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風,幾乎是很殘暴的刮著。嗚嗚的,不是哭,卻倒如同暴怒的謾罵一般。十二月的樹都睡了,北京城只沉甸甸的在我心里,也徹底冷了,風干的石頭一般。一場風,喚醒了季節的剛烈性子。
因了一個博客上陌生女人的關系,我開始看起張愛玲的文字。其實,是早想看的,只是覺著張是一個曠世少有的奇女子,在寥落里寫一些寥落的文字,做一些亂世里的夢,大多是凄涼而哀婉的,心里,也就總是惶惶的。進而,文字也不敢輕易靠近了,總是有了惶恐的余悸。
總是覺得,文字是有毒性的。弄文字是要心境的,閱讀何嘗又不是如此,所以,當在相當的時間里有了一樣的況味的時候,閱讀和文字一照面,這樣的毒性就越發的深遠了。
關了燈,夜色是真確的濃黑,團團的一塊堵在胸口。房子里空蕩蕩的只有一些殘存的冷的呼吸。眼睛是游離的。倒上滿滿一大玻璃杯子的開水,卻不敢擱任何的茶葉。怕會失眠睡不著。那水汽就霧騰騰的,如同一個隱寓,縹緲過筆記本的屏幕上,在幽藍的微光里,有了魂靈一樣的意味,眼睛,也跟著得了清明的受用。
放在冰冷的空氣里,手指有些僵硬,也涼了,就像屏幕上的文字的味道一樣。張說因了編輯先生的催促,為文就有些急不擇言了,在我看來卻完全相反,人之幽思發乎情,而止于文字者的,大抵也都是極至了,并不曾是外界因素的搬弄的,所以那刻覺著,張未免有些過于拘謹的。
"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冷的夜里,諾大的一個北京城墳墓一般,靜寂而木衲,并不曾有月色痕跡的。原本一向就沒有。私語者,不僅僅關乎于私人瑣事隱痛的,也重在一個私字,染著幽幽獨語的味道,這是表達的姿態吧,似乎并不介意有沒有人聽,只是淺淺的說了去,任由時空錯亂,人事也非。隔了八十余年的弄堂里的光陰,張的文字清冷的,且散發著晦澀的檀香味,從一個介乎于陽光和陰暗的角落里淺淺流淌出來,娟秀得有些惹人憐愛。
細細品了這樣的文字,總有一種蒼涼美艷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卻不是文字堆砌使然,就如同香爐里的那一抹幽香,不單單是因為香爐本身的雅致,只是因為這份小巧的雅致,讓那檀香更沁人心脾罷了。
按了常理,魯莽地代入一個久遠的年代是有困難的,但這在張的文字世界里,顯然沒有任何的障礙。張總是說自己是個亂世里的人,而文字里的人,也是處于亂世的悲涼的,但是,借助于這樣繁華冷落之后的文字,我卻感受不到一點陌生,那些瑣碎里的人事,如目斯面一般的新鮮。
張的文字總是很安靜。在從容淡定里娓娓道來,不刻意渲染大的框架背景。只是很嫻熟的攫取了一個屋檐下的角落,描摹一副靜態而不死板的素描,以真實的筆觸,雕刻一份小小的精細里的真實,繼而反射出隱藏在文字之后的那個真實不堪的亂世。這,也許是張的性格原因罷,或者,僅僅是敘述過于殘忍,所以特別小心的轉述一些冷調香艷。
這篇文字是以姑姑的一句感嘆話引出來的,貌似偶然,卻給整篇文字奠定了一個敘述基調,如了女人化妝,打了一個灰色的粉底。也繼而順當著說出了亂世的感悟--"只顧一時,這就是亂世。"
緊接著,張繼續說:"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可是我想,且不管這亂世如何紛擾,也不論,真的家似乎也都是一個幻夢。但是,人終歸是存在于現實煙火里的,哪怕這個現實是非人的亂世。所以很自然的,也就帶出了張關于成長沉浮、家庭變故的故事來。
從她自己的描繪里,看得出來張其實是出生在一個相對比較殷實的家庭里的,從文化浸淫的痕跡來說,又頗為奇怪,一方面,父親作為一個儒學遺老,世襲的根基里遺傳了張內斂含蓄的品性;另一方面,母親的西方洋學,在形態審美的啟蒙上,又給了張敏感銳利的洞察力。從藝術根底的構架上,張的藝術素養,是在碰撞與沖突里融合的。舊制的私塾在今天,似乎成了一種迂腐的象征,但對張而言,無疑是受用非淺的。透過文字的刻畫,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一個呀呀的女童,立在抽大煙的父親面前背誦古文的情景,那時,在年幼的心靈里,該有著怎樣的惶恐不安呵。
