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一個陽光燦爛的冬日午后,在南方小城的櫻花公園里,有一處別致的景。
一個身材纖瘦高挑的女人,脫掉了鞋子,扔掉了手機,似狗一樣在被陽光烘烤的炙熱的地上爬著,她身后不遠處還跟著一個同樣“狗爬”的人。三三兩兩的路人,不禁駐足觀看,指指點點。但這女人卻毫不在意,還大聲指揮著。
“大編劇,說要爬100米,你這還差得遠呢!”
楊夢邊爬著,邊扭頭望著身后扭曲前行的張闖,露出幾分笑意,她頭上別的檀木簪子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在日頭下發出木頭獨有的光澤。
張闖艱難地抬起頭,看著遠遠在自己前頭的楊夢,即使是狗爬,她的姿勢也格外的好看,腰背挺直,臀部微翹,一襲白衣還顯得有些仙風道骨。張闖喘口氣,抬起手看著被塑膠跑道硌出的坑坑洼洼,咬了咬牙,繼續緩慢地向前挪移。被汗水模糊的視線里,人群越聚越多,男女老少都圍著這奇異的、姿勢怪誕的兩人議論紛紛。
眼看著楊夢已經逼近終點,張闖急促地爬了幾步,一不小心絆了一腳,跌得伏在了地上,她瞇著眼睛,模糊看著楊夢盤腿坐在終點,一只手擋著刺眼的太陽,另一只沖自己揮舞。
“來!”
(二)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坐在中間的綠江市市長何家國皺眉看著手里的劇本,不發一言,旁白的幾位“白襯衣”也面無表情,齊刷刷地坐在那里,像是一排未上色的雕塑。
制片人王利和導演林莫語交換了個眼神,王利看了一眼何家國身后的秘書,開了腔。
“領導,咱們這個劇本只是個初稿,編劇已經到劇組了,正在跟導演做調整,咱們這個電影啊,大主題就是要宣揚家鄉,號召年輕人回來的,這個肯定是主基調。”
何家國看著劇本,沒有說話,會議室里又是一陣尷尬又緊張的沉寂。
“拍電影是個大制作啊,咱們綠江只是個縣級市,何市長對咱們這個電影很重視啊!”
何家國身旁的二把手婁建設接了話,王利撞上婁建設的目光,心領神會。
“領導放心,預算方面我們會嚴格控制,所以這次也是特地從廣州請了林莫語導演過來,他在行業里也有一定資源,咱們本著花小錢辦大事的原則,一定把它做好、做成。”
“對,王制片當初找到我,也跟我說了咱們綠江市政府的困難,既然我接了這個擔子,就一定會盡力做好它,也很感謝各位領導的支持。”
林莫語趕緊接話,他緊張地看著何家國的表情,下意識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望著何家國手邊絲毫未動的茶杯,吞咽了幾口吐沫。
沉默半晌,何家國終于放下劇本,平靜但威嚴的目光,從鏡片里放射出來,直射向王利。
“咱們綠江市從沒拍過這樣的電影,這是頭一回,那要辛苦你們了啊!”
王利松了一口氣,連連回答。
”領導,林導拍過很多部上映作品,在廣州那邊也有一定的影響力,請您放心,我們一定保質保量完成任務。“
何家國點點頭站了起來,他看看身邊的人。
“還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嗎?”
“拍電影資金需要立馬跟上,另外咱們還有個發布會,要籌備。”婁建設抬頭看著何家國,加快了語速。
“那就辛苦你好好安排。”何家國說完轉身快步離開了會場,全場起立,目送著何家國和秘書走出門,婁建設重新坐了下來。
“既然要做,劇本要好好打磨,一定要符合咱們綠江市的特色,咱們不僅要把它做好,還要一炮而紅!”
(三)
凌晨的酒店房間煙霧繚繞,一縷縷煙絲從林莫語的嘴巴里緩緩流出,在他的頭頂上方升騰著。
“編劇,你這個劇本的修改意見我講得差不多了,今天喝點酒,我要和你講講我從沒講過的話。”
張闖眼神迷離,她咳嗽了幾聲,看著身邊坐在藤椅里、臉色緋紅的楊夢,楊夢握了握她的手。
此刻已是凌晨2點鐘,在先前的晚餐里,張闖吃得并不舒服,作為女主角的楊夢自然也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
按照慣例,這是整個劇組的第一次聚餐,王利知道林莫酷愛飲酒,帶了兩瓶好酒,但還帶了一位所謂的“副導演”來。而那位副導演李小白一看就是混跡人情場里的人精,在酒桌上插科打諢,將本來不尷不尬的氣氛炒作得好不熱鬧。
作為初來乍到的女主角楊夢,夾雜在其中,如履薄冰。林莫語對楊夢當女主角的事情諱莫如深,就連張闖也是到了劇組之后,才知道楊夢會是電影的女主。還半開玩笑地當著楊夢的面對林莫語說:“早知道是她當女主,我就把劇本寫得更貼她了,怎么保密工作做得這么好。“
楊夢眼神慌張,示意張闖不要多言,張闖看著林莫語不陰不晴的臉,知趣地閉了嘴,談起了南北方的氣候差異。
敏于觀察的張闖知道,關于女主角的分歧,是制片人和導演之間的默默博弈,林莫語頂著壓力,力推名不見經傳的楊夢,是有限的成本下不得不做的妥協,他和楊夢之間撲朔迷離的關系,也讓張闖多了幾分猜測。制片人本想推薦自己的人,但在林莫語以一句“藝術要求”的話語擋了回去,演員上做不得主,便在其他人員的安排上做起了手腳,林莫語無奈,也只好退讓一步。
“林導,以后你有什么吩咐,我李小白就是你的工具人嘍!”李小白舉起酒杯,隔著四五個人向林莫語示意,林莫語站起來,矮小瘦弱的身軀看著比李小白弱了好幾分,但說起話來,絲毫不輸。
“那要感謝王制片,為我找來一個得力的副導演啊!”
林莫語先是敬了李小白,又轉身敬給王利,王利立刻收起看戲的眼神,也緩緩站了起來,一只手摩挲著修剪的規規整整的胡子,客套道,
“林導太客氣了,我王利之前是搞營銷的,第一次做制片,對電影一竅不通,能找到林導,是我的幸運啊!”
林莫語沒接話,喝過一杯,臉色微紅,他不經意地看向楊夢,心領神會的楊夢往自己杯子里添了一杯酒。
“我和楊夢之前在小洲村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就認識了,我們是多年的好友,她的性格我了解,非常適合當女主,我也相信,她能演出我要的效果。”
楊夢趕緊起身,敬了王利一杯。
“王制片,您能在家鄉做起一個電影項目,真是特別了不起,您放心,我每天都有在和編劇探討劇本,我一定好好表現,不辜負您的期望。”
王利酒過三巡,聽著林莫語和楊夢你一言我一語的吹捧,總算漸漸開懷了起來,張闖看著酒桌上的你來我往,頓感頭痛,再望著一桌子不合胃口的白切雞、白切鴨,嘆了口氣,只是就著白米飯夾空了自己面前的炒黃瓜。
再看向楊夢,王利給她夾了一道白切雞,她看著血水淋淋的雞,愣了一下,還是就著醬料,在王利的關注下笑著吃了進去。
而在宴席結束后,楊夢就在張闖的攙扶下,一口吐在了酒店旁邊的花池,作為劇組里唯二的兩個北方人,張闖深知楊夢的水土不服,張闖慶幸即便如此,她只是編劇,還可以小小的做自己,而頂著一門官司的楊夢,就由不得自己了。
頭痛欲裂的張闖本想趕緊回酒店休息,卻沒想到,林莫語帶著三分醉意掂著樓下剛買的酒,徑直闖了進來。
“編劇啊,你別看我這樣子,家里面我爸爸最愛我這個孩子啊。他叫我去我姐姐的公司打工,我拒絕了,我想讓行業里的人認可我,我想建設家鄉,把家鄉的電影產業搞起來,你知道嗎?”
