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等于入了冬,斜陽多半變得吝嗇了些。它剛出來,云層又阻止了散光的色彩。我向來珍惜稀有的觸感,喜歡張開手執(zhí)手裹著西風的熹微,歡喜擁抱著雙臂親吻冰寒的雨水,在沒人居住的凋敝空地上,慣于拾蹠幾塊無有興趣關(guān)注的黃蠟石擺在案牘上,我把它們當裝飾物,也可以視若成朋友。細細有致的壑紋爬在石塊的皮膚表面,并不顯得老氣橫秋,相反,置放在窗臺的邊上,把冬雪盛滿,它被覆蓋了一層多樣別致的白色凝狀物,像是頭童齒豁的落魄文人,被沾濕了遠鄉(xiāng)的情愫。等冬絮飄雪的時令一過,煮著一杯滾燙的白開水,房間里生出一團飄滿罅隙的水蒸氣,我呼吸著,額頭被霧氣朦朧。在一處頗為寧靜的下午時間,抬著手泡起一杯清茶,支頤著翻看閑來無用的《儒行》第一期的雜志,注視著眼前沒有任何異樣又無絕對光澤的頑石之言片刻。黃蠟石融化了,靄露叮在滴水不止的硬塊身上,流淌出一處涼泉一樣的影子,這多么類似山水的畫境,被我無意中擺置出來,簡直成了藝術(shù)家。如果誰碰見我,指不定言語我是個無藥可救的蠢子,因為對著紅黃相間的石頭都能絮絮叨叨一個晚上。我可不這么思忖,古有湖心亭觀雪,今有煮茶品黃石,我多了一點感情寄托,有空余的閑情,總不可讓雅趣無處安放吧。
天氣早來寒,人躲在空匣子里獨自療傷。空氣冷冷地篩糠,下了一場干燥的雨,等于把天空還給了晴天。我在睡覺時并沒有把窗簾拉緊,就這樣讓一場冷酷的甘霖洗禮著夢途里的無畏與落魄。一刻鐘之后,夜色漆黑地不見星光,沒等喝上一口水就被電話鈴吵醒,朦朦朧朧的瞌睡眼皮還在時針的聲線里面打轉(zhuǎn)周旋,但我無瑕去聽安靜的聲音,便急急忙忙地穿上大衣和鞋子,一路小跑著往張編輯的小樓趕去。老張住在縣城,離編輯部稍遠的一帶人際稀少的地方,和自己的老伴畏縮在一間類似筒子樓的短小屋子里面,只要四季透風,雨點一拍,窗戶咯吱地回環(huán)亂響。這幾天,我又回歸了平常,之前投了四篇稿子給報社,張編輯戴著老花鏡片對著密密麻麻如符號的瑣碎文字盯了許久,眉頭緊鎖,鼻息擴張,牙齒摩擦地咯咯直響。我把這個舉止定義為咬牙切齒,所以他折疊了我精心設計、精心布局的故事稿,把一張整潔的白字黑字迅速揉成一團還不解恨,攤開之后,反復撕扯著一拉就破的紙張,對著我的塌鼻梁和細眉眼就是一陣狂轟亂炸。
“滾,滾!”面前打著一盞白熾燈,把老張頭面孔襯托出一幅恐怖的黑色影像。他重了語氣,喉嚨里夾雜著一口沙啞的痰。我握著一柄雨傘,水抵到油鞋上如眼淚一樣順著痕跡流淌。站在水泥地上面,被訓斥地一無是處。
兩個趕夜來投稿的作者躑躅在門口,敲了三下門口的門把,轉(zhuǎn)頭就撤開了步子往回走了。走廊闃靜,都聽不得一聲烏啼飄過,他的一聲叱罵,倒是把睡在里屋的老伴吵得喊出一口碎碎叨叨的憤恨。我挪動著腳步,把碎紙片用顫抖的手指反復撿拾起來,都來不及撿完又紛落了一地。我想獲得同情,應允著等待夜鶯的哽泣,可今天它被黑夜卷走,哪里會躲在樹蔭的肋骨里。
