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一定要記住某些日子,那么,印在青春歲月的饑餓數字,猶如清晰的路標,瞬間回望年少的時光。
故事發生在光華路,地處北京東三環,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條路。抑或多年后,多少次匆忙中重走光華路,依然讓我心潮澎湃,興奮地指給同行的人,大聲喊道:“快看,這里有我住過的防空洞,快看,那里有我住過的居民樓,寸土寸金,寸土寸金哪!”
余華在一次訪談里笑稱,“北京是個沒人把你當回事兒的城市。”我認為,“北京是個讓人莫名覺得貧窮又有力量的城市。”
在我的年少印象中,光華路好像鋪滿了黃金鉆石,聚積了全世界的財富。哪怕熟悉的防空洞和居民樓,早已消失不見,林立著著名集團的高樓大廈,但并不影響我透過車窗,貪婪地盯住不斷劃過的街景,執著地尋找時光膠片,拼湊影像。它們宛如金光閃閃的樓群立面,折射著青春的流光溢彩,也映襯著追夢少年的貧窘羞赧。
16歲的我踏進北上的列車,搖搖晃晃了9個小時之后,在清晨,抵達了莊嚴神圣的北京站。首都的第一抹霞光照在臉上,開啟了我的北漂學畫生涯。目的地就是光華路,那里坐落著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作為窮學生只能被安排住在美院的地下招待所。即便這樣,依然滿心歡喜。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地下的房子。
當我走回地面,校園里穿梭著未來的藝術大師,各個風華正茂,高雅謙遜,散發著迷人的魅力。而跟校園毗鄰的國貿大廈,行走著美的不可方物的精致金領。更為驚奇的是,在彌漫著高級香氛的洗手間,撞見大明星。當我來不及閉上大張的嘴巴,明星早已遠去,留下深幽的芬芳,也留下單薄的我站在虛幻里,確認自己是否真的遇到了明星?
北京就是這樣的城市,在書中、電視中看到的一切,讓你在現實中都能與之不期而遇。以上種種,對一個走出小城市的16歲孩子來說,帶來的視覺沖擊和心靈震蕩,就像郵差猛力蓋在青春旅程的一記郵戳。
對繁華都市流連忘返的張望,不必付費,但是看多了,總會肚子餓,尤其還處在長身體又高強度畫畫集訓的時期。同校的一個男孩子,他比我早到北京2個月,對于當地環境已然非常熟悉,當我跟他進入超市購物時,讓我不得不睜大眼睛盯著每件物品的價簽。我開始快速計算比較這些物品比家鄉的超市貴出多少?
我拿起最熟悉的物品,那不過最普通的康師傅夾心餅干,標價6.5元,以至于很多年后,依然覺得那款餅干太貴了。我在貨架來回徘徊,那些擺放井然,包裝精美的物品,我總覺得應該買點什么,但是它們的價格讓我望而卻步。
我想拿起它們,沒有勇氣放回它們。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我什么都不買地走出超市,我心慌意亂地胡選著一些根本不愿意買的物品,結賬的時候,我充滿愧疚、窘迫和自責。尤其當我看到同行的男生,他提著大兜小包不屑一顧付款的時候,我當時發誓,絕不會再踏進那間超市。以至于超市的名字,我至今都記得,應該說到死都會記得,“華潤超市”。那是一間專門為嘉里中心外國人配置的高端購物商城。
6.5元的餅干對我來說,太貴了。超過5元的物品,都應該放棄。因為交完學費、住宿費,帶來的幾萬塊錢所剩無幾,學費、住宿費、文化課補習費無法減省,唯一可以克扣的就是生活費。所以,我不得不過起一段精于計算的日子,給每頓飯制定的標準不超過5元錢。屏蔽所有的飲料、雞腿抑或紅燒肉,也屏蔽了肉多菜少的特色小炒,只選以素菜為主的飯食,對于免費湯,克制而貪婪地多盛上一碗。少年的胃總是很大的,免費的紫菜蛋花湯,是安慰自己的好選擇。餐廳的橘色燈光,映著臉上手上殘留的鉛灰,我也會在某天畫畫取得巨大進步的時候,犒賞自己一份肉多菜少的餐食。