林莫語紅著眼睛,吞云吐霧地說,他的聲音小且溫和,一只光著腳的腿翹在椅子上,說到動情處,又放了下來。
楊夢此刻已經熬不住了,她礙著林莫語在場,沒有換掉浸染著煙酒味兒的白裙,直接將自己裹進了酒店的被子里。
張闖看看身后床上似睡非睡的楊夢,感到精疲力盡,她雖只喝了幾杯酒,但也有幾分醉意,加上前夜應酬的疲憊,已是無力支撐,可礙著林莫語的“酒后訴衷腸”,她只能盯著林莫語小小的眼睛和微微上翹的嘴唇,機械地點頭。
她在幾分清醒之間,朦朧地感慨,剛才還嘆息楊夢的“由不得自己”,想做個局外人,卻不知道自己早已在局中了,自己真是天真得可以。
不知過了多久,一瓶酒飲盡,林莫語終于起身,搖晃著清瘦的、矮小的身子,走出了房門,張闖望著林莫語的長發飄飄,回頭看看滿屋子的煙塵,打開窗子,清風襲來,竟然沒了剛才的困意。
在床上熟睡的楊夢,突然掀起被子,直起身子,直沖向衛生間的馬桶,干嘔聲一陣陣傳來,張闖大感不妙,趕快倒了一杯水跟著闖了進去。她使勁兒捶打著楊夢的后背,干嘔許久的楊夢,終于像決堤一樣,將晚飯和夜宵七七八八地都吐了出來,聞著刺鼻的酒飯氣,張闖也險些跟著吐了,她沖走污穢,喂楊夢飲下一杯溫水。
楊夢的濃眉微皺,緊閉的雙眼和掛著水珠的紅唇透著一種誘人的美,但身上的一襲白裙清清淡淡,卻教人打消了一些沖動,認識楊夢這么多年,她從未聽楊夢提起過什么林導,思索間,又將她扶回了床上。
關上燈,頭沉在枕頭里,張闖迷蒙地墮入了黑暗。
(四)
“大家好,我是本次電影發布會的主持人海瀾......“主持人鏗鏘有力的聲音震徹會場,剛才還喧鬧的會場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我宣布,大型鄉土題材電影《熱戀》的發布會正式開始!”主持人話音剛落,雷鳴般的掌聲響徹會場。
楊夢不時地拿出小鏡子,關切地看著自己的妝容,緊張地悄聲問身邊的張闖:”我這妝行嗎?“
張闖親切地拍了拍楊夢的手,”我的大女主,你素顏都能甩路人十條街,自信一點!等下上臺你絕對是最美的!“
楊夢不安地抿了抿嘴唇,她并未聽進去張闖的話,手指焦躁地不停纏繞著衣角,脊背挺得筆直。
和楊夢認識多年,張闖已經習慣了她這種神經質一般的緊張,她的單純爛漫,她的嬌柔做作,她的聰慧機警,如棱鏡的多個面一樣都鋪陳在張闖眼前,她見過楊夢痛楚的掙扎,也知道楊夢想掙脫的自救,搞藝術的,有幾個沒病呢?
“《熱戀》這部電影是由綠江市政府牽頭,達奮影業制作投資的,在本土的第一部鄉土題材......”
坐在后排的張闖隱約看見第一排都是白襯衣、黑西褲的領導,中間夾雜著兩個一黑一灰的背影,那是便是制片人王利和導演林莫語。望著臺上放出的大熒幕的背景,張闖的嘴角不覺上揚,有種不易察覺的竊喜。巨大的背景屏幕上寫著編劇張闖,那是她努力多年換來的結果。這是她以編劇身份,正式參與的第一部院線電影,這次機會對她來說,也是個重要的轉折。
為了這個項目,她整整熬了半年多,從人物小傳到大綱,從細綱到劇本,寫寫改改,改改寫寫,眼看著筆下的一個字一句要拍成電影,她的內心是澎湃的,但礙于面子問題,她要裝成老手的模樣,假裝自己是見過世面的大編劇,此刻,她用盡全力壓抑著自己洶涌的喜悅,努力將表情控制在平靜的狀態。
”好,那接下來,我們有請《熱戀》的創作團隊上臺!“
楊夢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她的身子前傾,屁股剛離凳子一尺,就被導演林莫語的目光壓了回去。林莫語和王利在掌聲中從容不迫地上臺,起身的一刻,林莫語瞥到楊夢高出座位的頭顱,便給出了一個警告的目光。楊夢緩緩又坐下,深吸了一口氣,”他說了,要我上臺的。“
張闖安撫地握住了楊夢冰冷的手。
為了這次發布會,為了這次電影,楊夢在劇本籌備階段就開始節食減肥,找不同的化妝師試妝,服裝師做造型,即使林莫語明確表示,劇組只能報銷一部分費用,楊夢也咬牙答應了。作為一個任人宰割的小演員,自從上次拍完戲,她已經沉寂太久了,這次機會,她必須抓住!
而她這半年付出的所有金錢、時間、心血,僅僅被導演的一個目光,就殺了個一干二凈。
王利和林莫語拿起話筒各自講了一些振奮人心的話語,臺下的掌聲連連,偌大的舞臺上,王利和林莫語被襯的格外微小,在臺下的一片黑暗里,卻有個更加微小的人,失了語。張闖看著身邊沉默的楊夢,高挺的鼻梁,忽閃的長睫毛,微翹的紅唇,在黑暗里刺出一道漂亮的剪影,只是那無言的失落、失望、失神,在臺上燈光的映襯下,更加暗淡,在漆黑的眸子里氤氳開來。
(五)
櫻花公園里,楊夢像一只反了的蝦,仰身躺在一塊大石頭上,腦袋和雙腿雙腳都沉沉地向下墜著,絲毫不顧及自己的不雅觀和游人的旁觀,張闖從不遠處另一塊石頭旁,拎了楊夢的鞋子,拿了楊夢的手機緩緩走來,擋在了楊夢的面前。
楊夢感到有人擋了自己的光,眼睛微微睜開,又閉上。
“一個月了,自從發布會開了之后,就沒動靜,劇本早就改好了,還能開拍嗎?”
張闖沉不住氣了,她沒有修剪的凌亂的眉毛里,滿是憂愁,單眼皮的眼睛里,擔心都快溢出來了。
楊夢睜開眼,緩緩從石頭上坐起,
“能拍。”
張闖蹲下身子,雙手扶著楊夢的身體,
“你還知道什么消息你要告訴我啊,他們在這里吃吃喝喝了一個月,每次我跟林導提拍攝計劃、定演員、定男主、勘景,他就一臉仿佛從沒聽過這些名詞的樣子,聽王利說,去年他們就來了一次,沒成,你有多少時間,能耽誤在這里?!”
“我知道的和你一樣多,但我知道,一定能成。”楊夢眼里涌動著一些決絕。
“能成能成,那也得有人做事啊,那個李小白,一個月了,連個男主都選不定,勘景也不做,林導天天忙得見不到人,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再這么下去,我就回去了!”
楊夢聽到“回去”兩個字,機警地起身,
“大編劇,這么多年,你怎么還是這么急性子,我幫你聯系林莫語,你再跟他好好說說。“
“我說?說什么?”
(六)
“林導,發布會已經開了一個多月了,咱們籌備工作要趕緊做啊。”飲品店院子里,張闖著急地看著林莫語。
“好。”林莫語坐在院子里的燈下,影子在地上隨著燈搖搖晃晃。
“還有演員,咱們男主到現在還沒定呢?學校里的選拔您有看中的嗎?”
“有。”
“勘景呢,李導最近不見人,是不是在忙勘景呢?”
“嗯。”
張闖急得一頭汗,可面對林莫語的惜字如金,她險些頭發昏暈厥過去,她深吸一口氣,看了看頭頂的一方夜空,薄薄的一層云你追我趕地向前跑著,籠罩在墨藍的夜空下。
楊夢關切地看了一眼焦頭爛額的張闖,沉默片刻,接著遞話,
“林導,張闖除了做編劇,以前在劇組也做過統籌,還帶隊拍過宣傳片,咱們人手緊張的話,不如統籌的事交給她。”
林莫語喝了一口奶茶,看了看楊夢,又將目光投向張闖,眼里有些許的亮光,
“那很好啊,你看,我在網上買了幾個強光手電筒,到時候光一打,拍夜戲絕對漂亮。”
林莫語說著拆開了手里的快遞,將強光手電往對面的居民樓上射去,一道直直的白光,穿過人群,直射向了遠處的高樓。
“這光真漂亮,我試試。”楊夢從林莫語手中搶過手電筒,直接射向浩渺的夜空,三人抬頭跟著光的方向望去,那道光柱剛開始還看得見,越接近夜空,就越飄渺,最終被沉沉的夜空吸得看不見了。
(七)
楊夢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前,她看見張闖背著電腦包,腳步飛快,小小的身影走過了十字路口。
張闖連熬了好幾個通宵,終于做出來了整部電影的拍攝計劃,林莫語看了以后很高興,直接發到了劇組的大群里,于是便有了這次的籌備大會。楊夢是演員,不必那么早到,但她還是特意早起,出門給張闖買了早餐。
看著張闖眼下的烏青,楊夢拿起眼膜給張闖敷了敷,又淡淡地用粉遮了遮。
”我一個編劇,化什么妝?“
張闖擺擺手,背起電腦包,就風風火火地先走了。
會議室里人頭攢動,王利早早地到了,但林莫語遲遲沒有出現,一個戴著眼鏡黑黑的男人,正坐在會議桌旁,在電腦上忙碌著什么。張闖落座在了男人的旁邊,湊近看了看,上面記的全是劇組近期的賬目,一筆一筆清清楚楚。也許是男人太投入,沒有注意到張闖的落座,全身心都在記賬上。
九點整,大家都落座了,李小白坐在張闖對面,帶著酒醉后的疲乏,點了一支煙打著哈欠,王利身旁的位子還是空的,他看向張闖身邊的男人,
“林導還沒有來嗎?“
男人把目光從電腦上移向王利,
“我給林導打了個電話,在路上了。”
王利面無表情,直接撥通電話,聽著像是接通了,王利“嗯”了一聲,便掛斷了。
“今天把各位叫到這里,就是討論一下明天開機的事宜,明天在果園開機,各部門要準備好自己的工作......”