“雜志不刊,也不需要你們寫出來的爛文提高銷量!”他咆哮,聲音幾乎病態(tài)。
“快回去吧。”一旁出來的張編輯的老伴打著一盞蠟燭出來,她的頭發(fā)上連著幾根白色的發(fā)絲,在惛惛閃閃的燈光下更顯得憔悴,“阿濮,你再寫過便是。”
我轉(zhuǎn)身,今夜跟著雨聲一起不眠。在加重了疾風的漆夜外面,樹葉簌簌發(fā)抖,脫落出一片喧囂。在昏黃的小樓之處,我似乎又聽得他們兩夫妻竭盡忿恨的咆哮在喋喋不休,漸遠漸遠,只剩一點黃暈的燈光一閃一閃在黑色的雨夜里面熄弱掉。
如果他的話斥責地在理,多半是我的懶散與游閑所致。我的散文斷斷續(xù)續(xù),文思枯竭,寫一段又擱筆停滯了。夜鶯說我應該去外邊散步,徘徊在樹蔭下可以裒集靈感。他是守望黑夜的病人,我是倥立白天的看客,誰也指不定見上一面,但寫上一點總好過什么都不寫吧。
我打開了幾個月前阿爺給我送來的一封夾著羽毛的信。打開以后,才驚駭?shù)匾谎圆话l(fā)。什么?這分明是一張干凈地能照出人臉的白紙,什么都沒有寫,什么筆跡都沒有留下。我不知所云,亦或是阿爺忘記了寄信人的名字,被他惡意地戲耍了一通。算了,不去想罷。
我把白紙疊了四下,如豆腐塊一樣,看起來又如同廢棄的磚塊。等一段時間,把它放置在一個精致的小盒里面,蓋在黃蠟石的底座,不再去思念它,讓它等同一望白雪的冬天里,被遺忘就好。
我不曾憶起過什么重要的典章,遺忘太多,很少再想念過去。紙條算等同信物,可又算得了什么。
十四點一刻,陽光甚好,透穿著玻璃鏡片上的每一個細致的瞳孔,盡讓昢光睜開委頓。這真是品咂下午茶的時間,我如是想到,但條件太不允許,遂打消了這個附庸風雅、裝點文藝的念頭。
這個時間的暖陽最充沛,白黃色的魚肚,籠罩著寰宇的每一寸皮膚、每一縷稀煙,它像一個精力旺裕的少年,總有無數(shù)個春秋給予他奔跑的欲念。十二月的天氣如此,早晨如此,樹影也如此。在一幢由灰色墻磚組裝而成的圓柱形建筑外面,佇立著稀稀落落的四棵掉了發(fā)根的柳樹,樹枝遒勁卻干枯不已,樹皮上斑斑駁駁,雕刻了被人劃傷的膩膩的詩歌的痕跡,把它的血一樣的白色割裂開來,只剩下孤獨的浪漫倥立在人來往去的歲月里。西風一吹,紛紛落盡哀嘆。它的結(jié)了昏黃色調(diào)的長葉已順著自然的條紋和輪廓倒向湖面,水流靜止,而飄葉撥動,如同一葉扁舟,載著一程忘歸的羈旅,往另一淙溪流死去。我總是經(jīng)過圖書館的門面的那條人工池塘,因長期沒有疏通灌導,河水的顏色已洇出綠色,倒是冬天太冷,不至于發(fā)出令人厭惡的水藻的腐爛的氣味。
但我清楚地見證過一條死魚在一朵水蓮花一樣的水面飄起又沉入池底的畫面,還是在一個頗為瑰麗的夜晚。一盞孔明燈照艷了河塘,升往天堂的忽亮的撲閃撲閃的動作,讓我悸動的心開始撩動。思緒總是有的,懷念葬在一汪渾濁的洿池里,想沉渣泛起都不可能。