童年的張,有過幸福安逸的歲月,只不過這種安逸在日后的動蕩里,顯得短暫而珍貴。家庭,終究是破裂了。一個剛剛懵懂著知曉人事的孩子,就在這樣謹小慎微的環境里茍活著。就像我們今天所知道的那樣,一個人童年的風景,深遠的影響著他(她)今后一生的命運。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說,家庭的變故和童年的陰霾,也成就了張在文字和藝術欣賞上獨到纖敏的眼光。
我想,寫字的人,如果沒有了敏感,沒有對了現實世界里細微變化的微妙體悟,是失去了底蘊的噪音,偶或的感觸,也會如同自來水一樣泄散無痕,從這個意義上說,天賦,不過是蘊育苦難并且細心封陳的載體罷了。
有時候,我猜測著張在寫這篇文字的心情,這很重要,因為這是文字的靈魂。我想,唯有一個拋卻了愛與恨的人,寫字的時候才能充滿一種動人的溫性。筆下的姨奶奶或許真的兇悍惡毒,或許真的庸俗精明,但當她因為自己的某種心態偶爾疼了張的時候,她一樣用了感激的筆觸去觸摸那個鮮活的人。談不上如何的愛,也沒有了任何的恨。只是用一顆虔誠的心,細細描摹一個人的模樣,優劣好歹,任由看文字的人去評說。這樣的文字,是脫離一己私欲的珠璣。
和父親一樣,后來的繼母也吸食鴉片,脾氣暴栗乖佞,無疑這對內心纖敏的張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在碎裂的家庭里既然沒了憐惜,也就失去了溫暖,像一個孤零零的哀鴻般在上海舊時的天空里單飛。
終究是不得見容于這樣別人的家庭了,張內心感覺了敗落枯寂的況味,加之后母粗暴和父親的毆辱,張的內心,對家而言已經冷成了死灰。于是有了她自己所說的逃遁,在沒有精神寬容的空間里,這顆纖敏的心靈感覺不到一點家庭溫暖,物質同時也就失去了意義。
母親的收容,最后還是給了張寂寞孤獨的心以一點點寬慰,但是好景不長,母親也先后離她遠去了,只不過,這樣的疏離,是張自己的主張,當然,這依然有些殘忍,用她自己的原話說就是--"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可是悄悄的背過身,"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張的筆觸,描繪過很多的女人,似乎對于女人的命運,有著格外的偏愛,或許,這原本是因為自身性別的原因罷,但是我知道,這顯然是不夠準確的。對人物而言,男人也好,女人也罷,不過是透視亂世的一個棱鏡,只不過特別的是,張對女人細致入微的觀察更有利于洞穿這浮華的俗世罷了。無疑,她是成功的。
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張關于童年的一場沉重痢疾的心理描寫,非常棒。人在體質虛弱的時候,肉身的無力恰好成全了思維的狂奔。然而這樣的思考和敏感依然是微弱的,微弱不是不能感知,恰恰相反,微弱的意義在于可以感受一切平素健康狀態下無法感知的聲、光、色。灰色秋天里落寞的牌樓和牌樓下寂寥的石菩薩,還有樓地板上或細弱或粗暴的腳步聲,無一不入耳。鐵門的開啟之間,逃離萌生了,那是關于自由和空氣的向往。寫道這里,沒緣由的想起另外一個女人,三毛,也一樣有過脫逃的事跡,只不過,二者有著天壤之別,個中原因,有著時代的痕跡,也有著家庭氛圍的區別,但我想,最主要的是,三毛是三毛,張愛玲是張愛玲。這,是兩個本質完全不同的女人。
在父親揚言要用手槍打死她的時候,張想起了Beverley Nichols關于疏狂人的一句詩句:"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若干年后,她逃離了那個幽閉的小房間,卻被命運注定了,要被月亮光囚禁一輩子,在文字的圍城里,說著那些亂世里的人和事,完全由不了自己。
夜里,我這京華無夢的夜里,并不曾有了任何的月亮光,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一個柔弱的女子,用清淚幻化成凄涼的文字,說一些被遺忘很久的上海舊事,沒有大悲,也沒有大喜,懨懨的,如安靜的躺在月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