說話間,林莫語風塵仆仆地趕來,紅紅的眼睛一看又是熬了夜,他有些匆忙地坐下,看了看王利,望了望會議桌兩旁的眾人,調整了一下呼吸。
“對,王制片說得很對,明天的開機儀式,我們要好好做,拍花絮的兩位攝像師要多取鏡頭,電影的攝像師志明是我合作十多年的搭檔,也請大家放心......“
坐在張闖斜對面的男人看了林莫語一眼,沒有說話,張闖看著他面前的名牌上寫著”志明“兩個字。
旁邊的男人接了個電話,小聲說了幾句,便出去了,過了沒多久,就匆匆進來,俯身在王利耳邊耳語了幾句。王利點點頭,又一群人涌入了會議室,男男女女都帶著妝,楊夢夾雜其中,低調地坐在了會議桌后排的椅子上。
張闖回頭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后的楊夢,楊夢故意擠出歪嘴斜眼的、一個俏皮的笑容,張闖也跟著笑了一下。
“我們的演職人員現在都到齊了,那我再強調一下咱們這部電影的意義,這是我們綠江市第一部本土特色的電影,并且響應了近年來國家一直提倡的鄉村振興的號召,我們這群人,拍的不只是電影,我們這群人,做的是建設家鄉的大事。”
王利越說越激動,胳膊高高揚起,臉漲得微紅,旁邊的林莫語趕緊插話,
“王制片說得非常好,我是導演,也是綠江市的兒子,從業這么多年,我一直想把家鄉的電影產業搞起來,現在就是一個大好的機會,我們這群人就是為家鄉建設做貢獻的人!”
“好,李導你也說說......”
“我李小白呢,跟過的大劇組也很多,但這么有意義的是頭一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圓桌旁的每個人都信心滿滿,激情昂揚,大講特講要建設家鄉,張闖看著每個人意氣風發的臉,卻感到他們的模樣逐漸在自己的眼里模糊,那字字鏗鏘的話她也聽不見了,她今天來是有目的的。
她打算在這個盛大的場合里,說一些違背時宜但遵循內心的話,她說不出什么建設家鄉,扶持電影產業的豪言壯語,她只想問問那些模糊的臉,一些具體而微的他們看不上的小事情。
身旁戴眼鏡的男人起身,不卑不亢,
“我只說一句,作為生活制片,我林偉嚴要對大家的安全負責,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也為大家買了保險,在整個拍攝期間,我也會配合好導演,做好后勤工作。”
林偉嚴干脆利索地講完,落座,目光又落回了電腦上,精神都在那一堆數字中間,對于建設家鄉的澎湃,他充耳不聞。
“編劇,你有什么話要講?”王利一臉慈善地,微笑著看向張闖。
張闖頭皮發緊,她側目注意到背后的楊夢,身子往前傾了傾,一只手扶住了椅子的把手,幾十雙眼睛都盯著自己,張闖只聽見自己的心跳。
“怦!”
“怦!”
“怦!”
“首先,關于各位老師要建設家鄉的豪情,我很敬佩也很理解,但作為編劇,我想把目光先放到眼前的事情上,咱們的男主定了嗎?服裝、道具確定好了嗎?我的拍攝計劃里這些還都是待確定的項目。”
王利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不快,但被很好地掩飾了過去,林莫語也有些驚異地看了一眼張闖,但也馬上移開了目光。
“天成老師,你這個監制第一次跟大家見面,你有什么要說的?”天成看了張闖一眼,反應了一下,也接著說起家鄉建設之類的客套話。
張闖的發問,被淹沒在又一輪的豪言壯語里的,漸漸沒了聲響。
她微微閉了閉眼,輕輕嘆了口氣,旁白的林偉嚴不再只關注電腦上的數字,而是深沉地看了扶額嘆息的張闖一眼。
背后的楊夢握緊了手,嘴唇緊抿,她挺直了脊背,又泄氣地落下后靠。
“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咱們的男主、服化道還沒定,明天要怎么開拍啊?”張闖的聲音夾雜在七嘴八舌的“建設家鄉”里,帶著些怒意和詰問,會議室又是一片寧靜,王利迅速掃視了一下在座眾人的表情,微張著嘴,沒有說話。
“來,我們現在定一下演員。”林莫語站起來,拿著手里的資料觀察著落座后排的男男女女。李小白撓了撓頭,趕緊站起來。
“林導,您之前忙,我現在把演員都叫來了,您看看。”
“你,演叔叔;你,嬸嬸.......”林莫語沒有理會李小白,安排著角色。
“李副導,我建議你可以拉個群,讓演員們進去,改成角色名,寫上聯系方式。”張闖面無表情,盯著李小白。
李小白眼神也一改往日的隨和,突然凌厲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個副導演也是跟過大劇組的,勞煩編劇幫我做了這么事啊。”
“男主呢?”張闖聽了林莫語的安排,遲遲不見男主,面對幾乎帶著怒意的責問,林莫語卻滿臉笑意,
“你放心,無論有沒有男主,我明天一定讓它開拍。”
會場里此時已經亂做一團,大家都議論紛紛,竊竊私語,林莫語的話也被熱烈的討論淹沒了。
“好了,那我們也請各位演員們講一講吧!”王利打斷了對話,聲音響徹會議室,剛才的熱鬧驟然消失,又恢復了安靜。林莫語收起了笑,不再看張闖,站起身,裝作忙碌的樣子,架起了身后的直播支架。
“搞這個電影,宣傳也是很重要的一環,攝影師,你來,我教你怎么直播咱們這次籌備會。”
張闖微張了張嘴,以一種疲憊的絕望,癱在椅子上片刻,便又直起身子,往大群里發了幾個文件,便收拾起東西。
“王制片,林導,拍攝計劃按照調整我重新做了一版,服化道清單也發群里了,后面還有好多事情要忙,我就先回去準備了。”
不等兩人回答,張闖就背著包徑自走出了會議室。
楊夢站起了身子,向前走了一步又定住,她站在一片喧鬧和雜亂里,望著大步流星走出門去的張闖,愣了半晌。
“楊老師,去合影吧!”林偉嚴紳士地伸了一下手,楊夢順著林偉嚴手臂展開的方向,看到眾人已經站好了,攝影師站在鏡頭前指揮大家調整姿勢,王利和林莫語都望著楊夢,楊夢收回望向門口的目光,加入了喧鬧的人群。
(八)
清晨,張闖被楊夢的一聲驚呼驚醒,她睜開睡眼,看見楊夢拎著自己的鞋子和褲子站在自己床前。
“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
張闖坐起身,看到白鞋的后跟浸滿了血,白褲子的褲腳上也都是氤氳的血跡,只淡淡一笑。
“鞋子新買的,有點磨腳。”
“磨成這樣嗎?”
楊夢指著血跡,靠近了張闖。
“昨晚夜爬櫻花公園的小山,走得太盡興了,忘了疼了。”張闖又笑了笑打哈哈。
“我第一次見有人磨腳磨得這么嚇人的。”
楊夢掀開張闖的被角,看著張闖被磨破的腳后跟,露出幾分心疼。她小心翼翼給張闖上了藥水,晾干后又貼了創可貼。
“我這是什么命,讓女主角給我做這些。”張闖哈哈大笑地開玩笑。
“咱倆同床共枕這么多年了,要不是我去廣州,不得天天這么伺候你,全劇組也就你把我當個女主。”
張闖收回了笑意,按理說,她一個編劇的身份,是不該和女主角一個房間的,女主角應該自己單獨住,并且是更高級更安靜的房間,但制片人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美其名曰方便演員和編劇討論劇本,實則是為了再省一筆開支,至于開支省到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隔壁的KTV吵得張闖日日夜夜難以入眠,也就是楊夢好脾氣,為了這部電影,該忍的,不該忍的,都忍了過來。
今天是開機的大日子,拍攝的果園離綠江還有兩個小時的路程,大家早早到了公司匯合,一夜未眠的張闖,想起昨日自己夜爬小山的瘋癲,自嘲地笑了笑,她無比困倦地躺在大巴車的皮質座椅里,楊夢身上的香一縷縷傳來,讓張闖有些許安心,她漸漸閉上了眼睛。
楊夢望著車窗外卻無法安眠,她渺茫的前程就好像這條不知遠近的山路一樣崎嶇不明,林莫語晦澀的態度,讓楊夢手足無措,很是不安。她感到自己仿佛吊在了一根細繩子上,晃晃蕩蕩,沒有著落。
(九)
十一月份的綠江即使是冷,也不該這么冷。大客車經過兩個小時的蜿蜒曲折,開進了深村里。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矮矮的橙子樹,風大得很,也吹得緊,一行人忙碌著,從王利的小轎車上,抬下來一頭油光锃亮的烤乳豬。
“那邊,那邊!”林偉嚴依舊是面無表情的公事公辦的作風,他引著眾人,來到了果園深處的一塊空地上,指揮著大家擺好了桌子,將烤乳豬重重撂在了上面。穿著單薄戲裝的楊夢,看見烤乳豬,不僅想起了那日吐出來的白切雞,想干嘔,但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李小白小跑著給王利點了一顆煙,隨即笑嘻嘻地指揮著幾個場務在供桌后面拉橫幅,林莫語本來也點了一根,和王利有說有笑,看到橫幅拉反了,正要過去,只見林偉嚴一聲不吭,從場務手里奪過去橫幅,吆喝了三兩聲,幾人立馬擺正了。
李小白沖林偉嚴笑笑,林偉嚴回了一個不陰不陽的笑,隨即站在了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李小白倒是往人堆里湊得厲害,慘白的臉上胡茬清晰可見,被風吹亂的頭發左右飄搖。
透過這幾縷飄搖的頭發,楊夢看到張闖站在了人群之外,她緊閉著嘴巴,但卻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講。有人請編劇過去合影,拜山,張闖搖搖頭,獨自站在凜冽的風里,望著一片一片的果樹,默然發呆。
身旁的林偉嚴也點起一支煙,遞給了張闖,張闖側過頭,眼里閃過一絲驚愕,但還是接了。
“怎么不過去?”