我獨坐在最靠后的位置上,稍稍打開了一點窗戶,一卷涼風撲面,涌起額前的短發(fā)紊亂不止。我的心是貧瘠的,親嗅冬的味道,也只有從凋敝的西風開始。昨夜,是一盞普通的晴天,但冷風依舊,柳樹只剩下骨頭猙獰出生死百態(tài),他們的重生需等待在來年的春天。我的春天還在覓尋著,在閣樓里,在一片枯澀的散文里,在遙遠的廢墟上。我停頓了片刻,繼續(xù)翻開《草房子》的書頁,第三次把眼鏡戴上,用手指點著文字的足跡跟著尋蹤。
我的手指在曹文軒的細膩筆觸上來回奔襲,白色的血液時而宣涌,時而恢復靜雅。圖書館的閱覽室并沒有多少人看書靜坐,熱鬧屬于外面的世界,獨守在安恬的田園詩趣里面正好平復了內(nèi)心里隆起的疙瘩,多少是容易讓人親近的。閱覽室的桌子上各自擺了一只水仙瓶,陶瓷形狀,口小底圓,潤滑標致,宛如一唐朝仕女披著絲綢袆衣的漫步樣子。瓶子里的水是自然狀態(tài),常換,常洗,頗為清澈。里面種植了一株水仙草,散出幽幽的奇異清香,把整座靜謐的油墨味都遮蓋了。以味抵味,以意寫意,相得益彰,有點意思。
我垂下頭,用身子慢慢挪動在木椅子上,直到倚托住墻角,偷偷摸摸地從襟槖中抓出一疊折合在一起的信箋。還是三張紙,寥寥幾筆,大抵在同一時間抒寫的。信封裝訂在一起,被膠水死死粘住,我有那個興趣來傾聽讀者的意見,但總是抽不出時間偷瞄一眼。這種矛盾的害怕是與生俱來的,既然需要迎合紙媒的口味,就免不了需要接受一次次匿名的詰問。當時,我有一次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經(jīng)歷,罵爹罵娘罵祖宗都傾囊腹出,只得讓我毫無還口之力。除了老張編輯的唾沫橫飛讓我痛心之外,遠在另一個電子訊息的偏隅居然也讓我捶胸頓首。
我用手擰著封口,再者把牙齒的印記咬合在封殼外邊,一聲撕裂的急促聲拉長了寧靜邊緣的距離。我抬起擠出皺紋的雙眼,把目光環(huán)視了一圈,如同做賊一樣怕別人看見。完畢,我把三張信封糅合成一團,放在桌子里面的抽屜里面,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禮仁君,還記得那個令我萌動的《童年》嗎,我的青春在你的小說里面囀呦,在你的詩歌里面繾綣……”
我估摸著是一個嬌羞而偏愛安靜的女孩給我送來的讀者信,閱讀完我才把懸著的忐忑之心耷拉下來,長舒了一口氣。另外兩張雷同的信,都是清一色對我褒獎的。
寫《童年》實在是遙遠,已經(jīng)是六年前的記憶。她或許記得深切,或許還懷念著那份只屬于她記憶里面的刻骨銘心,必然是超脫于文學以外的。我會影響別人嗎,那本歸結(jié)于自傳性質(zhì)的文稿實在太過大眾。這寫出來的平易文字,能潛移默化讓一個女孩追憶的作品,說出來誰信呢?
