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注:故事采用平行世界觀進行創作,文中所涉及的人名,地名均與現實無關。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 ? ? ? ? ? ? ? ? ? ? ? ? ? ? ? ? ? ? ?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一)
當我第二次回到這里時,就明白這里是所有的終點。
我其實不喜歡這里的秋天,連綿的秋雨和窗外的枯藤;總讓人聯想到一些衰朽而頹廢的東西。
在我二十七歲時,第一次來到這里就有預感。只不過當時年少,還可以在歲月的洪流中逆流而上,且生活的利刃還沒把我雕刻成——我所憎惡的樣子。隨著年歲漸長,“利刃”的面目越發殘忍;恍惚想起,我好像已經七十九歲了,但又記得才七十八歲的樣子。對很多事情的印象,我都很模糊了;有時甚至連自己也是。
我正處于毀滅邊緣,遺忘的野獸正蠶食著曾經鮮艷的記憶。
現在,窗外的麻雀,正悄悄地飛過屋檐下,馬路對面的咖啡店里又開始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們,渡口邊的輪渡重復著發出咆哮,木然地往返兩岸間;而東南邊的馬路上,一輛私家車和一輛大巴車相撞,產生的火光瞬間刺醒了涼薄的清晨。
突然地驚醒,隨后內心各種情緒翻涌:與歲月的戰爭里,難道我們最后只能——被歲月的洪流所吞沒么?一場大夢后,還剩下什么?
懷著這些念想和對往事的溫存,我記憶著寫下僅剩的故事。
(二)
一大早在胸痛中蘇醒,不得不吃兩片止疼藥來緩解,這是年老力衰者的該有的模樣。不過,在我這年紀尚且記得的事情里——我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想起在腐朽的記憶中:遙遠的家鄉——六歲的我,在父母兄長一眾親戚的注視下對著生日蛋糕,合上雙眼,許下一個荒唐的愿望:希望一切如初。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接受自己的模樣,代價是越發沉默寡言。十九歲時,我所暗戀的女孩子的生日當晚,我在電話里對著她,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生日歌,只換來一陣沉默,狼狽地掛了電話,這次唐突后的代價便是,在同所有人說話時,口里便莫名地帶著苦澀感。
這種狀況的緩解是直到二十三歲時,我背著行囊,獨自從遙遠家鄉來到這沿海地帶。在某個日子,就職于某家地產公司,某次登臺發表銷冠感言時,激烈的喜悅從心臟處不斷沖擊著口中的苦澀感,這種奇怪的現象使我滿含熱淚不能自己,從而讓臺下的經理和同事們,誤以為這是喜極而泣的表現——其實當時,我覺得這并不算多大的成就,我心里有著更宏偉的藍圖。平日里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狂妄不羈的樣子。
二十四歲時,我在海上遭遇事故。同年七月,拖著病體獨自返鄉時,才讓我從這場虛幻里徹底清醒——關于這場災難,同船的兩百多人,最終只活下來二十七人。作為幸存者之一,從那時起,我開始對命運半信半疑——雖說人定勝天,不過也有冥冥注定的說法;因為在命運的面前,我們同螻蟻別無二致。
回到遙遠家鄉的日子,注定是苦澀的,我沒有選擇回家。因為在此之前和嚴肅、專制的父母兄長,關于我畢業后何去何從的問題上發生嚴重分歧,數次協商無果后,我選擇獨自出走,來證明自己的正確。
炎熱的天氣里,我寄居在公寓,正獨自苦惱時一條久違的邀約出現在眼前。當時的我尚不了解,這次赴約所帶來的改變,會一直到我三十二歲。而直到風燭殘年的現在,我心里留下的影子,偶爾也會激起一片漣漪。
(三)
陳以恒這個女孩子,小我四歲,天蝎座。
在遙遠的家鄉,在我混沌而荒蕪的讀書時代——十八歲時,偶然在一次錯誤中相識,也在一次錯誤中而錯過。
當時的一切都是簡簡單單。
這個初看沉靜倔強的女孩子也沒有讓人過多縈懷——因為當時的我,覺得世上一切人和事都可以替代。
那段日子里,我這般孤高清冷的人,最終變成了,在學校附近的書店的常客,卻對《三國演義》,《百年孤獨》,《老人與海》之類的書饒有興趣。
令我驚訝的是——這樣一個身型嬌小,留著齊腰長發,步態輕盈的女孩子,竟然也對這種書感興趣。她用她的一雙大眼睛不停地審視著我試圖用冷漠掩飾住驚訝的樣子。
不一會兒,緩緩反問道:“怎么女孩子就不能喜歡《三國演義》了,誰規定女孩子只能看言情小說了?”? 俏皮的眼神里閃過幾分得意。
我自知露餡,可又心有不甘,瞟了眼她略粗糙的手指。笑著說:“是的,沒有誰規定女孩子只能看言情小說,看什么類型的小說,是你們的自由,不過,我還是得感謝這個時代,讓我在今天,在這里遇到這么質樸無華的人。”
隨即補充:“還有,你把書拿反了,是故意讓我知道,你不是真正對這本書感興趣么?”
果然,她的手指,不安分地抖了下。眼神里掠過一絲閃躲。
因為這次相識,留下了初次印象。在很久以后,才從某次班主任的日常訓誡中,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陳以恒。
這個高一的女孩子,總是一副素顏模樣,在當時以濃妝艷抹為時尚的女孩們里,也算是一股清流。
而鬼使神差的我,后面的日子也會帶著一絲好奇和同情,帶著自己不多的知識,稍有閑暇,都會徑直去輔導她的學業。
時間久了,我們慢慢成了朋友,有次開玩笑地對她說 :“你可是我們班主任心里的好苗子呢。”
她的一雙大眼睛,瞬間流露出驚訝:“啊?我覺得我做的還不夠好,雖說是三好學生,可是每次都無緣優秀班干的評選。”
“干嘛這么拼?”我試探道。
她挺了挺身子,回答:“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嘛。”
我經過極不成熟的考慮后說 :“好吧,那以后我幫你了。”
她沉默著,卻投以溫暖的目光答謝。
因為她是上進的,至少在這所“聽天由命”的風氣深得人心的私立高中來說,是獨立且上進的,還帶著點野心的女孩子,因此有幾分特別,所以我就懷著幾分善意,幾分私心地把她當成小妹妹來照顧。
雖然成效不大,但她也會為偶爾的小成就興奮得像個孩子,我偶爾會逗她,說:“你平時這么穩——重,是不是有人經常叫你大姐姐啊?”