“你不也沒過去嗎?”
“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臨時被拉來的后勤,你是大編劇啊。”
“我看沒什么分別。”
“他媽的!”林偉嚴扔掉煙頭兒,沖著風咒罵了一句。
“他媽的!”張闖有樣兒學樣兒,兩人立在風里,哈哈大笑起來。鞭炮聲噼里啪啦響了起來,一股濃煙迎風升騰,王利帶著眾人站在野地里,舉著香,對著遠方,貌似虔誠地拜了三拜,搓著手對著眾人講了幾句動員的話。
話音剛落,一眾人等便像逃難似的,紛紛往茶園的小屋里鉆。那頭烤乳豬被四個大漢四腳朝天地拎著,發揮完它的作用,被冷冷地扔回了王利的后備箱。
一時間,茶園落腳的玻璃小屋里塞滿了人,林莫語和李小白坐在茶桌旁自在地飲茶,王利開著車已然打道回府了,其余的攝像、場務、燈光、化妝師都擠在其他的角角落落里,或閑談或補覺或忙碌著。
林偉嚴黑著一張臉,進進出出,同李小白講些什么,李小白喝過一口茶,拉長了嗓子,慢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這不是在和林導講嘛,你去準備吧。”
林偉嚴看向林莫語,林莫語只顧笑著打電話,他在屋里頓了兩三秒,叫了幾個場務,便又出門鉆進了寒風里。
化妝師李玲已經快要化好女主角的妝,她扯著嗓子恭敬地問林莫語,
“林導,女主角快化好了,下面化男主嗎?”
“好。”林莫語大踏步走出了屋子。
“男主呢?”李玲左右掃視,眼光落在張闖身上,張闖看了一眼拍攝通告,起身和化妝師耳語。
“男主還沒定,先化其他人吧!”
李玲閃過一絲驚訝,
“沒定拍什么?”手中的動作跟著起伏的情緒變得有些重,楊夢吃痛“嘶”了一聲,李玲連連道歉,揉著楊夢被扯痛的頭皮。
“編劇,你看那個做男主怎么樣?”不一會兒,林莫語又走了進來,指著門外正在搬東西的一個場務,笑嘻嘻地,露出潔白的牙齒,抽著煙問。
張闖極力克制自己的憤怒、驚異和無奈,她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楊夢,深提了一口氣,從牙縫里擠出一個笑容。
“挺不錯的,林導您的眼光是最好的。”
“走,開拍!”林莫語一改往日的溫柔的、說什么都好的形象,突然大吼一聲,像是對屋子里的人吼的,但更像是一種模仿,模仿著電影里英雄式的自我鼓舞。
(十)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哪有劇組第一天拍攝才定男主的?哪有隨便就定了一個小學沒畢業、字都認不全的場務當男主的?哪有大冷天的,澆了女主一天的雨沒人管沒人問的劇組的?”
晚飯后,張闖在房間里氣得跳腳,對著窗戶破口大罵,楊夢瑟瑟發抖縮進被窩里,閉眼皺眉,不發一言。張闖罵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勁,用手去摸楊夢的額頭,燙得她縮了一下,趕緊下樓去找賓館老板娘多要了一床被子,端了一壺熱水,又將空調的溫度上調到了最大。
她摸著楊夢冰冰涼的身子,眼圈兒微紅。想起白天里,大家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只有女主角,冬天拍夏天的戲,還要被不停地淋雨,林莫語只顧著調試機位、機器,絲毫顧不上楊夢控制不住的抖動。而旁邊一群圍觀的,更是像死人一樣,不知道在停機間歇,遞個衣服遞杯熱水。
張闖入影視行業也快十年了,雖然沒跟過電影劇組,但小劇組也跑過不少。她知道拍戲不該嬌氣,戲比天大,可如此苛待的劇組,她頭一回見。看著坐在雨水里牙齒上下打顫的楊夢,她心疼的眼神一點也藏不住,楊夢為了緩解氣氛,還故意做出鬼臉的樣子搞怪,逗得眾人嬉笑不已。
一邊當男主一邊做場務的王大同,騎著電動三輪車拉著一堆臨時找來的群演阿婆轟鳴而來,張闖見狀就坐上了駕駛位。
“你要干什么?”
“回去歇歇。”
“你會開嗎?”
張闖沉默,王大同干脆地又上了駕駛位,張闖往旁邊挪了挪。
“編劇,你能跟導演說說,別讓我當男主嗎?我大字不識幾個,搞不好的啊。”
“這我做不了主。”
“我就是個家雞,當不了鳳凰,我就想做個場務,賺個力氣錢,做不了男主的啊。”
無力感再次如潮水般襲來,這個劇組,又有誰能由得了自己呢?干營銷的王利第一次當了制片人,干行政的林偉嚴第一次做了生活制片,在老家蓋房子的李小白被拉來當起了副導演,做編劇的自己現在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角色,而身邊的王大同,也不能如愿只賣力氣,倒是林莫語一直做導演,可沒做出什么名堂,四處晃蕩,如今大家都被一句“建設家鄉”給聚集到一起,像是一群被趕鴨子上架的草臺班子,都被架在火上烤。
張闖把灌好的滾燙的礦泉水瓶子,趁拍攝間隙,遞給了楊夢,她像見到救命稻草一樣,將兩個瓶子塞進了自己的懷里,對著張闖露出一抹蒼白的笑。
正如她現在高燒著,還不忘對著自己笑。張闖往楊夢的被子里又塞了幾個灌滿熱水的礦泉水瓶子,楊夢終于感到些許暖和,但身上還是一陣冷一陣熱。她被張闖扶起來,喂了一杯水,剛要喂她退燒藥,她搖搖頭拒絕了。
“我輕易不吃西藥,你知道的。”
張闖嘆口氣,
“命都不要了。”說著,她轉身出了房門。
“咚咚咚!咚咚咚!”張闖將門敲得巨響,披著衣服的林莫語趿拉著鞋子慌忙開門,看到張闖一臉意外的樣子。
“你的女主角發燒了,你快來看看吧!”
張闖沒再多講,轉頭就走,林莫語看著隔壁床上昏睡的李小白,關了門趕緊跟上。
林莫語進門就看到楊夢在床上裹著被子發著抖,咳嗽著,趕緊坐到了床邊,
“怎么,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淋了一天的雨,沒人管沒人問,可不這樣嗎?”張闖已然被憤怒侵占了全身,她忘卻對于導演應有的尊重,壓著滿腔的怨氣,陰陽起來。
“是我白天太忙了,你該跟我說的啊!”
楊夢正閉眼咳嗽著,聽到這句話,她極力克制發抖咳嗽的身體,撐起自己的半個身子,滿眼含水,
“那個管服裝的小姑娘,她也同你講了嗎?她一言不發,就有軍大衣,我呢,我怕給你們添麻煩,就該什么都沒有嗎?”
“她是王利推薦來的人,為了關系,我也得照應一下。”
“關系?我和你這么多年的...朋友...咳咳,關系........在你眼里,都抵不過一件保暖的軍大衣嗎?”楊夢再也控制不住,淚水溢了出來,滴落在林莫語的手上。林莫語一時無措,他有些介意地看了看張闖,站起來攤開手。
“說著說著,這怎么還哭了呢?對,是我的責任,預算緊張,劇組人多事雜,我沒照顧到你,是我的疏忽,哎!”
楊夢失了想要辯白的力氣,她的身子漸漸塌陷下去,扭過頭,不再理睬林莫語。
“林導,再怎么說,楊夢都是您力薦的女主角,劇組這么對她,不合適,時間不早了,您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我會好好照顧她。”
林莫語嘆口氣,看了一眼楊夢,她微閉雙眸,眼角掛淚,臉上滿是倨傲的倔強。
“人走了,你再起來喝點姜湯可樂吧!這是林偉嚴送來的。”張闖邊喂邊感概,“整個劇組,也就這么一個靠得住的人。”
不一會兒,門外響起敲門聲,張闖從林莫語手里接過一個干凈的針織馬甲,
“新買的,沒穿過。”
張闖望著林莫語遠去的背影,搖搖頭。
楊夢撫摸著手里的針織馬甲,臉上看不出表情。
“你啊,就是太要強了。”張闖嘆息。
“你不也一樣嗎?”