我情愿相信著,我會有一層成就感驟起,在頭發(fā)上生長,在逐漸熄滅掉的燈枯的靈感外面給我打了一針強心劑。剛被張編輯罵出來,罵的狗血領(lǐng)頭,有一聲莫名的讀者跂望我,等于為我送來了一紙幸福。
她是誰呢?或許她是他而已。
“濮呆子,別相信甜言蜜語,一切的虛空都是彷徨。”我靠坐在窗外,總是能聽見一聲類似于夜鶯一樣的嬉笑。
可我沒看見圖書館外景的樹蔭,時值下午日落,柳樹枯敗,不容得夜鶯棲息。我定了定神,摘下平時不常戴的眼鏡,放下了斯斯文文的架子,雙手環(huán)抱胸前,對著窗外一陣發(fā)呆。
打了根火機,發(fā)出一截短暫的脆響。我抬起另一只手,把手指靠在火苗上取暖,喂出烘熱的氣息。我垂下手臂,放棄點煙的念頭,不然容易被驅(qū)逐出去。
我彷徨在閱覽室的書架邊上,一個人慢慢悠悠地抬著腳步,輕聲,生怕發(fā)出一聲足以震出回音的聲響。這闃靜的地方,鮮有幾個人往來。倒是一個女子的倩影正隔著我不遠處的書架前佇立著,她纖手宇直執(zhí)著一本十六開的雜志,身形并立,穿著一件毛絨外套和牛仔褲,一動不動地注視著。
書架的一側(cè)擺放著幾本《泰戈爾詩集》,是我歡喜閱讀的佳選。我取下一本《吉檀迦利》,拉長了視線翻越萎靡的困窘。泰戈爾說:“不要問我?guī)┦裁吹侥沁吶ァN抑粠е湛盏氖趾推笸男摹!蔽谊H目,眼皮酸澀,于黑暗的時間中望盡一抔被人忽視的晨曦,便是從遙遠的國度里品咂出來。在我看書的時候,等同旅行一般,神游進去,自然一動不動。也罷,鬧出動靜的地方,不外乎是老鼠出沒的群居之地,他們歡喜啃書本,缺頁少字也屢屢有時。它或許和我們一樣,精神荒廢的時候,用兩顆門牙填飽文學的形式灌輸自己的靈魂。它的卑微在墻角上寄居,我卻一個人在人海中用一本舊書慰藉。
書館員是個面容見老,魚尾紋夾生的老阿姨,獨自坐在靠門的位置,用眼睛盯著我的目光。我把身子潛藏在木書架里面,靜靜地學起自己沉默時的樣子。
看完《飛鳥集》,我把書放進書架,按原來的姿態(tài)擺進方格空間里面。書本呈一字型,如同列兵般躺立著有條不紊的規(guī)格。我的腳才有一絲酸苦的滋味,轉(zhuǎn)身,看著背后的倩影轉(zhuǎn)身,一個悠揚的動作,飄出一股哀傷的香水味道,讓我迷惘了幾秒。我與她的目光就這樣對視,不過轉(zhuǎn)而之間,她露出了一個抱歉的微笑,我也一樣。
我和曉依再次不期而遇。她的雙手緊握雜志垂放,吐了一下舌頭。
“沒想到遇到你了。”我撓了下頭,笑著。
“是啊,真巧。”她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樣說顯得不那么尷尬。
“嗯,看書嗎?”我明知故問,把聲音壓低了一些,為了不讓異樣的目光瞥到我。
“是啊。”她攤開一只修長的手,給我領(lǐng)略她手里的《李斯特的狂想曲》的封面,畫面的鋼琴家一臉舒眉展目,頭發(fā)長如卷面,很有西歐貴族的派頭,“我看這個。”
早聽說曉依歡喜鋼琴曲,有事沒事都會用手指在空氣中默默輕彈。她是一個略帶文藝感的女子,與眉目間舒展的微笑起始,從清澈的杏眼到紅潤細膩的薄唇之間再到一朵含羞草一樣的酒窩,每必注目一眼,均會讓我把眼睛尷尬的移開,這多么讓人局促。我曾與她交談,在她今年實習的生涯算起,已經(jīng)足足懷念了黑白顏色的琴鍵有十一年的時間。十一年,真是有磨礪性質(zhì)的等待,曉依買不起鋼琴,從學會它的第一天起,就夢想著和海邊的沙灘融化在一起,聽一程海浪卷起,世界便成了沙畫。
這是撩動清晨的幻想曲,曉依夢想地有理,甚至比我夢想的小說更有充分的勵志意味。自從我拿到《童年》的稿費和名譽以后,懶懶散散的老本被我啃了六年。而她也有屬于自己嬌嗔的怨念,自從找了編輯部的工作,一直說燒水、掃地太過乏味,想另起一個單位重拾自己。張編輯太過暴躁,長期的余怒未消的姿態(tài),不光對他的身子太過歉疚,還讓曉依多了一層悲傷的基調(diào)。她看得開,但微笑不足以代表她有足夠的忍耐力,一個溫柔的女子總不可能扯開聲音對人大吼,也不由得她的性子與老張這個老頭抬杠不是。聽她說到此處,我倒有些同情曉依。
水仙花在瓶子里面露出一縷清香,我坐了下來,曉依也坐在我的對面,支頤注目。
“他從來如此。”我苦澀地擠了擠嘴唇,坐在桌子上,癡癡地看著水仙花,以另一種目光對著曉依。
“張老師脾氣不好,但我知道他很認真。只有認真的人才會這么錙銖必較。”曉依居然釋懷了,從一眼嵌了點血絲的眼睛里面看到了她的莫名的無奈,“濮先生,你也常常這樣對自己認真嗎?”