“那可不是嘛?人的成熟程度和年齡無關。”
? 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哦?那和什么有關?”我假裝有興趣地問道。
“笨啦,當然是和經歷有關。”她眨了眨機靈的大眼睛,然后再調皮地說。
“是啊,你這小丫頭。”我竟然沒忍住莫名的喜悅。
在此期間,家里存在的尖銳矛盾還是學業上沉重艱難的壓力,甚至對當時的暗戀的猶疑不決,這些種種影響;在這個小妹妹這里,竟然可以都一一化解。
最讓我吃驚的是,她竟然通過某種隱秘的方式將我這難以言表的心意轉述給當時的暗戀。
自十九歲的唐突事件后,口中莫名強烈的苦澀感讓我更加落落寡歡。同年六月的某天午后,陳以恒悄悄地出現在我的背后。
“嘿!方覺。”她平靜地向我打招呼。
“我們去打羽毛球吧。”說罷,拿出藏在身后的一對羽毛球拍和一個剛買的羽毛球。
? “方覺,我可以陪你。”她的淺笑里藏著溫暖。
? “好的吧。”而我盡量掩飾著尷尬回答。
事實證明,她也確實做到了陪伴,一年的陰晴雨雪。
這段回憶,也是所有往事里,最鮮艷最溫暖最柔和最寶貴的一段,即使現在有時光機器的出現,也渴望重溫的一段回憶。
(四)
遠遠嗅到薰衣草的氣味,跨越了七十年的時光,我還保有印象。
只因為,是陳以恒的衣服上似有若無的味道。
回到我那混沌荒蕪的讀書時代,她的陪伴在她十五歲的七月中旬結束,對此我十分理解——為了成為更好的自己,雖然散場不盡人意。
當時六月的一個晚上,悶熱至極的教室里,她正用紙巾搽拭著額頭上的汗珠。沉默了一會兒,正視著我緩緩說:“我要轉學了,要去很遠的地方,最好的事情就是可以看海了。”
“那我得恭喜你,因為蛟龍豈是池中物嘛?”我真誠地向她祝賀。
“而且離開這里是利大于弊的,走出外界的大山,多接觸不同的人和事,才能走出心里的大山嘛!”我自以為是地補充。
? “對,我也這么想。”她淺笑著回應。
? ? 我的心里掠過一絲陰影,問:“什么時候走?”
? ? “七月中旬吧。”
她的聲音透出幾分輕松,苦澀,還有幾分疑惑和苦惱。
我不知作何回應。
其實我當時的心情除了一絲不舍外,并無太多觸動,尚覺得一切皆可替代。
那年六月下旬的梅雨和艱難晦澀的習題,一直讓我印象深刻;同家里約定必上一本的協定,還有缺乏理科天分的擔憂,這些東西一直縈繞在心底。在外人看來,這樣的我顯得漠然。而我偏執“是金子總會發光”。因此也多了幾分不近人情的味道。
如果沒有這兩次的離別,我興許還要麻木很多年。
當時的日子過得緩慢,自從少見陳以恒的身影后,我也試著習慣過著仿佛看不到頭的生活。可能是因為她的出現吧——漸漸地,我對暗戀的心理包袱也輕松了很多,最后一次和暗戀聯系時,對于我的變化,暗戀從開始的驚訝到最后的釋然。
在送暗戀上車的最后六分鐘:
暗戀用溫柔卻理智的聲音坦白:“其實,我一直明白你的心意,可是不能勉強的,永遠沒法強求。”
我不禁自嘲:“既然一開始你都知道,那這還叫什么暗戀吶?”
“相識一場,要是你這么說,我也沒辦法。”暗戀的語氣顯得尤為輕松。
“不過,我要畢業了打算報考北方的大學;去陪我的外婆,我很想見她,而生活不易,能在有限的時間陪伴想念的人,更加難得。”
后面的對話,就顯得無聊乏味。
還是到了離別的時候:
“希望你可以陪伴你真正喜歡的人,好了,拜拜,也祝你一切安好。”
? 說完,她便上了去往機場的大巴,慢慢地消失在視線里。
? ? 今后的人生里再無交集。
? 這次離別,讓我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倒不是因為暗戀的遠走,畢竟我相信聚散終有時。
? 而是,我想該給陳以恒一個回答,同時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 隨著離別的迫近,內心的煎熬也越發激烈,失眠變成常態。
七月上旬的一個夜晚,風聲裹挾著樹葉亂飛,星星和月亮沉默地躲在烏云后面。穿著淺藍色裙子,右手腕上戴著白色發圈,拿著習題本的陳以恒望著窗外的景色入了神。
? 一陣風吹過,她的身邊飄來一陣陣薰衣草的味道。
? 似有若無。
望著剪了短發的她。我忍不住好奇,問:“你最近怎么剪了短發?學習上有什么我能幫你的?”