張闖掖好楊夢的被角,關了燈,
困倦地說了聲,
“睡吧。”
(十一)
果園里還是冷得刺骨,張闖蜷縮在玻璃屋的茶桌旁閉目養神,屋子里人來人往亂哄哄的,經歷了一夜的高燒折磨,退燒后的楊夢臉色蒼白,化妝師張玲不停地往她臉上撲粉。
林偉嚴帶著冷氣打著電話走了進來,自顧自倒了一杯水,嘖了幾口暖暖身子。
“林導還沒起嗎?”
“哎,說是昨晚剪片子了,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應該在路上了。”林偉嚴面色黢黑,本是單眼皮的眼睛,因為勞累和缺覺,眼皮塌陷了,變成了不自然的雙眼皮。
“進度怎么樣?”
張闖費力地直起身子,懶懶地翻了翻拍攝通告,
“原定的計劃現在每天只能拍一半不到,大家八點到,導演十一點到,再這么下去......”張闖有些心累地閉上了眼睛。
“再這么下去,預算就燒光了。”林偉嚴說話間又點起一根煙,旁邊昏睡的攝影師志明聞到煙味兒,也起來了,林偉嚴自然地給志明點上。
“你們以前是怎么合作的啊?”
“他就這樣,走到哪兒拍到哪兒,沒有過計劃,有時我等了大半天,發現他在房間里寫字畫畫。”志明笑笑,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以前那是小打小鬧,現在劇組幾十號人,這不是開玩笑嗎?!”林偉嚴按滅了煙頭兒,又打起了電話。
志明雙眼無神,背靠著自己的相機包,望著窗外被大風吹得亂飛的樹枝,沉默地吸著煙。不遠處的楊夢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張玲一邊化妝一邊同助理抱怨,
“化了這么多年走秀妝,第一次就進了這么個組,要不是我自己看劇本,都不知道第二天化誰。”
小助理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你問導演啊?”
“哼,三句問話三個好字,問他還不如問白切雞。”
楊夢透過鏡子的反射,看到倚在玻璃窗上似睡非睡的張闖,身上還感到又些許地冷,不過林莫語的針織馬甲給她保存了的一絲絲的熱量,但就在她走出門的那一霎那,那一絲絲的溫暖,便被冬日的狂風吹得一點也不剩了。
“導演還沒來嗎?”王大同頂著妝后濃郁的眉毛,問林偉嚴。
已經十二點鐘了,滿屋子的人從早上八點就浩浩蕩蕩地趕來,在擁擠雜亂的玻璃屋蜷縮了將近四個小時,還是沒看到林莫語的半點兒影子。
林偉嚴呆呆坐在茶桌邊,兩只疲倦的眼睛里是屋外呼嘯的狂風,李小白在他對面和幾個場務邊喝茶邊聊得火熱,他眼珠朝李小白轉了一下,
“李副導,林導有事絆住了,您主持下大局?一群人等一天也不是辦法啊。”
李小白如剛醉酒的詩人一樣,緩緩抬頭,有些朦朧地看著林偉嚴,
“我知道,我知道,稍等一下啊,你第一次當生活制片,不要急嘛。那個......服裝小姐姐,你再去倒點水來!”
林偉嚴的臉色更黑了,他壓著眼中的凜冽,重重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張闖幾乎躺在了身后的玻璃上,她被對面的騷動吵醒,睜開惺忪的睡眼,冷眼看著李小白和幾個場務講著不咸不淡的家常笑話,眼前突然遞過來一包餅干,順著一只手,張闖看到對方是志明。
“吃點東西吧,天氣不好,午飯要晚點才能到。”志明嚼著餅干說。
張闖這才勉強支撐起身體,就著熱水,嚼了幾口干澀的餅干。
吃過午飯,整個屋子少了幾分熱鬧,大家都沉浸在午后的困意了,東倒西歪地尋著一片方寸之地,不安穩地睡著了。此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小屋外面分揀橙子的機器轟鳴作響,幾位阿婆坐在小板凳上,忙活著將分揀出來的好橙子裝箱打包,不時地有車開過來,問價品嘗,然后搬起幾箱子開車就走。
外面的絡繹不絕和小屋的一片死寂被一道玻璃門割開,成了兩個世界。張闖昏睡過去,再朦朧醒來,又再昏睡過去。她曾迷蒙地看見林莫語從冷風中走來,激情昂揚地指揮著劇組布景,給演員講戲,像一個將軍。可她睜開眼,卻恍然發現那只是一個夢。她本來應該生一場大氣的,可連續多天的熬夜、拍攝,讓她連生氣都沒了氣力。如今她也只能倚在玻璃窗上,繼續朦朧著。
楊夢帶著困意和疲倦,半睡半醒地望著窗外的一輛又一輛開來的小車,她希望能從里面走出林莫語。她依稀記得七年前她剛到廣州的時候,搬去小洲村,認識了才華橫溢的林莫語。他瘦小但矯健,常常和一群搞文藝的朋友喝酒談天,暢聊鐘愛的電影,精神奕奕,還給楊夢拍過幾部短片,可如今,她越發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
“操他媽的!老子不干了!等等等,等到什么時候!”粗魯的咒罵驚醒了渾渾噩噩的眾人。王大同推開門,熱氣騰騰的屋子瞬間鉆進了一股冷氣,王大同把軌道往地上一卸,摘下手套重重地撂在茶桌上,滿臉的怒氣。
后面跟著的林偉嚴表情更是嚴峻,
“管好你的嘴,少說幾句!”
“老子一早過來,搬著軌道去現場,喝西北風喝了一天,狗一樣等著,現在又叫我搬回來,他呢,影子都沒!當我是猴子嗎?”
王大同又指著屋子里呆呆的一群人,
“大家都是猴子嗎?”
林偉嚴深吸口氣,把手中的電話遞到王大同面前,
“你厲害,你來跟他講,讓他來!”
“你別激我,我王大同今天非得等到他,給他一頓教訓!”王大同嗓門兒越扯越大,林偉嚴揉了揉鼻梁,給幾個場務一個眼色,眾人便將王大同拉了出去。他轉頭看向了李小白,李小白縮著身子捧著水杯,眼神躲閃了一下,隨即又仰起頭,像是對著眾人,又像是自言自語,
“年輕人,就是氣盛,不懂劇組的規矩啊!”
此刻,所有目光都跟著林偉嚴,集中在了李小白身上,李小白察覺到了不對勁,他慌張地環顧了四周,尷尬地沖著眾人笑了笑,又緩緩伸了個懶腰,
“年紀大了,腸胃不好嘍!”
說著,便慢慢推開門走出去,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下午快五點,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午,雖然風大,但落日的余暉還在,眾人遠遠地看見,林莫語從落日里走了進來。他手里夾著煙,環顧了一下眾人,充血的眼里滿是疲憊。
“志明,走,男主化好妝了吧?”
“早就化好了,我再補一下。”李玲懶懶回應。
林莫語收回在楊夢身上的眼神,轉向王大同,
“補好妝,帶著軌道去現場。”
“誒,好,林導。”
志明端著攝像機松松垮垮地站在林莫語旁邊,他嗅到了林莫語身上隔夜的酒氣,不易察覺地,輕輕嘆了口氣。
“剛才不是還斗志昂揚地說要給教訓嗎?怎么現在乖得像只狗?”李玲邊補妝邊挖苦王大同。
王大同臉上掛著訕訕的笑,透過鏡子的反射,他看到張闖投來一個理解的目光,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李玲掰回他的頭,
“別動!”
“你老婆也快生了吧?”張闖主動聊起天。
“啊,這戲拍完,估計也就快到日子了。”
“那你壓力挺大啊。”
王大同迎合著,擠出一絲笑,有些膽怯地偷看了一眼李玲。
李玲聽到對話,臉上的表情有些緩和,
“你皮膚有點干,這一場拍完,你記得找我,我稍微給你敷一下,好上妝。”
(十二)
“來來來,干杯!”林莫語的臉紅撲撲的,跟著一群探班的官員推杯換盞,酒桌上好不熱鬧。王利不愛喝酒,只是端著酒杯裝著樣子,附和幾句。但即使如此,也沒躲過勸酒的環節,不一會兒,臉就像發燒一樣紅,話也多了起來。
“我們在果園拍這幾天啊,趕上咱們綠江最冷的時候,大家都很辛苦,但最辛苦的是林導,白天拍晚上剪,還要規劃,但我看了鏡頭,效果非常好,所以請幾位領導一定放心!”
