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后裔》韓劇原創劇評 (17)
姜暮煙 – 那個女人的愛情(第十章)
太陽離開生命的日子里
By ?Kilualavender雋 (雋永劇評)
此文誠獻給所有失去過生命中太陽的人們。
祈愿您們和逝去的人安好安康。
一些心愿
我發覺寫劇評的人一般都很有個性。有時太有個性了,所以自成一格,自力更生,自生自滅。我們是不是應該有一個韓劇劇評協會之類的?大家一起互補、切磋、共進、成長、推廣啊?有的時候志同道合的合作要比單槍匹馬的努力來得強?!
日韓的影視在這次的2016戛納電影節真是搶盡風頭。為此,博主打算努力去實現最近才萌生的狂妄深切念頭。希望有一天,博主也能代表中國和中國人站在世界影壇的舞臺中心。
寫在前面的話
這是我為暮煙寫的最后一章。誠摯地感謝大家的陪伴,傾聽,和賞評。這段寫評的歷程,是我一份不懈且張狂的情懷,與內心的深入、探索、調和、和宣釋(宣泄釋放或釋懷?)。
作者隨想
有的時候,覺得自己足夠老了。老到可以釋懷所有的嫉妒仇恨偏激,老到可以釋然曾經的憤怒傷害絕望。可有時,卻還是覺得自己很小。小到依舊無法承接任何打擊挫折失敗,小到依然會有熱血沸騰無力自制的時候。
掙扎,是一個很有趣的過程;含蓋著對于心理和生理的雙重考驗。我一直痛并快樂地享受和旁觀掙扎的過程。掙扎時,壓迫式的專注,感覺很好。痙攣的快感,漫溢的絕望,對于未來的困惑,單純的努力,都讓我無來由的感動;混雜著讓我動容的不安,痛苦,執念,和奮力。心靈被激蕩地洗滌。似乎,那便是自己鮮活的證明,是青春最后的放肆,是一種用盡自己最后氣力的放手一搏,和對人生的劇烈吶喊,渴盼著青春末端的璀璨滯留。
序
“人生的不幸,會在某一天突然降臨,而且是靜悄悄的,也不給人準備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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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 is nothing when it’s new, clean and pure. Love before storm is not a decision. It’s a decree. You must have lived, you must have lost, over and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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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的時間已經無法再與她交匯,但世界依然會運轉下去。我們也會一次又一次地重逢。清風擦亮了天空,為了迎接第二天的清晨。互相重疊的兩份思念,向著前方一點擴散出去。多少次雙目對視,緊懷著留存心中的溫暖敲開心弦。初春的某天,細雨迷蒙。在溫柔地灑落人間的雨天中,雖說不愿回憶,卻還是不由地想起了那段漫長的旅行。歷經漫長的旅程,我終于又回到了這里。雖然有很多事情記不太清楚,卻仍有些朦朧卻難以忘懷的記憶。她的味道,地軸無聲地旋轉,她和我的體溫在這碩大的世界里悄然地散去溫度。我們的熱量,口中呼出的白氣,如同星辰斗轉。我和她,也隨著斗轉星移,為了再次的相遇,來到了這里。”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她和她的貓》「彼女と彼女の貓」
正文
我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自己的隕滅。不帶走一片云煙,不留下絲毫氣息。就好像,我從來不曾來到這個世上一般。戀愛,婚姻,孩子。這些構成女人完整人生的部件,這些每個女孩都曾有過的斑斕夢想,我也一樣向往過,幻夢過。但她們卻從來沒有在我人生的規劃中正式地出現過。有時,想到自己可能會孑然一生地渡過,直到生命的終點。沒有伴侶,沒有孩子。獨自一人地老去,然后孤獨地死亡。這樣的人生,猶如在冷寂的黑洞中獨自漂移、墜落最終消失、融亡的隕石。無論是在漫長的黑夜,還是蕭瑟的白晝,都必須形單無依,毫無目的,失去光明,了斷向往地前行。不知未來和終結地,不乏寂寞和靜謐地行進,那是一種連想象都會寂寞攀附,甚至超越了孤寂本身的感受。或許,偶爾會在旅程的途中有巧然的邂逅,但卻不會是一輩子的廝守和相契。沒有后嗣;就好像,自己從來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般。這樣的感覺,既有點失落,卻又有點興奮和安心。似乎,自己和現在的,未來的,乃至無極的世界,都會撇得一干二凈。這樣的想象,竟會讓我有種莫名的亢奮和細小的期盼,夾雜著隱秘的刺痛。不用擔心介懷自己的基因會以何種方式散布留存在這個世界上,也不用想象定奪自己的延續會給未來帶來任何形式的困擾和痛苦。完全地被虛無所終結,被黑暗所吞噬,就像生命誕生初始般那番幸福安然。