“學習上還好啦。”
她笑著說:“因為想換個樣子生活。”
“改頭換面,嗯,現在對你來說有點難度,不過換個發型,換種心態也不錯的;一想起來,我們認識都已經一年多了,就像在昨天一樣,時間真是可怕”,我自以為隨意地說。
“對啊,白駒過隙嘛,很多人和事,都一晃而過啦”她望著我說,又低下頭,輕輕繼續補充: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 一陣陣莫名的苦澀在心底翻涌,到了嘴邊變成了辛酸的滋味。
“其實不然,你知道吧,生活中的遺憾和驚喜其實一對孿生兄弟,有些東西,最后一定能看到寶貴;有些人,沒忘記感謝的同時,也在珍惜。”我仍逞強著說。
? 接下來,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想在離別前的日子,盡可能地幫助你。我也會記得你。”我只好表明心跡。
她的眼睛里,盡是復雜的心情,好像有隱忍,也許是憤怒,或者有悲傷。
也可能,什么都沒有。
突然,她慢慢地說:“其實,我早就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時間不對,一切就都不對。”
“那如果時間不是主要原因,你會不會答應我?如果回到最初,有沒有可能?”我咬著字眼。滿是不甘地反問。
“也許會吧,但這經不起假設。”她苦笑著回答我。
然后她用冰冷的口吻一字一句地吐出: “我只是一個過客,不需要被記得。”
窗外的月亮從烏云的背后露出側臉,幾顆東南方向的星星黯淡無光,盡是冷淡的模樣。
一場激烈的爭吵從我最初同情心的泛濫開始,在最后的不甘里潦草散場。
她在最后帶著深深的恨意憤怒地說:“我不會記得你這個人,哪怕在哪天碰面也會無視!”
我未曾想到,即便,走過荒蕪的學生時代的以后。這個人曾留下的所有, 悄然變成了毒刺,深深扎入心底。
(五)
二十五歲。
又是一年八月,聽新聞里說,久違的雨水,是由一場從相鄰的城市過境的臺風帶來。
的確,在臺風肆虐的那天,從早上起,這座城市便刮起陣陣大風,伴隨著黃昏漫天揮灑的大雨裹挾著狂風里的樹葉,而顯得沾了深秋的味道。
我手下的新人張揚,在副駕駛座上看著車窗外的磅礴大雨,豪邁地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
“就你一天天矯情,才有點成績就上天了?”主駕駛上,正在開車的另一個同事張則,不耐煩地吐槽。
“那可不?我還想一日看盡長安花呢!”張揚扶了下不久前買的銀框眼鏡,快活的對著話少的張則回答。
? 張則和張揚是親兄弟,兄弟倆來自北方的城市,大哥張則為人內斂,堅毅。除了開車以外,其余的時間都在忍受煙癮的折磨,他經常開玩笑說:“哥抽的不是香煙,是寂寞” 。因此落下了咳嗽的毛病。
弟弟張揚,是剛畢業的小伙子,灑脫帥氣,酷愛戴銀框眼鏡。才出校門就來到他哥哥這里,意氣風發,故作老成的外表下,全是夢想和斗志。
前年的這個夏天,還是新人的張則來到我的組里時,拘謹嚴肅的外表下,藏不住呆板,也藏不住斗志和野心 ;也正是這份斗志和野心,讓他在我的幫助下,一步一步地從一個“木頭人”蛻變成一名連續三個月里做出三百萬業績的銷售精英。
現在的張揚懷著一份更大的野心,向著他哥學習。
“回公司開個會,然后,咱們去老地方瀟灑瀟灑。”我從往事里走出來,鎮定說道。
? 剛到公司門口。
“來,你們這一路上辛苦了,休息室的桌子上有礦泉水和糕點,都不用客氣的!”
遠遠看到他已在門口等待。
那個一臉熱忱的光頭正說這話的人,是我的上司——公司的區域經理:趙成。
聽到這種客氣話,我回答:“應該的,我們組有今天,也多虧了公司和趙總的培養。”
趙成一臉微笑著卻用不小的力度拍著我的肩:
“嗯,方經理來我的辦公室一趟。”
“你們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回頭對他們這樣安排。
? 辦公室里的氣氛顯然沒有門外輕松
“小方,這次的表現,我可以給你們點贊。不過這個月,你們組的業績還差多少達成?什么時候可以達成?你接下來有什么發展計劃?”
“還差百分之三十,也就是三十萬,二十五號之前可以達成。何歷那里還有一些高意向的客戶,我會繼續跟進的。接下來,我會再招三個人,在確保指標有所突破的前提下,補充下新鮮血液。”
我把數據在腦海過一遍后對謹慎地對趙成匯報。
“小方,你的業務能力,為公司為團隊做出的貢獻,我們是認可的,至少我是認可的,不過,在管理方面,你還有些路要走。我也是從業務員走來的,你們想的,我都知道,有些彎路,我不想再讓你走。”說這話的趙成,隨手擦了擦桌上不存在的灰塵。
“謝謝趙總一路以來的栽培,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我。而我的性格您是了解的,眼里的人,腳下的路從來不會走眼,從來不會走錯。”
我正視著他的眼睛,這樣回答。
“好吧,現在的年輕人走走彎路也好。”
這位向來陰沉的中年人欲言又止,不一會兒輕松地這樣講。
夜幕低垂,街邊的餐廳一角,? 喝得盡興的張揚,正準備引吭高歌;紅仆仆的臉色里盡是快活模樣;一旁捋起袖子的張則,略微拘謹地夾起下酒菜,不時朝弟弟的方向望著;而盡量淡妝的何歷則安靜地待在一旁。
這時候,就需要人來打破尷尬。
我站起來,慢慢說:“來,這個時候大家就放開吃,放開喝,放開玩,這段時間,我知道我們都很辛苦,每個人都在全力以赴,我看到了大家的態度。不論勝負,這是犒勞大家的。”