我啞口無言,因為我從來都是對自己敷衍,敷衍自己勝過敷衍別人。這些年來,我寫的小說和散文讓慕名前來的讀者望風而逃,《儒行》的斷稿,除了作者外流電子書商以外,和我這個駐留陣地的忠實小說家也有莫大的關(guān)系。我寫不出好作品,已不是一年兩年。在這個下午茶品茗的時光,我終于咽了一口苦澀的口水,對著窗外的一棵掉光繽紛的柳樹,懷舊出一個蜷在黑色土地上的陰影。影子,是逃避陽光的衍生物。我在逃避自己的畏葸,時而用手反復摸著腦袋,時而用一本詩集遮擋我的尷尬。總而言之,我不敢再去面對面前這個女子如水的目光了。
“濮先生,那三封信……”曉依并沒有開口,而是用自來水筆在一本精裝的黑色筆記簿上面寫了一段秀氣的文字。
“謝謝,我看過了。”我接過留有她的溫度的水筆,按著她寫下的問題下面寫上一句簡潔的回答,“是一個曾經(jīng)的女孩,難得她記得我。”
“她只記得你的文學,你的小說,你給予她青春回憶的文字點滴。”曉依把筆挓挲在另一行,直接噎了我一口,我顫抖著,仿佛被戳穿了謊言一般無地自容。
她會認識我嗎?給我寫信的女孩讓我想起六年前找我簽名的高中生,一個只有齊肩短發(fā)穿著校服趕著公交前來編輯部的稚氣未脫的女孩。思來想去,也只有這段記憶讓我褪去模糊,慢慢地清晰起來。我應該會思念她,思念她不忘初心的感激。她找到我,只是為了要一個親筆簽名,殊榮感和書迷聯(lián)合在身體里面,如同水蒸氣一起揮發(fā)在空氣里,綿綿細雨,多少樓臺均成了水天一色的詩情畫意。我估摸著懂得一些,遂放下兩只緊張的手臂,耷拉在大腿兩側(cè),整個身體悠閑而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眉角露出了舒展的笑容。
“濮先生,難得看見你的微笑,和音樂一樣。”曉依又把自然界和人界的感情與音樂雜糅在一起,也許在她的眼里,這是最正常的琴瑟和鳴。
“曉依,你不會以為我是個專門指揮樂隊的巴克豪斯吧。”我戲謔而玩笑地脫口而出,“可我只會指揮小說的五線譜,對于聲樂里面的世界,我盲目的一無所知。”
“就像你讀泰戈爾。”
“獻歌?”我問。
“詩歌就是一曲優(yōu)美地過分的音樂,正如我失蹤在綠野里面的牧歌一樣。我愛讀《簡愛》,也愛讀《呼嘯山莊》,這些英倫風情的情調(diào),有城市的悲情,也有農(nóng)田的頹廢。”她繼續(xù)翻開著那本關(guān)于李斯特的簡介的雜志,時而低著頭,又或者抬眼用一瞥而過的眼神掠過我的目光,“吉檀迦利就是獻歌的意思,不是嗎?”
