皆看破。
而俗身凡胎的我們,只要還有一點感情,就無法不期待獲得對方的感情,不論是愛還是憎。
我佛慈悲,說念一句佛號便是修行。
阿彌陀佛。
四
“孩子,你為什么到這里來啊?”
“阿彌陀佛。甄家阿婆,因為我佛慈悲呀。”
(注:我忠黨愛國,信仰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