“現在,請我們組的后起之秀——張揚同學,發表下開單心得,如何?”我微笑地看著半醉的張揚。
“啊?其實,這也有大家的功勞,特別是方大哥,歷歷姐,還有我哥。”滿身不自在的張揚扭著身子,漲紅著臉笑著說:“這也多虧了大家的幫助,要不是方哥在街口,幫我和客戶聊天,用專業和真誠得到客戶的信任;歷歷姐,在電話里多次和客戶溝通,進一步了解客戶的需求;我哥一邊開車,一邊打消客戶的真正顧慮,最后才成交的。 ”
一旁的張則與何歷連忙隨聲附和。
“成交的過程里,有太多不易,只有我們這行的人才能體會,為我們流下的汗水,干杯;今天,我們因為機緣相聚,在一起賺錢,為我們的收入的增加,干杯;而我們在各自人生里取得這樣的小成功,為大家可以為自己驕傲一會兒,來,干杯!”? 站起來說完這些的我,連干三杯酒,頓時覺得昏昏沉沉,心里的喜悅強撐著我的身體,我嘗試著讓自己喜歡酒的味道。
當我緩緩坐下后喜悅溢滿胸口。看見張揚完全放飛自我,慷慨淋漓地唱著《追夢赤子心》,一旁的張則與何歷,連忙興奮地打著拍子。
在兩年后的某個下雨的黃昏,我們以朋友的身份最后相逢時,何歷唱的也是這首歌。
這次聚餐后,我們這個團隊,私下多了個外號,是每次聚餐時,何歷包里的寫著:“談笑間”的小牌子,也可以看見,每次聚餐時,她都會把“談笑間”高興地放在餐桌的顯眼一角,以后每一次的聚會,沒有一次例外。
盡管過程里有說不出的艱辛,我們還是在當月的二十四號晚上十一點半 ;以一百三十萬的業績超額完成了指標。
二十五號的早上十二點左右,小團隊的所有人在江邊的車里,圍在一起盡情地流下喜悅的淚水。回去的路上,“歌手”張揚深情的唱著 《朋友》,何歷在開車的某個瞬間,忽然回頭瞟了下張揚的鼻尖,然后自作聰明地掩飾另一種喜悅。
不久之后,某個彌漫薄霧的清晨。身穿意式西裝的張揚,故作鎮定地,從身后變出一朵薔薇,遞給驚訝的何歷。這天以后,“談笑間”里多了一對神仙眷侶。
那個忙碌而苦澀的夏天,唯一的甜蜜便是見證了這對新人走進婚姻的殿堂。
“沒想到,我弟竟然先我一步進入愛情的墳墓!”張則笑著調侃道。
婚禮上,滿眼堅定地張揚望著一身潔白的何歷,何歷也一臉幸福地回應著。
我一直相信愛情存在天長地久,這次的見證也堅定了我固執的想法。
“談笑間”在十二月的某個下午解散。沉溺在甜蜜中的新人,決定回到北方的家鄉安定下來過小日子或者在合適的時機創業,張則也打算和弟弟,弟妹回到北方的家鄉,憑著自己優秀的計算機功底,在互聯網行業發展。
“畢竟是我的親弟弟,父母也老了,落葉歸根,一起回去也好有個照應”。埋頭抽煙的張則忍住咳嗽默默地說。
欲留幾度無果。
“我們都是朋友,所以回去的路上慢點,常聯系。”
我這樣告別。
“沒有你,就沒有我,我很感謝你。不過,你還是這么奇怪,從一開始到現在,真誠里滿是虛偽,虛偽里又摻雜著真誠。”
張則苦笑皺著眉頭說出這句話。
我想當然說的是:“人本就生來復雜。”
“或許只是你復雜而已。”
? 張則最后是哈哈大笑著說。
(六)
“方老頭,為什么不繼續往前走了 ?”
李老頭一臉笑著略帶譏諷地著問。
疲憊的心臟在無力地律動著,暗示這具肉體已經衰朽。
我只能壓在住短暫的心悸后緩緩回答他。
“可能是太老了,連心臟都不年輕了。”
李老頭得寸進尺地重復著自己年輕時在戰場殺敵的故事,戰況是何等慘烈,言語間也透露著自己是何等英武。
似乎在他的故事中,他是自己,也是世界的大英雄,保衛人民,驅趕豺狼。微閉的雙眼,強而有力的肢體語言,一舉一動間,無不在告訴觀眾他的如癡如醉。
直到,那件被他稱為恥辱的事件發生,頓時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說:
“我要是再年輕十歲,那幫小混蛋也不能搶走我的棺材本!我還要打斷他們的腿!”
說罷,伸手拉起在地上狼狽的我。
爬山這玩意,真的不再適合我們這種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落山的人。
回憶自北方奔襲而來 :
二十七歲,秋天,大概是九月下旬。
離職后的第三個月,
“本來你的發展這么好,為什么會突然離開公司,甚至都離開這個行業啊?”
一向執拗的張揚忍不住追問。
“一是厭倦;二是在外面待了太久,一直等著我的人也要走了,我得去告別。”
我只能這樣說。
一時間響起刺耳的沉默。
昏暗的餐廳里搭配著下雨的黃昏,這種時候適合把所有秘密藏起來。
我不記得,這次我是怎么赴約,也忘記了聚會的細節。
只是在先離場的時候:
“我要趕遠路了,祝各位吃好。”
離別之際,我的最后一句話,是這么說的。
幾度不愿回鄉的我,踏上了尋家的路。
這趟苦澀而幸福的旅程,也讓我最后帶著“另一個我”來到這里——一處春夏喧囂,秋冬寧靜的小島,而小島上的港口也銘記了我和“另一個我”留下的種種痕跡,在每個沒有月亮的夜里,發出空洞的回響。
在大地上,我們只度過一生。
? ? ? ? ? ? ? ? ? ? ? ——葉賽寧
(七)
你覺得輸贏是什么?
有人問過我。
我也問過一些人,人們有著自己的理解。
有些人覺得,終究不過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有人偏執一兵一卒;有人沉溺在用回憶做成的堡壘里;有人茫然地尋找歸宿的方向,有人清醒地知道“勝利”止于自己。
達成或高出自身期望,快樂就會出現,甚至溢出。
反之,各種負面情緒便會油然而生且有增無減。
陷入怪圈,浮浮沉沉。
輪到自問:在這篇抗爭歲月的故事里,未能勝利,便輸了么?