我點頭,用手觸碰了水仙草。只見它的蔥榮的綠根亂蓬蓬地擠在一起,如同沒有梳理的頭發(fā)纏繞不斷,但好在它有它盛開的姿態(tài)在釋放寒冷的孤獨。我情愿躲在水仙草里面,書香滿園的溫室,供人養(yǎng)性和觀瞻的落魄感,在這里一窺無余。
“詩散發(fā)出音樂的靈性。”我蘸起油墨,在筆記簿上寫下一塊深深淺淺的痕跡。
曉依略略浮現(xiàn)微笑,只見她捋了捋額前垂散的頭發(fā),一綹絲線一般的流水發(fā)跡順著手指緩緩舒張,一直勾到精致而細膩的耳垂之后。她用纖細而白皙的手指輕彈,在木桌子上撥動一個圓弧形的筆畫,似一道悠揚的曲線,在闃靜的圖書室里面,擴出讓人鼻息微張,耳膜舒放的感官。曉依說,那是她摯愛的G大調(diào)。
我對樂器一竅不通,除了一把過期的口琴讓我抒發(fā)對母親的思念之外,別的根本沒有浮現(xiàn)起值得令我回憶的想象。我合攏了放在我手里的《紀伯倫詩集》,習慣性地對著曉依淡卻紅絲的眼睛發(fā)呆,繼而把目光游離到三層樓之外的窗口,一縷絞綃一般的籠煙散去,環(huán)繞在枯萎的柳枝,散播在一汪冰封的河塘綠畔,只覺得有一種從心底油然躍起的同感交織,把我曾經(jīng)的委頓和失望一并漂浮了去。我的目光從江畔離去,想起了宓妃在曹植心中的蕩漾篇章,也許我心中沒有一篇大氣而委婉的《洛神賦》吧,曉依是一個可愛的女子,但終于只是女孩。
“濮先生?”曉依發(fā)出了一截短暫而輕悅的聲音。
我才從出神的目光中游離出來,身子支起的手臂在一個腮幫的位置滑落下來,手掌拍在桌子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骨頭碰擊的響聲。
“濮先生,你慣于希冀的文學之夢會在這片田園里面生根嗎?”不知為何,曉依問了我這個問題。
這里?也許是圖書館,也許只是我手心里攥著的黑色筆芯里頭。我略微地抬起眼睛,付之一笑,才抱歉地撓了一下后腦勺。
她把一行整潔而飄逸的文字躍然紙面,交付我面前的問題,還是原來的那句。我接過白色空管加黑色橡膠連接在一起的自來水筆,用黑色的螞蟻一般跳躍的符號排列在紙面。她的筆記本有間隔的空行,容易區(qū)分她的筆記和我的筆記,如同兩個依附在一起卻又習慣分離的微妙感情一般。
“我的文學,只是出于偶然。”我如是寫。
“和喜多郎一樣偶然嗎,他可沒有學過像樣的五線譜,卻成了電子琴大師?”她不經(jīng)意流露的自然表達,讓我把話匣子打開。
“可我不屬于和音樂融為一體的文人。別人我不知道,但我寫作習慣和黑夜為伍,有一只言語詰屈聱牙的夜鶯與我相依為伴,我就突發(fā)地有了靈感。”我寫上這句話,筆記簿上足足寫了一頁,見曉依又翻掉另一張紙面,翻出樹枝焚燒掉的窸窣聲,是從空氣中摩擦出來的味道。
“那于是就是《小夜曲》,文學本身就是一曲詠嘆調(diào),一曲優(yōu)美而舒緩的樂章。”
“哦?舒伯特的小夜曲,我歡喜維也納的聲音。”
“莫扎特也拉出小夜曲的春天。”
“彼此相依,永恒的聽覺。可貝多芬的古典音樂卻是激昂的……”我說,索性放下筆,略顯激動地說起碎碎叨叨的語言。
曉依壓低了聲音,示意我坐在圖書館應有的位置,我才從失態(tài)的座位上挪位了一下。曉依噗嗤應聲,倒不是揶揄我,只是露出淺淺地慣性微笑。
“濮先生,難得你會如此抗擊命運的交響,可我讀過你的《童年》,靜水流深的文筆完全是你一貫的風格。”曉依收斂了殘存的笑靨,低頭捋了捋長發(fā),“我喜歡閱讀你的靈魂。”