張闖看了身旁的楊夢一眼,開拍連著兩周,她都沒吃下什么東西,人也瘦了一圈兒。她敏感的胃實在受不了南方的白切雞、白切鴨,可是王利為了節省開支,叮囑林偉嚴要控制預算,雖然每天聽著劇組人對飯食的抱怨,但他也只能無奈忍著。剛開始,楊夢還能吃進去一些盒飯,后來直接吃了就吐,沒辦法只能吃些盒飯里附帶的湯湯水水,張闖跟著著急,但在深村里,她也無可奈何。
而現在終于回到城市里,楊夢的胃口也沒有好轉,一桌的好菜,連向來口味挑剔的張闖都覺得饞了,但楊夢還是一樣只是淡淡地夾了幾棵青菜,便沒再吃其他的。張闖看著楊夢望向林莫語的眼光,知道她這是心病。
“哼,辛苦是因為天冷嗎?那些個頭頭腦腦說話就跟這白切雞一樣,帶著血水的腥。”李玲獨自喝了一杯酒,冷冷地說。
志明又給李玲添上一點,朝李玲舉杯,李玲爽快地碰了一下,兩人仰頭一飲而盡。王大同只是坐在角落里,憨憨地悶頭吃飯,那架勢像是能塞進去一頭牛。
“楊夢,來,你敬幾位領導一杯。”林莫語溫溫柔柔地笑著,所有人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向楊夢。
“不好意思,各位領導,我這幾天胃不太舒服......”
王利端著酒杯,突然收起了笑,他轉過頭看向林莫語,林莫語的眼里有什么東西蕩漾了一下,他依舊笑盈盈地,
“這酒是王制片專程托人帶的好酒,就喝一杯,不傷胃的,領導們等著呢!”
張闖已經端起了酒杯,正準備站起,卻被一旁的李玲按了下去,
“你那個酒量,你那個破身體,能擋多少?”
“幾位領導,我也是咱們綠江本地人,跟林導一樣,剛從廣州回到家鄉,能夠跟著王制片和林導在家鄉做這么一件有意義的事,多虧各位領導的支持啊!”
張闖看著李玲在一眾男人中間左右逢迎,一杯又一杯的白酒下肚,眼睛漸漸濕潤,她緩緩坐下,急促地咳嗽了幾聲。楊夢關切地端了一杯水,拍了拍她的后背順氣。
“都說我拍得好,我卻覺得你們演的好,演出了穆桂英的氣勢。”志明點了根煙,他下意識想遞給張闖一根,手到半空中又縮了回去,轉身給張闖又添了一盞新茶。
“編劇,這是張處長,你可以加個微信,以后有事多請教張處長。”林莫語紅著臉,指著坐在主位旁邊的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道,那男人長相斯文,一臉微笑地看著張闖,但身體上卻沒動,那審視的、等待羔羊一樣的目光,像一把箭射進了張闖的胸口,她又劇烈地咳嗽著,一聲高過一聲。
“不好意思,她有些不舒服,我陪她去看看。”楊夢扶著張闖快步走出了包間。
經歷了一通折磨,李玲終于被放回去,醉醺醺地癱倒在座位上,志明和小助理忙著喂水、拍背,林偉嚴雖然醉眼朦朧,但也夾雜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清醒,他瞇眼看著李小白在酒桌上跑前跑后,點頭哈腰,一會兒給王利點煙,一會兒給領導們倒酒,一會兒又幫林莫語擦臉,就像個青樓里妖嬈的小廝。一想到這兒,林偉嚴不禁笑了起來。李小白以為林偉嚴是在沖著他笑,也咧開嘴,嘿嘿地應和著。
林偉嚴卻轉頭叫來服務員,交代了些什么。片刻,服務員便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甜湯進來了,落座的楊夢趕緊給張闖盛了一碗,小助理也給李玲盛了放在一邊涼著。張闖擦了擦額頭咳出的汗,看著林偉嚴端著酒杯,直挺挺站在醉得東倒西歪的人之外,覺得他就像一棵長在野地里的樹。
(十三)
按照慣例,宴飲過后的林莫語總是要來楊夢、張闖這里的,而且手里總要掂著一瓶酒,就仿佛每次的宴飲都不過癮,非要再來一次才覺得盡興了。這一次,楊夢攔住了要和自己一起回房間的張闖,只說自己有話要和林莫語講,打發張闖去和李玲同住,正好幫自己照顧一下李玲,對于李玲的挺身而出,楊夢滿心感激,但卻夾雜著一些酸楚。李玲的小助理有事請假回家了,正好空出一張床,于是,張闖在楊夢堅定的目光里,扶著李玲先離開了。
回到酒店的楊夢,換上了睡衣,拆散了頭發, 卸下了濃妝,將房門大開著,敞開的窗子和房門形成了風道,屋內的窗簾和掛曬起來的衣服被吹得颯颯作響。林莫語拎著酒瓶斜斜地走進房門大開的屋子,坐到沙發上,卻沒看見一個人影,正納悶著,楊夢披頭散發從衛生間緩緩走出來,風揚起她的白裙擺,看得林莫語竟有些癡呆。
“你真美。”
楊夢沒有反應,徑直走到林莫語旁邊坐下,開始倒酒,一杯,兩杯,三杯,下肚,卻不發一言。林莫語趕緊攔下來。
“你這是干什么?”
“你不是想要我喝酒嗎?”林莫語恍然想起酒桌上的事,眼神躲閃,有些不快地站起來,準備要走。
“莫語。”
林莫語轉頭卻看到楊夢正在脫自己的睡裙,半個肩膀露來出來,他轉頭快步跑到門口,順著風的推力,重重關上了門,震得滿屋子都在響。
“你這是要干什么啊?”
“我這么美,你不想要我嗎?”楊夢面無表情
“你喝醉了,早點休息吧!”林莫語扭頭,不敢直視楊夢。
“你把我當作什么?”楊夢向林莫語走近了一步,林莫語想躲閃,但卻鬼使神差地定在原地,不得動彈。
“你是我的女主角。”
楊夢又走近了林莫語一步,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你是我的...紅顏知己。”楊夢嘴角抽動了一下,輕輕笑了一聲,一滴淚滑落。林莫語看到,又閉了閉眼,把頭扭向一邊。
再睜開眼時,楊夢已經近在眼前,她清冷的眸子痛楚地望著自己,臉色的兩行清淚,讓他無法呼吸,他想逃走,但卻被楊夢看得挪不開步子,他心里渴求著楊夢放過他,但楊夢和他平視著,以一種徹骨的冷咧,一點一點地攥緊了他的心。
“那你把自己當什么?”聽到這兒,林莫語無法自控地身體顫栗著,那個被野草暫時堵住的洞,終于還是被楊夢無情地扒開了,一股股濃郁的粘稠正汩汩地從那洞口里流淌出來,幾乎要抽干了他。
“那個在小洲村大談理想、大談生活、大談藝術的林莫語,你忘了他吧!”說完,林莫語快步走出了房間,楊夢如一個斷了線的人偶,了無生氣地癱倒在床上,無聲地抽泣。
(十四)
一個惠風和煦的日子,在內蒙古遼闊的大草原上,幾個俊男靚女策馬奔馳,迎著朝陽跑向一片無垠的綠。
坐在監視器前的林莫語拿起對講機,喊了一聲“咔”,劇組眾人紛紛起立鼓掌,不遠處的楊夢拿著一堆演員換下來的服裝,正在緊張地整理。透過人群,她看林莫語,站在眾人中間,雖然矮小,但卻意氣風發。
那是林莫語正式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那時的楊夢還只是個服裝統籌,因為劇組統籌的渾渾噩噩,有心的她在后期擔任起了整個劇組的統籌工作,深得林莫語的另眼相看。年輕的他們,挽著手一起走出了小洲村,走向了一片遼闊。
但她對林莫語的風華正茂有多清晰,就對他的頹唐瘋狂有多深刻。電影上映的第一天,他興沖沖地換上楊夢新買的休閑西裝,去到了首映式。但卻發現自己無人理睬,站在臺上大談電影心路歷程的是自己手下的副導演,而導演那一欄的名字也不是自己。他發瘋一般地想要沖上臺去,卻被幾個彪形大漢攔住,毫不客氣地把自己扔出了門外。
那個副導演是個富二代,這一切都是他醞釀好的計謀。他找了無名無姓的林莫語做人梯,踩著他的腦袋,擠進了人人向往的聚光燈前。
林莫語無法忍受自己被欺騙,更痛恨極了自己的心血成了他人炫耀的資本。在一個深夜,他趁副導演宴飲結束走出餐廳的時候,給了他一磚頭。楊夢跪在副導演面前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讓林莫語坐牢。副導演不但沒有心軟,還饒有興趣地用食指抬起了楊夢瘦削的下巴,楊夢對著副導演粲然一笑,淚被笑擠了回去,靜靜地在心里流淌。
雖然沒有坐牢,但副導演揚言要讓林莫語的名字在電影圈徹底消失,備受打擊的林莫語暴瘦十幾斤,整個人皮包骨頭般地凹陷了下去,他摔碎了自己所有的硬盤,那里存著他十幾年的心血。楊夢手足無措地看著林莫語一日日糜爛下去,卻束手無策,也是在那時,林莫語將自己鎖進了籠子里,一把推開了她。
(十五)
“我跟劇組說了要自己住,林偉嚴已經給你安排好了房間,你搬出去吧。”一早起來,楊夢就扔給張闖一張房卡。
楊夢在廣州的那些年里,很少和張闖見面。但有一次,她回了洛陽,住了好久。當時張闖提出要她和自己一起住,反正房間空著也是空著。
而楊夢果斷拒絕了,張闖想起她那時回來的表情,和現在一樣。淡漠,冷酷,決絕。
楊夢一個人住了三個月,最后的結果是進了醫院,張闖對看著她生死徘徊的那幾天刻骨銘心,此刻,她心頭涌上一股強烈的不安。
“我白天在外面,就晚上回來睡一下,不妨礙你。”
楊夢自顧自地幫張闖收拾著行李,
“我不會做傻事,就是想自己清凈一下,你放心。”楊夢細心地疊好張闖的衣物,一一放進箱子里,又把張闖的藥都整理好,放進了她隨身的背包里,打開了房門。
張闖帶著不安,猶疑地,走了出去。
此后拍攝的日子里,楊夢還是像往常一樣,和劇組的人說說笑笑,做些無傷大雅的搞怪動作,活躍氣氛。只是張闖敏感地覺察到,楊夢某些微妙的變化,她看著林莫語和她正常的交流,看著林莫語一如既往的遲來,劇組一如既往的抱怨咒罵,楊夢一如既往的隱忍沉默,可越是如此的正常,她越是沒由來的害怕。
王利時不時地會來探班,帶著自己上小學的兒子小威,還牽著一條剛為兒子買來的小狗。他和妻子離婚多年,自己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他的大智若愚的精明,和兒子小威的天真,形成一種令人好笑的反差。
他和劇組人一起吃著難吃的、千篇一律的盒飯,兒子小威毫不在意地抱怨,
“爸爸,這飯也太難吃了吧!”