我在害怕什么?
在懷念什么?
又在期待什么?
故事最深刻的部分停留在:二十六歲到三十二歲的歲月。不管是重逢,還是歸途,或者是海那邊的自己,哪怕是此后的每個暮春。
而三十二歲后的每一個日子,都像烈火般燃燒,燃燒著我的靈魂,直到彌留之際。
(八)
二十六歲,又是一年七月。
“好久不見啊,以恒。”
“好久不見,方覺。”
我們幾乎異口同聲。
咖啡廳里的空調不知什么時候開啟了制熱。
她穿著碎花連衣裙,已經有著空氣劉海,那雙依舊充滿好奇與靈氣的大眼睛。用白凈的拳頭朝我胸口“招呼”過來,一邊打,一邊笑著說:“叫你搶我臺詞,叫你搶我臺詞”。
而我第一次發現她竟然有著酒窩。
“我記得,上一次,見到你時,也是在這家咖啡廳,上一次,已經是兩年前了。”
我又開始犯起了懷舊的毛病。
“嗯,上一次,我還沒畢業呢,上一次,也很匆忙,后面的事情,抱歉了。”
陳以恒怯怯地低著頭說,回到了最初認識的那個小女孩的樣子。
“哈,看在你認錯態度誠懇的份上,我就既往不咎了。”
“再次重新認識吧,我叫方覺,很高興認識你,陳以恒同學。”
沒想到。
她機靈地眨了下眼睛,說:“你錢包掉了!”
趁我分心的時候。
狡猾地順走了我放在桌上的手機,并且還當著我面炫耀。
“叫你得寸進尺,哈哈哈哈!”
那天中午到第六天,我們都很開心,在第二天的黃昏里,我拿出藏在身后的一束花,對著她表白。她壞笑著說:
“好啊,那后面的日子你要陪著我!”
第三天,我們在游樂場里合照,在影院里為同一部影片感動,雖然事后她倔強地說
“最近熬夜太多啦,是眼睛不舒服,才沒有哭呢。”
第四天到第六天的黃昏,我們一起去了貓咖,一起在山頂守著日出,一起穿著藍色的牛仔外套…………… 最后,我們回到游樂場的摩天輪里,依偎著,數著滿天的星星。
她輕輕說:“上次以后,我覺得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呢,當時太小了,對熱烈的情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就…就逃避,讓你難過了,對不起。”
“其實,我們不能用現在的眼光,來審視以前的自己,以當時的心境和經歷來看,即使可以回到以前,我們都還會做出一樣的決定;所以,不用說抱歉,把握現在;一起走向同一道路就好!”
我說著自己也不明白的話,安慰著懷里的她。
“以恒,我會一直帶著你,帶你去我們都想去的地方,吃遍所有美味,游遍千山萬水,不管是驚喜,還是失望,或者疲憊的時候,都在你身旁,至死方休”。
?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 遠處的烏云,開始慢慢遮住了數不清的星星和月亮。
? 陳以恒慢慢起身,一言不發,背對著我,獨自望著燦爛的夜色,我看不清她的臉。
? 不一會兒,忽然說:
? “哇,流星,方覺方覺,你快看,居然有流星!”
? 我覺得很奇怪,說:“哪兒呢?”
? 剛起身,她轉身撲在我懷里。
? 薰衣草的氣味再次涌入腦海。
? 我居然有點慌亂,控制不住微微發抖的雙手。
? 直到她踮起腳尖,努力湊到我左耳旁的時候,我才用雙手扶住她的腰,以免我們失去平衡。
? 她在我的左耳邊呢喃:
? “喂,方覺,我喜歡你,很喜歡你,所以,想這樣和你聊聊天,你不用遺憾,看不到我的表情。因為這樣才能讓我們更近點”。
夜色漸濃。
她開始慢慢傾訴:“我很小的時候,在海邊生活。沙子里的螃蟹很調皮,夏天和秋天的海浪很美。不過,從我的爸爸,消失在海浪里的那天起,我開始憎惡著自己,也害怕著自己不優秀;因為我是爸爸的驕傲。后來,我來到這座山城,我們在那所高中里遇見,留下了難忘的記憶。當我回到了靠近海的地方時,在理想的大學里,過著理想的日子,得到師長和同學們的認可,在他人眼里變成了優等生;也是家人的乖女兒,沒讓在天上的爸爸失望。”
她的坦誠不在我的預料,我謹慎地當個稱職的聽眾。當月亮埋進厚厚的云層里時,她帶著柔和的語氣繼續說:
“可我,可我的心里,不知從什么開始,像缺了個角,我開始慢慢地想念你。日子變得漫長,我覺得我們不會再見面。直到兩年前,我開始試著打聽你的消息,也試著給你見我的機會,而后來給你帶來的傷害,我很難受。我們再次遇見了,是你愿意來找我,在我兩次都推開你后,還來找我。失去和離別只會讓我覺得不甘,只有握住屬于我所喜歡的人的手,時時刻刻,我才會覺得安穩,才會覺得自己是完整的。”
失而復得的經歷是珍貴,可心有靈犀的奔赴才最難得。我已經有了我們的答案,只等著她的追問。只要有這重要的追問,這場感情就不會是自作多情的獨角戲。
摩天輪里變得安靜,只剩兩顆熾熱的心臟在跳動。
當月亮從厚厚的云層出來時,她帶著某種堅定的語氣問我:
“你呢?為什么,還來找我?”