我居然說不出話。長久,呆坐著。一輪漸醉的如同夕陽般的緋紅映出臉頰,把最微觀的云霞像印象畫一樣,赫然地浮現(xiàn)在恬靜的對白里。我用右手拇指飛速轉(zhuǎn)著左手拇指,頭微微頓促,剛一平靜,卻仿佛聽得一絲悠揚的小提琴的五弦拉過,飄揚出一縷穩(wěn)穩(wěn)淺淺的柔滑的古典聽覺。
圖書館的輕音樂在點綴著空谷幽蘭的書籍。我享受這個下午,闔上顯得困倦的眼皮,猶如做了一個浮華而短暫的南柯一夢。
“醒”來,一片靜雅。面前的曉依早已沒有倩影,連陽光都漸漸熄滅,只剩下微涼的風卷著玻璃窗反復拍打。我對了對時間表,顯示已是五點一刻,真是流水如斯的意識在打擾時間。
輕音樂聽來是《費加羅的婚禮》,從空蕩蕩的閱覽室里面來回飄揚,只是換了類似大提琴的低音調(diào)。我環(huán)顧著,扭頭張望著面無一物的四周,圖書館只略顯聲音和空靈。除了我之外,只有那個戴著眼鏡的閱覽室老阿姨坐在門口的桌子上,正悄然地往我坐著的位置走過來。腳步聲是磨著木地板的趿拉的尖銳聲,她穿著一雙陳舊的黑色棉布鞋,更突出了老氣的色彩。
她并不看我,只是抽走了擺放在木桌上的《紀伯倫詩集》。紀伯倫的詩歌,我并沒有一目十行,更膚淺地讓它白白地從我眼睛前面流走了一個下午,想彌補都彌補不了。她的腳步很沉重,身子微微倩下,背脊露出一個彎弓的弧線。順而,書本的棱角在書架的木板里面的罅隙里面發(fā)出沉沉的聲音,擺進了應有的死角溝壑里去。
“嘿,阿姨。那個女孩呢?”我想起來就問,聲音急促,站起來,“就是和我坐在一起,捧著一本《李斯特的狂想曲》的女孩,穿著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外套,穿著藍色的牛仔褲,身形纖瘦……”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書館員老阿姨露出一個嘴角的褶皺,聲音沙啞遲暮,“我見一個面露微笑,有著一朵甜甜的酒窩的女孩從這里打卡出去。倒是說過一個小說家,她手里的黑色的筆記簿上是她的采訪錄。”
“采訪錄?”我驚訝。
“是的,她手里捧著的黑色牛皮的筆記簿,厚厚一本。她的臉上除了平靜的興奮就是平靜的興奮,倒是給我留過信條,叫我不要吵醒這個沉醉不知歸處的作家。”她一口氣說,中間停頓了幾次,“怎么,那是你嗎?”
“哦……不,不……不是。”我踧踖,把剛矯正過來的自信的眼神跳到窗戶上,盡量分散不必要的尷尬。
她笑了,露出兩排微黃的牙齒。遂拍了拍我肩膀上的塵土,走到了門前的位置,把一本剛從書架上取下的《李斯特的狂想曲》遞給我,封面上還留有一股飄香的余溫。
“這是她托我送給你的。”書館員說,揶揄地露出狡黠,“這不是圖書館的書,是她常來這里等候一個人的希冀的樂章。”
我不語,頭僵在原地。一縷斜陽從玻璃窗上鋪灑,隔著柳枝和樹葉紛落的泥土味,直接照得暮晚的天空一片金黃。我的臉也是,為溫柔的禮贈擠了擠洇濕的眼睛,直到睜不開眼。
夕陽躲在云層中,嫵媚地瞇著漸漸褪散了光澤的荒草地。街道邊上,一棵棗樹迎風倥立在水泥地里,根部被鋪好的石塊圈起來,只剩一個狹小的埿壤層在低吟淺唱。樹葉殷紅,經(jīng)絡染了一層枯黃,經(jīng)微風一吹,孤苦地飄落下來,以一個滑行而游蕩的姿態(tài)擺舞翩躚。今天,院落又鋪滿紅黃相間的冬景,除了沒有一點冬雪的點綴,寒冷無處不在。
頗想念有陽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