學畫畫的日子一天天劃過,身上的錢越來越少,家里生意連年虧損,父親經常把“赤字”掛在嘴邊,我不愿再跟父母要錢。不得不再度削減開支,但在北京的每一天,都會產生很大支出。顏料、紙張畫材,臨時增設的創意課程,還有些高考班開設小灶提升班,林林總總都是一筆又一筆的花銷。
正月十五的那天,為了節省路費,我沒有回家,獨自一人留在北京畫畫。那天異常寒冷,校園里稀稀落落的三五個人就像枯枝零落的樹葉,而我就是最冷最薄的那片。
校園餐廳放假關閉,我只好前往休閑餐吧,廣告燈箱下整整齊齊羅列著各種美食,它們就像我的敵人,我們心照不宣的彼此逃離。但是,我還在快速的尋找,尋找我能消費得起的飯食,一行行的看,裝著不滿意慢吞吞地看,其實,眼睛飛快掃視一個個充滿敵意的價格,5.5、6.5、7.5……我猶疑著,不甘心思忖,實在沒有3元以下的飯食,買包泡面吧。即便泡面,仍非常奢侈。人生就是這樣,如今動輒上千塊的餐飲,確是20年前的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的消費。
老天看著在團圓佳節形單影只的小姑娘實在可憐,居然讓她在密密麻麻菜單最后,發現了一行嶄新的紅字,赫然在目:湯圓1.5元。這行紅字就像命運的饋贈,令我喜出望外,幾乎激動地脫口而出,“老板,我要湯圓。”
收銀員早就嫌我磨磨蹭蹭、礙眼礙事,聽到這句話,她幾乎搶過我遞出的紙幣,飛快地按著收款鍵盤,合上抽屜的同時,就對著下一位顧客說,“您要什么?”這句話儼然最嚴厲的逐客令。
我囁嚅著問,“去哪里取餐?”
“找地方坐,有人叫。”收銀員不客氣地扔出一句話。
“謝謝!”我客氣地回復。
我坐在休閑吧臺的座椅上環顧四周,有兩對情侶喝著咖啡,面前擺著一動未動的三明治。也有成年男子,對著桌上擺著的熱氣騰騰的三兩餐盤,安靜地就餐。
饑腸轆轆的我默默咽下口水,仍然不忘調整最適合吧臺環境的坐姿,只聽一句高喊,“湯圓好了。”劃過寂靜的吧臺,似乎所有的人都會注視我,以及注視我點的湯圓。我趕忙起身,去端具有節日氛圍又便宜的湯圓。正月十五的日子,尋到這樣的吃食,感恩溫暖幸福。我甚至開始想象給家人的通話中,高興地描述自己獨享湯圓的快樂。
當我來到吧臺,只見一個做工考究的白色粗瓷大碗,擺放在餐盤上面,那個大碗足有十二公分的直徑,里面的湯色像潔白的“海洋”,“海洋”中間漂浮著橢圓形的四只湯圓,我望著它們,正如它們望著我一樣羞赧而慚愧。
我想開口問,“怎么只有四只?”
我想再三確認,這四只湯圓真的1.5元?
我還想再做些什么,可是不管我的腦袋如何飛速運轉,身體四肢沒有一絲猶豫地端起只有四只湯圓的餐盤,如同一只流浪貓,無言地接納上天的“饋贈”。
那頓飯,我故意放慢吞咽速度,可是,對于饑腸轆轆的我來說,四只湯圓,不管如何放慢速度,吃完它們,不過幾分鐘。我下意識地沒有像喝校園餐廳的免費湯一樣,混個水飽。只是象征性地舀了幾口白色的“海水”,逃跑似地離開了休閑餐吧,再也沒有去過!
往后的無數時光,總會想起在北京學畫逐夢的那段日子,想起光華路,想起國貿的明星,想起元宵佳節,想起那四只湯圓。
它們已經成為我羞赧貧窘青春中最朦朧美麗的濾鏡,給我年少追夢的記憶旅程,裝點的與眾不同。它們像四盞熨帖生命的明燈,指引我如何捱過一次次的人生困境,照亮前行的道路。
因為,不管少年如何貧窮如何羞赧,心懷夢想,就會擁有巨大力量和無限希望,我能忍受四只湯圓帶來的珍貴體驗,也能享受在窗明幾凈、咖啡飄香的桌前,敲下文字,叩出少年夢圓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