?劇組人暗自偷笑,王利畢竟是生意場里的佼佼者,慣會給自己找臺階下。
“劇組就是這樣苦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切,我倒是吃得苦中苦了,他成為人上人了,我不還是個臭蟲嗎?”李玲吐了一口骨頭渣,被小狗吃了個干凈。
楊夢不喜歡王利這種生意人,但對他的兒子小威卻格外疼愛,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都給小威留著,愛屋及烏,在片場里,她對小威的狗豆包也喜歡得不得了。
張闖覺得,也只有在小威和豆包面前,楊夢能難得做一回自己。
在拍戲休息的時候,她多次找借口,想去楊夢房間里看看她,都被楊夢一口回絕了。她回絕得越堅決,張闖就越擔憂。她找來李玲,想借著化妝的機會,看看楊夢。但機警的楊夢一眼就識破了,只將化妝師擋在門外,把自己的房間保護得密不透風。
“她那個屋子可能是個金屋吧,只要她不想,誰也進不去。”李玲嘆口氣感慨道,張闖無奈,只好作罷。
“也許過段日子就好了吧。”
“不好了,不好了!”小威大喊著從遠處跑來。
張闖一個激靈站起來,扶著喘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威,
“怎么了?你慢慢說!”
小威指著來的方向,“楊夢姐姐......楊夢姐姐......她......”
不等小威說完,張闖立馬站起來就往小威來的方向跑。
正在不遠處和志明溝通鏡頭的林莫語看到一片慌張,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什么事?”
“好像,好像楊夢出事了......”林莫語猛然一凜,趕緊也跟著張闖跑了過去。
一只黑壯的大狗,正撕咬著楊夢的手臂,一旁的豆包想爬起來但卻沒有力氣,只能著急地呻吟,鮮血順著楊夢的胳膊一直往下淌,張闖來不及多想,順手撿了一塊大石頭,就往黑狗身上砸,林莫語緊跟其后,看到如此情景,呆了一下,左右著急地環顧。林偉嚴帶著幾個場務拿著棍子鐵鍬也趕來了,幾個男人掰狗嘴的掰狗嘴,打狗的打狗,終于將楊夢救了下來。
林莫語呆愣在那里,看著楊夢鮮血淋漓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仿佛快要窒息。張闖和幾個場務,護著楊夢上車去了醫院。小威掙脫了王利的懷抱,沖到了豆包身邊,豆包緩緩搖著尾巴,最后看了主人一眼,漸漸閉上了眼睛。
小威人雖然小,可他的痛哭卻響徹了整個片場。
王利事后按照兒子要求把豆包葬在了河邊,他交代林偉嚴讓大家閉緊嘴巴,不要泄露任何不利于劇組的消息。
(十六)
當張闖扶著楊夢回到房間時,打開門的一霎那,她被屋子里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床上、窗臺上、沙發上、桌子上、藤椅上,整整齊齊擺滿了硬盤,還有一些硬盤零件的碎片。那張自己經常寫東西、改劇本的桌子,被楊夢當成了工作臺。膠水、小螺絲刀、測試的儀器,一應俱全。
楊夢推開床上冰冷的硬盤,鉆進了被子里。
“開下暖氣吧。”
張闖看著窗外路上穿著短袖吃夜市攤的路人,試圖慢慢拉回自己的冷靜。30度的天氣,她打開了暖氣,將溫度調到了最大。
“他當時以為摔碎了所有的硬盤,就能結束了,但他不知道,我都悄悄收了起來。”
張闖目光落在房間角落里那個巨大的從未打開過的箱子,倒吸了一口氣。
“碎了的東西,粘了也回不來的。”
“我沒想回到什么地方,只想做個了結。”
“你這是在做了結,還是在折磨自己?”
楊夢感到手臂上的傷口傳來一陣陣疼痛,她咬牙忍著,可是心里的疼卻還是被張闖無情地撕開了。
林莫語愛藝術勝過他自己,他說楊夢就是藝術本身,楊夢當時聽了只覺得甜蜜感動,可現在她越發覺得,她不是什么狗屁藝術本身,她就是藝術的附帶品,就像那滿屋子的碎過的硬盤,摔碎了,就不重要了。
當多年以后,林莫語再度打電話問候她時,她覺得自己似乎做個藝術的附庸也不錯。
可她來了以后,卻發現自己還是做不到欺騙自己的心。
她是楊夢,她只想做楊夢。
(十六)
豆包的死給小威帶來了沉重的打擊,他在給楊夢帶了一些補品之后,就從劇組消失了。倒是王利,一改前期的有些放任的態度,最近頻繁出現在劇組。李小白看到王利,在片場積極了很多,時刻跟在林莫語身后,但劇組的人心知肚明,他并沒做多少實際的事,全靠林偉嚴在后面撐著。
因為手臂受了傷,楊夢只能穿長袖,為此,林莫語又專門花了好幾個晚上的時間,找張闖修改劇本,每次也都是在深夜里提著一瓶酒,張闖不喝,他就獨自飲著,飲醉了,第二天就醉熏熏、慢吞吞地起來,在悄然的咒罵聲中,暈暈乎乎地開工。
林偉嚴看到王利一次次地來到片場,悄悄地告訴張闖,
“賬上快沒錢了。”
張闖早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按照拍攝進度,我們現在只拍了一半。”
志明放下攝像機,淡淡地抽著煙,
“那我的工錢能給我結吧。”
“我的還沒結,你結個屁!”林偉嚴吐了一口煙,志明哈哈大笑起來。
“大攝像師,你不是向來追求藝術嗎?談錢多俗啊!”李玲邊給王大同化妝,邊調侃。
志明先是大笑了幾聲,隨后又淡淡道,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我,也不是。”
張闖收了笑意,望向遠處正在給楊夢講戲的林莫語,臉上籠著一層霧。
“你們啊,我悄悄說的話,都被你們竊聽了,都小心點,別亂講。”林偉嚴低聲警告。
“整個劇組都心知肚明的事兒,就你貓蓋屎一樣,能藏得了什么?”林偉嚴給了李玲一個警告的眼神,李玲沖著張闖撇撇嘴,噤了聲。
(十七)
王利頻繁地出現,是一種無聲的施壓。林莫語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行事了,他一改常態,晚上和張闖討論劇本的刪減,這是唯一能保證按時拍完的辦法。回去剪完片子,第二天又早起安排拍攝,雖然只是一個多月,但人卻肉眼可見地老了許多。
李小白倒是樂得悠哉,每日在片場這里看看,那里轉轉,像個穿新衣的國王。有時他拉著王大同侃大山,王大同厭煩得不行,卻還要做出一副恭維的姿態,事后就狠狠地咒罵,
“這個憨貨李小白,都沒我家的雞有用!”