我只好如實地作答:
“因為… 答案,還有相信,相信離別不會是我們最后的答案,相信我們一定會重逢再找到正解,就像現在這樣。所以,兩年來,我沒有放棄,今年五月的時候,終于知道你的消息。有預感,你會在咖啡廳里等我,我就出現在這里”。
就這樣給出答案的時候,我的眼里竟也慢慢模糊起來。
可一場最瘋狂熾熱,最深情眷戀的愛情,沒有如理想中發生;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太晚地明白——遺憾的深切。
莫名的一陣陣不安,從我的心底發出強烈的沖擊。后來才明白這種該死的感覺,是來自被束縛的深深恐懼。久違的苦澀感再次令我惶恐。
一瞬間,我明白離別將要來臨,而我就是這殘忍的劊子手,將美好而溫暖的“我們”,所毀滅。
夜里開始慢慢地下起小雨。
我問著躺在懷里的她。
“以恒,你怎么看待輸贏這個問題?”
“啊?這么突然問這個問題?我其實,對輸贏什么的,不是很在乎,只要讓家人過上幸福的生活,只要我的朋友們,都可以偶爾相聚,只要可以保護好這些,我所珍視的人們。 只要…… 從現在到以后的,我握住的人的手,都是你,就好了”。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局促地坐在我左邊,卻堅定地回答。
“我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樣,我在乎輸贏,也計較得失,而我已經沒有回頭路,所以,我需要自由,所以,我現在,恐怕不能陪你”。
我克制著自己即將溢出的恐懼。一字一頓的樣子,而在她看起來一定是冷酷殘忍。
她淺笑著望著我,哭過的眼睛里似乎藏著溫柔的星星輕輕地說:
“你,其實不用偽裝的,我明白你害怕什么,在乎輸贏,計較得失,需要自由,這些說辭,都藏不住你真正害怕的東西。而我可以陪著你,就像你那時候陪著那時的我一樣,一起戰勝它。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當然,你執意離開,你就會發現,你到最后才會放下我,而我一定會忘記你,早早地就忘記 ”。
此刻的陳以恒,顯得淡漠平和。
我沒有避開她的眼神,她在我的眼神里,看到了答案。
“對不起…”
摩天輪里的空氣似乎終于在我掙扎著說出這三字后,才恢復流動。 “我說的,都不是威脅,我說的,都不是威脅……”
她苦笑著說出的話。
像是不甘地辯解。
像是落寞的妥協。
第七天清晨的陳以恒,戴著紅色蝴蝶形狀的發卡,穿著藍色牛仔外套,白色連衣裙和黑色短靴,右手腕上帶著碧藍色的手鏈。
細雨里,一陣輕風從我和她的中間穿過,薰衣草的氣味涌來,她的空氣劉海微微飄了下,好像回到我們最初遇到的樣子,淡漠又沉靜,那顆在她額頭左邊的一顆痣,還停在原處。
我們在車站里道別。
用她的話來說就是:“以前狹路,從此不相逢,正好了卻多余念想。”
最后的幾分鐘:
“喂,方覺,你還有什么要說的?有的話,就現在吧,以后沒有機會了。”
她靜靜看著我輕輕地說出這句話,略顯單薄的雙肩止不住地微微顫抖著。
“希望你以后平安。”
濃厚的悲哀在心里翻涌,我說著無關痛癢的話。
她苦澀地笑著回答:“謝...謝。”
然后她繼續說:
“以后,別熬夜了,看吶,眼睛都全是血絲 ;面對下一位時,請再勇敢點,也祝你平安。”
“謝謝你,我……… 我想………”
? 我還是沒說出來。
? 她看透了我的心。
“擁抱的話,就算了吧。雖然… 也沒什么雖然。 你我的路不一樣,這樣的話,也算善終。”
? 她接著說:
“現在,把左手伸出來,我有東西給你!”
后來,我的左手腕上就留下一道淺淺的齒痕,這是她最后留下的痕跡。
她終究還是流著淚,說出最后一句話:
“對!雖然,我喜歡你,可我沒輸。”
自此以后,我們沒再重逢。
(九)
? 二十七歲,十一月。
? 時間把離別的事情安排的緊湊。
? 五月二十八號的上午,我留下辭呈拂袖而去。
? 去哪兒呢?
? 外婆去世了,得回到久違的家鄉。
“家”里人希望,我送完外婆最后一程,可以回“家”看看。
? 我覺得沒什么問題,就這樣地踏上歸途。
? 回鄉的列車在大雨中前行。
車廂里一切陌生,偶然瞥見左排前二的一對情侶,不禁覺得有趣,年紀大一點的,短發的男人說道:“這次回去,得先給咱爸買只電子煙和茅臺,要高級點,這樣,我們的事情才有希望”。
而年紀小一點的,有雀斑且留著長發的女人回答:“哎喲,你忘記我爸最喜歡八五年的葡萄酒了?要送就送他最愛的嘛”。
男人傻笑著說:“好嘛,才第一次見家長,就啥也不記得了。”
“我想了一晚上,覺得還是女孩好,就像貼心的小棉襖,房子的話,我看上了近海的那套兩室一廳,以后女兒讀書,還是你買菜都方便。回來以后,咱們選個好日子,先把首付墊了;想想每晚都有機會看到海邊的晚霞,嘿嘿.....”