“是的,雞會生蛋會打鳴,他啊,只會啄米吃。”李玲給王大同化了一對英俊的濃眉,暗自想著,這么一副俊朗的面孔,卻是個粗人,有點可惜,可轉頭又被自己刻板的想法逗笑。自己最煩別人以貌取人,可自己竟然也是個這么眼睛污濁的俗人。
張闖看著自己辛苦寫的大段大段的好戲被刪,心里一陣陣難受,她費盡心機地和林莫語周旋博弈,但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站在林莫語的位置上,也會這么做,這是唯一保全大局的方法。
一天,張闖正忙著在拍攝現場改劇本,林偉嚴拿著一份合同慌張地走到張闖身邊,
“王總要你簽一下版權協議,你看一下,沒問題簽個名字,尾款應該快給你結了。”
張闖忙得焦頭爛額,只隨便翻了幾下,就準備草草簽字,
“這是合同,你不再仔細看下?”林偉嚴一臉震驚,又夾雜著幾分別的情緒。
“都是一些廢話,只要別少了我的錢就行。”
林偉嚴深深地看了一樣張闖,又望了望在遠處拍戲的林莫語,沒說什么,轉身走了。
(十八)
莊園里,幾個壯漢朝著一人多高的木料堆澆了一桶油,王利一身西裝革履,拿起火機,點燃一根火柴,瀟灑地丟進了木料堆里,火苗蹭地一聲竄得老高,一群人圍著篝火又唱又跳,好不快樂。楊夢穿著旗袍,靜靜立在篝火人群之外,淡淡笑著,看著起舞狂歡的人們。隨后,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跑到楊夢身邊,西裝革履的王大同牽著小女孩兒和楊夢加入了一派熱鬧里。
不遠處的大樹下,林莫語在聚精會神地看著監視器,圍著篝火的人群轉了一圈又一圈,汗也出了好幾輪,志明扛著機器,聽著林莫語的喊聲,不停地變換著角度。
“咔!”
“哦,殺青嘍!”人群的熱烈又一次被歡呼聲和掌聲點燃,林莫語拍了拍志明,又和王利互相點了一支煙,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楊夢躲開林莫語的目光,借口說自己換衣服,便回了房間。
林偉嚴看了看表,和莊園的老板娘交代了一聲,莊園的院子里,端菜的服務員開始忙碌起來。
“編劇,我看啊,下一部戲你可以開始構思了!”王利抽著煙,臉上的褶子都帶著一種容光煥發的笑意。
“對啊,我們這次一炮打紅,后面就可以做IP啦。”林莫語接話。
“對對對,林導說得對,咱們把這個做成大IP,那反響肯定不錯,也能拉來大投資。”李小白手里端著一杯酒,樂呵呵地應和著。
林偉嚴湊近王利,低語了幾句。
“王總,菜準備得差不多了,市里的領導也在路上了。”
王利點點頭,
“你通知一下大家,準備好的就去餐廳坐好吧!”
林偉嚴正準備走,王利又拉住他,臉色嚴肅,低聲道,
“告訴楊夢,她是演員,演過今晚,一切都好。”
林偉嚴屏住了呼吸,收起眼神,點點頭去了楊夢的房間。站在門口,他看著楊夢穿著睡衣面無表情地對著鏡子補妝,想起在鄉下茶山拍攝的那幾天,楊夢瘋癲一樣地直接躺在陽光直射的沙堆上,又或者是偷偷摘了農戶自己種的菜,洗洗就塞進嘴里,再或者是,和一身泥濘的小狗一起玩耍,這都是林偉嚴不能忍受的,他覺得楊夢的瘋癲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麻煩,讓他疲憊和厭煩。
可現在,他看著柔弱但脊背挺立的楊夢,心里五味雜陳。他思索著、揣摩著該如何恰到好處地傳遞王利的話。他有些頭疼,這本就是一句不好的話,任憑他精于人情世故,有三寸不爛之舌,也無力將一句壞話,變成一句好話。
“楊老師,王總說,您休息好就來餐廳吧,市里領導也快到了。”
“好,知道了。”
(十九)
殺青宴的餐桌上不像平時,因著何市長的到來顯得有些拘謹,就連平時酒桌上話最多的李小白,此刻都揣著十二分的小心,謹慎地拿捏著每一句話的分量。
“今天我來到這里,慶祝各位殺青,這也是我們綠江市的一件大喜事。”大家都跟著何市長起身,舉杯,說著一些吉利話。
“何市長,我們這次拍攝,涉及好多的市區、縣鎮和農村,特別感謝領導們的支持,為我們拍攝掃清了一切困難。“王利恭敬地舉杯。
“何市長說了,你們負責拍好戲,我們就負責給你們開道,這都是應該的。”坐在何市長身邊的二把手婁建設和王利喝了一杯。
何市長臉上露出一些和善的笑意。
”婁副市長說得好啊,我們就是專為大家解決困難的。“何市長再次舉杯,酒桌上的眾人都連忙紛紛放下筷子,跟著舉杯。
“咱們綠江遍地都是好山好水,這次拍攝我看到很多鏡頭都很欣喜,后期制作我一定也會嚴格把關,不辜負各位領導。”林莫語豪氣地連飲了三杯,何市長看了也有些開懷,哈哈大笑起來。
“咱們的林導果然是個優秀的人才啊,哈哈哈哈!”
婁建設看了王利一眼,王利立馬插話,
“您說得對,何市長,咱們的劇組班底都是優秀人才,從創作團隊到演員團隊,再到制作團隊,都是一流的。我給您簡單介紹一下,這就是咱們的副導演李小白,編劇張闖......”
王利一一介紹著眾人,每個被點到名字的都小心翼翼地點頭哈腰,重要的工作人員都介紹完了,王利故意頓了頓,
”這是咱們這部戲的大女主,楊夢。“
幾十雙眼睛刷刷刷地射向楊夢,她翩然站起,露出落落大方的笑,端莊地舉杯,灑脫地一飲而盡。舉手投足之間,盡顯風范。
王利滿意地笑了笑,林莫語眼里藏著壓抑的洶涌,他默默跟著喝了一杯。
“好啊!有這樣的女主,我們這部電影一定馬到成功啦!”婁建設開心地向楊夢舉杯示意。
酒過三巡,大家都稍稍放松,酒桌上也熱絡起來。
“小楊啊,聽說你不是本地人,你家是哪里的啊?”
楊夢許久沒吃到合自己胃口的飯菜,正沉浸在一道鮮嫩的豆腐上,絲毫沒聽到何市長的問話。全桌人都緊張地盯著低頭不語的楊夢,她竟然還未察覺,坐在對面的張闖攥緊了手,何市長的秘書輕輕喚了一聲,
”小楊?何市長問你話呢?“
楊夢這才如夢初醒地抬起頭,迎上眾人復雜的目光,
”啊?“
(二十)
殺青宴結束之后,楊夢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地消失了,就連張闖也聯系不上她。她只給張闖留了言,
“我想自己清凈一陣子,不用擔心我,也不用找我,我死過一次,更想著生。”
張闖只好作罷,她聽林偉嚴說一殺青,林莫語就一頭鉆進了廟里,說是要閉關制作,基本和外界斷了聯系。
時間過得飛快,楊夢已經消失大半年了,張闖掐著指頭算著日子,帶著渺茫的希望一直四處打聽,只從林偉嚴的嘴里得到了電影上映的消息。
她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情,來到了電影院,當她看到編劇的名字不是自己的時候,突然心口一緊,肺部一陣痙攣,忍著疼痛,她撥通了王利的電話,
“我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你簽了合同,把版權給了我們,你自己不知道嗎?”
張闖腦子里開始翻山倒海地回想,她想起那天林偉嚴要他仔細看的合同,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她控制不住地強烈咳嗽著,一口鮮血從身體里噴射而出。
醫院的病床旁,李玲給張闖拍了拍背,
“大老遠的,你跑來干什么?”
“看看你還活著沒,明天就走,不用你攆我。”
張闖咳嗽了幾聲,笑了笑,
“還是那么毒舌。”
“楊夢......她好像有下落了。”李玲頓了頓,打開一個社會新聞的視頻,遞到張闖面前。
視頻一個光頭的一身白衣的女人,被兩個警察和一位村長帶著,走了四個多小時的山路,下了山。
“她在深山里一個人呆了這么久,也不知道是怎么過的。”
張闖放下手機,閉上眼,臉上刻出兩道淚痕。
(二十一)
星光閃閃的電影發布會上,王利帶著李小白和王大同,牽著兒子小威的手,正走著紅毯。
林偉嚴坐在電視機前,冷眼看著,妻子走過來,關掉了電視。
“干了十幾年的工作,說辭就辭了,接下來要干啥?”
”你要跟著我喝西北風,你愿意嗎?“
”別說喪氣話!“妻子用橙子堵住了林偉嚴的嘴,林偉嚴摟住妻子,把頭靠在妻子的腹部,閉上了眼。
“我不會再做違心的事,但也絕不會讓你和孩子吃苦。”
發布會上,一只話筒遞到王利面前,
“王總,您覺得這次電影的成功是因為什么呢?”
“因為我們優秀的團隊。”
“那為什么導演、編劇、女主都一起消失了呢?”
“他們沒有消失,而是在忙著籌備下一部,我這個閑人,就過來露臉搶風頭啦。”
現場一片笑聲,記者轉頭將話筒遞給小威,
“小王總,聽說你在現場也參與了創作,給了劇組很多建議,那么你怎么評價這個團隊呢?”
“我們,就是個草臺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