女人紅著臉且不耐煩地打破了男人的幻想:“你還是先過了我爸這關吧,他可是很嚴肅的,還有八十萬的彩禮,這個數我已經爭取過了。”
后面的對話,我沒有再聽下去。
因為想起九年未見的外婆的樣子,卻忽然記不起容貌。
只記得一個總在海棠樹下等我的老人的身影。
千山重重,往事迫近,人事紛遠。
自我記事,是外婆把我帶到六歲的。記憶里總是一個滿頭白發,是喜歡瞇著眼的勤快老人,每天早上的雞鳴后一刻,便能聽到她開始忙碌的聲音。 每天黃昏,我總是能遠遠看見她穿著灰色薄襖和棉褲,在庭院旁的海棠樹下,守著從野外浪跡的我歸來,也總會呼喚我的小名,對我說:“陽陽,知道回來了?快去洗手,晚飯已經好了”。
秋冬的時候,她就會披上件大襖。
年年四季,都是如此。
直到六歲,我隨“家”里人去遙遠的城區前。
可是呢?這些記憶隨著歲月的沖刷而逐漸斑駁,我不曾把她和死亡聯系起來,甚至在我很小的時候,還會覺得外婆是一座石像變成的,因為她一向很“頑固”地寵我。
我也只記得我有這個外婆。
而人們似乎覺得時間總會“過剩”;可活在這世上,各種離別更是家常便飯;可是對于少見的,疼愛你我的至親,卻總會忘記在時光的長河里,他們總會老去,最后也將以這種方式離開。
到達列車站后,短暫地從壓抑的氛圍里走出,稍事休整,又匆匆坐上去往縣城的班車。
班車在大雨中緩慢前行,活像個滄桑的老人。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累積的疲憊使我沉睡。
我夢見外婆頭戴著粉色的花朵,站在遙遠的山坡上,微笑著;我在夢里好像可以飛起來,當我即將飛到外婆的面前時,四周升起大霧,隨即飄起大雨 ;當大雨把大霧驅散,外婆卻站在長橋的對面,穿著黑色的衣服,面無表情地朝我揮手。
一陣怒火和急切在心里爆發,我向著外婆奔去;只剩一步,腳下的長橋卻憑空消失,而我墜入盡是白霧的深淵…………
當我醒來時,汗毛直立的同時,心里隱隱地落了下了某種東西,并且覺得再也沒有機會找回。
“你好,這是你的眼鏡嗎? ”
一陣略似陳以恒的女聲,把我從混沌里拉出。
“嗯?怎么了?”
聲音的主人,疑惑地后退兩步,眨了眨柔和的雙眼。
而我卻為自己疲憊的樣子而覺得窘迫,只好尷尬地道謝:
“沒,沒什么,這是我的眼鏡,謝謝你。”
我聽到她輕輕松了口氣,淺淺地笑著說:“哦,那就好。沒事的。”
她輕輕地在我后面的座位坐下,大概過了兩三站,她穿上卡其色的風衣,匆忙地下了車。
我內心卻開始自責,都快三十了,怎么還丟三落四的?
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車上遺留的紫色發帶。
看來,世上又多了個馬虎的人。
班車繼續在嶇崎的公路上行進,其中一條路上起碼有兩個彎,經過的坡,其坡度,至少四十度度。
車里的乘客們,驚慌不已的,大約是外鄉人;波瀾不驚的,或許已經習以為常。
要是外婆在車上的話,必定是后者,她經歷了戰爭,挺過了饑荒,卻依舊溫和而堅韌,經常微笑著,活像一座溫柔的雕像!
而她在彌留之際,會不會想起我呢?會不會想她這十幾年未見的外孫,此刻是否快樂,是否有人知他冷暖呢?
也許會吧。回去的路依然遙遠,我望著窗外,無關的山水與炊煙,繼續想著她。
到了外公家時,已經很晚了,仿佛一切都睡了,唯獨白發蒼蒼的外公,對著夜色發呆。
我努力地擠出一個笑臉,本想先打招呼,以此來緩和沉重的氛圍。
外公卻先慢慢地說:“陽陽回來了?我剛煮了面,一起吃吧。”
不一會兒,他端來兩碗陽春面,和藹地把兩碗面放在桌上,又詫異地說:“哎呀,陽陽都長這么大了呢?都快認不出了,你爸媽帶你去城里的時候,你還沒這飯桌高呢,十九年啊,我們才再見,都長這么高了呢。"
可能他覺得面快涼了,又或者覺得自己話太多了。
就順手端起有一個雞蛋的陽春面,而有兩個雞蛋的陽春面卻留給我。
他一邊吃面,一邊笑著說:“我年紀大了,吃不了多少,你還要長身體,就多吃點。”
我們沒再說話。
第一口面條下肚時,便忍不住嘆息,這穿越紛繁舊事的再現,這久違且難得的溫暖。
不想讓眼淚破壞氣氛,我只是說:“好吃,好吃!”
而滿頭白發,身形佝僂的外公聽到這句話時,彷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當即興奮地說:
“好吃是吧?我再去下一碗。”
一是不愿讓年邁的他再為我操勞,二是自己已經吃飽。
“謝謝外公,我已經吃飽了,我來洗碗吧。”
聽到我這么說,他就像一個漏氣的氣球,只好回答:
“好吧,你不要見外就行,廚房就在隔壁。”
夜靜的出奇。
當我回到客廳時,外公又開始對著夜色發呆,窗外下起淅淅瀝瀝的雨,屋里飄起一陣陣腐肉的氣味。
“外婆在哪里?”
我還是問了這句話。
“你外婆在祠堂,她要是知道你回來了,一定會很高興,不過,她睡著了,你走路得輕點,別打擾到她。”
我沒有再說話,向著昏暗的祠堂走去。
(十)
腦海里再次浮現薰衣草的氣味,卻又聯想到白色的襯衫,襯衫被風吹起,而我一路追趕,追到天色暗淡,追到襯衫掛在海棠樹的枝椏上.....
? 我從恍惚中清醒,只想憤怒地給自己一耳光。
? 我怎么能睡得著?
? 外婆在棺材里長眠,外公卻依舊失眠。
? 昨晚,我從滿屋的腐臭中,確認了外婆已經長眠的冰冷事實。
? 原來,”石像“也會入土。
今天是送葬的日子,天氣也太過悶熱,臨行前,外公望著送葬的我們,望著在棺材里長眠的外婆,一言不發。
我說:”外公,您要注意身體,一路上,我會照顧好外婆的。”
半晌,他回答:“好,照顧好你外婆。”
泥濘又顛簸的山路,讓人咬緊牙關,不得喘息;一旁用嗩吶持續演奏的哀樂,又將悲傷的氛圍推向高潮。
沒有人愿意閑聊,除了隊伍短暫停歇的時候。
和爸爸同輩的叔叔們偶爾向我遞煙,可不抽煙的我,只好禮貌地回絕。
也不時地和我攀談,無非是大城市怎么樣?我現在什么工作,更多的是對往事的追憶,回憶他們遇見我的時候,我是多么小;回憶他們在我這個時候,怎么怎么樣。
最后,我們又禮貌地回到隊伍里,繼續干活。
也許,隨著年歲漸長,人越是習慣懷念往昔的不可及。
懷念那些美好片段的溫暖,再次咀嚼美夢的碎片,透過迷離的情緒,來溫暖自己。
我們穿過滴著雨水的樹林,趟過冰冷的河流,在滿是野花的山坡旁,尋到了外婆可以長眠的地方。
碰巧的是,這里也有一棵海棠樹,來年春天,它旁邊的花兒們或許將肆意生長。
回來的時候,外公終于安穩地睡了一覺,晚上八點左右,外公剛剛醒。
簡短地向他匯報完外婆的事情后,他用沙啞的嗓子說:“沒事,我知道路。”
我煮了兩碗陽春面,每碗都放了兩個雞蛋。
外公詫異地望著我,望著兩碗陽春面,又笑了笑,大口地吃了起來,沒再多說什么。
第二天,我要回到城市的時候,外公送了我一程,他一邊抽煙一邊說,常來看看,過兩年這里會有直通到大城市的高速公路,到時候會方便很多,而我只讓他戒煙,把身體養好。
回去的路程,異常地順利,我的眼鏡沒有丟,而那條紫色的發帶,也在我這里。
(十?一)
二十八歲,三月。
我漫無目的地在屋里踱步。
漫長的午后,把殘留在嘴角的咖啡的味道變得綿長。
隨著一封郵件的到來,本就緊張不安的心情,在我閱讀完后,變為難以掩飾的雀躍——我的文稿終于過審了。
回想起之前夙夜伏案寫作的艱辛,回想起之前無數次的拒稿,又回想起記不得多少次的刪改。
當然,我也不記得,我是投了多少家出版社。
總之,過稿的出現,才讓這一切變得有意義。
很快到了黃昏,我正和出版社的編輯商量著出書事宜,正糾結于小說插畫的創意時。
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出現,接通后竟是熟悉的聲音。
“嘿,方大哥,你還記得我嗎?最近怎樣啊?”
回憶席卷而來,二十五歲時的銷售時光,再次涌入腦海,那些一起奮斗的人們,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二十七歲的離別也顯得草率。
何歷繼續說,自己和張揚已經回來做生意了,趁現在不算忙,后天想在某酒店舉行商務派對,希望我可以參加,順便讓“談笑間”再聚首。
剛好,我也想分享我的好心情。
三月的春雨,在這里總是綿長的,橋旁的柳絮落在了停靠的木船上,陽光灑在過往的車輛與人群上,我有些冷,便穿著米其色的風衣,帶著多余的雨傘,向著約定的酒店走去。口袋里還帶著那條紫色的發帶,幻想著將它物歸原主。
在精致且大方的前臺進行登記后,便到了華貴又典雅的大廳,一切安靜有序,悠閑的客人們和立正迎賓的工作人員,形成鮮明對比。
我乘著透明的客梯,上了六樓,穿過鋪著紅毯的走道,來到最大的房間,見到熟悉的朋友。
張揚還是意氣風發的樣子,穿著高定的西裝,盡管體態已經微微發福。見到我便笑容滿面,在和其他來賓聊天時,就說:“這是我的朋友。”
何歷卻變得健談許多,興許是受張揚的影響,她可以一邊優雅地端著紅酒杯,一邊和女來賓們聊的不亦樂乎。
當她發現我們時,略帶歉意地說:“剛才談生意呢,沒顧及到你們,來,一邊聊。”
我們在靠窗的位置入座。
“哼哼...談生意?我是懶得講,你和那幫闊太,還不是在暗地里比這比那的。”
? 張揚不禁笑著調侃。
? “哼,我這不是在給我們積累資源嘛,不止你,我們的孩子也需要的好吧。”
? 何歷撒嬌道。
自己見到有情人恩愛,難免不適應,便說:“恭喜你們,孩子辦滿月的時候,記得叫我。對了,張則不在嗎?”
“我大哥啊?他現在還在做程序員呢。以他的話來說,就是:懶得出門,懶得社交,這樣最好。”
? “挺好的。”
在簡短說出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后,兩人難免唏噓,我卻安慰道:“沒事,一切都會好的。”
心里一時百感交集,我先舉杯說:““談笑間”,為我們的美好未來干杯!”
兩人會心一笑,一起舉杯說:““談笑間”,為我們的美好未來干杯!”
再盛大的宴席,終上演著離合悲歡,人情冷暖,人們或因此而聚,或在此而散,縱使客里相逢,最好的默契,無言就好。
散場之際,張揚建議我們一起拍張合照,卻苦于沒有拍照的人,何歷卻靈機一動,說:“我的朋友可以幫忙,那小丫頭也在現場。”
時間剛剛好。
“歷歷姐,是你在叫我嗎?”
似曾相識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沒有薰衣草的味道。
心底并未泛起苦澀。
“哎,說曹操曹操到啊,來給介紹下這是——”
“哎,是你?又見面了。”
聲音的主人打斷了何歷的話。
“你們認識?”何歷詫異地問。
我說:“一面之緣。”
陽光從窗外灑落,照亮這古老巨大的陌生城市:
望著眼前這位有著高馬尾,面容清秀且略帶英氣的女孩,她柔和的眼眸就像倒映在湖面的月亮。
我禮貌地介紹自己:
“你好,我叫方覺。”
她淺笑著回答:“叫我方遙就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