后來,他出現了,接二連三地消失而后重現。我平淡的人生開始變得明艷,我單純的世界逐漸變得盛大。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過二季卻已若千秋。我們似乎從很久遠的從前就熟識牽扯。但現在,我好不容易才遇見的深愛的思念的他,消失了;完全而又徹底的,毫無前戲和預兆的。某一天,他冰冷的死亡出現在崔中士克制的公式化報告里,映照在尹明珠光彩盡失的渙散眼神中,具現在大隊長呈遞的白紙黑字間。如此溫暖美好而又自由正直的他,就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遁地了。我生命中的太陽和天使,帶走了我世界里鋪灑的光亮和溫暖。“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娓娓道出了我鐘情卻又畏懼美好事物的情結。我偏執而又深情地熱愛仰望天穹,無論是明亮的湛藍,或是濃重的墨黑。因為高闊的青空會讓我想起和他的一切。我時常仰躺著遙望星空,不知晚風是否會忠誠地把我的私喃和思念帶到氣層的頂端,甚至超脫重力地直達宇宙的中心?我偶爾喜愛閉上雙眼,撫挲樹皮,貼合著向茂郁的碧綠傾吐,聚精地感受緩緩流轉到手心的質感和溫濕,不知我心臟跳動的聲音是否能觸碰到樹海間的靈魂?在我看來,那些巨聳而又蔥蘢的古木擁有著強大且沉穩的氣魂,就像他一樣。洗碗的時候,有時會有成串碩大的肥皂泡從清潔劑里爭先恐后地飛迸而出,加速地沖到半空中爾后無聲地飄浮起落。在緩慢上升或下墜的過程中,時間有瞬息的停滯;昏暗的光照下,我屏息凝神,泡泡上映照著幽暗瑰麗的彩虹;直到那些脆弱的泡泡破碎之前都有著極盡絢爛的奪目,就像我們的存在。
那天,大隊長來到我的小屋。他遞給了我軍隊的保密文書,直接而又冷漠地宣判了他的死亡。不明不白,無蹤無尸。關于他公事化的一面永遠都是如此私密而慎重。我無比酸楚地凝望著那頁單薄卻又鋒利的白紙,蹙眉思考著,嘆息著。他為了母國和國民默默地、無私地,卻又無比忠誠地、灼烈地付出了自己最珍貴的生命乃至全部。但他永遠只能歸屬暗夜,作為無名的英雄,只留存于極少數的人心中。沒有碑文,沒有牌位,沒有墳墓,甚至連骨灰都遍尋不到。他的死亡悄然無聲,就好像沒有巨細的遺留可以證明他鮮活而又真實的存在。此時,他是否已幻化成了天際線的孤星?或是樹海間的精靈?抑或是大氣里的氣泡?。。。我在心里對他提問,你會感到悲傷嗎?你窮盡所有去保護的對象,卻如此輕易地就背叛了你,舍棄了你。沒有人感激你的付出,甚至沒有人知道你的犧牲,為什么你還會如此一如既往,奮不顧身地付出?這樣的他,讓我心中的怒、恨、痛、哀,無處安放。。。看不見的死亡,無法親自驗證的死者,對于那些活著的愛人意味著什么?。。。那是一番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阻止生命不斷地從手心里凋零的悲傷;那是一份無論如何用力,都無能阻擋鏡花白雪從腦海里迅速流逝的瘋狂;那是一股無力消停的占據心神,擅自出現的幻影想象 —— 尸體逐漸腐蝕潰爛的可怖,傷口永不愈合復原的徒勞;那是一種時間永久關閉停滯所帶來的絕望;那是置身下墜到一片冰冷、無聲、黢暗、荒漠的深海里,那份未知而深層的恐懼、窒息、掙扎、和永無超脫的死寂。
大隊長走后,我呆坐在沙發,脫離了時空的掌控。不知過了多久,我歪倒側臥,視野逐漸喪失了焦距。眼中的世界,開始任由淚水模糊、侵踏、充斥、浸潤、而后肆虐。從雙瞳里探望出去的世界,看不真切,又有些扭曲;像曾經見過的那幅攝人心魄的畫像,遍布著眾多詭異的人臉,每一張臉上的眼神都帶著怪誕離奇的陰冷、恐懼、和刻薄。我們過往的影像,開始自動地回轉播放;像是在看一場無聲的獨幕戲,一部黑白的舊電影。我在心底埋怨著:你總是走在我的前面!你的思想,擔當,覺悟。這一次,就連生死也是!這一次,我又沒能追上你的腳步。。。那個世界,冷嗎?那個世界里,也有很多的性感美女為你的幽默和英勇而傾倒折服嗎?我問了好多好多的問題,但是卻毫無答復。。。 。。。我一直就著那個變扭的姿勢斜躺著,收緊身軀地團縮著;感受不到身體的饑餓,也分辨不清白晝和黑夜。時間和溫度,我已索然無興。我放任自己沉溺在過往的隧道里,自憐自艾,不愿折回。有時,心臟會突然地抽緊,手腿開始不停地發抖。會在夢中的某一時刻突然乍醒,然后抱頭痛哭。會在某一個瞬間晃神,必須粗重地吸氣,用力地捶打胸口,撕心裂肺地喊叫,才能止住內心膨脹的腫痛。我由最初的歇斯底里,慢慢地變得沉靜寡言。我睡了哭,哭了睡,昏天黑地。眼角滿是風干的鹽分,臉上常是自動剝落的死皮,常常餓到腹部絞痛才勉強起身弄點吃的。我斷絕了一切聯絡的方式,不愿出門,不接電話,不看電視,不刷信息。我身體里所有的生氣,沖動,喜怒,似乎在一瞬間被抽干刮盡。我對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喪失了興趣。我厭惡陽光,也懼怕黑暗。我連著幾周不洗澡不梳頭不化妝。我收起了房間里所有的鏡子。房間里的遮光布,床單,被套已經很久沒有清洗了。我已經記不得多久沒有呼吸外面的空氣了。一直到吃盡冰箱里所有的食糧才出門去便利店。垃圾也是滿溢到實在無法忍受才在深夜里外出傾倒。我終日只愿盤縮在沙發或床上,點上燭臺,被香味縈繞,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我的身側,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影像倒帶回放,定格在那次我們互相告白后單獨出行的夏日。他開始變得肆無忌憚,總是抓住無數個瞬間對我上下其手。視線交匯的時候,唇瓣膠著的時候,內心蕩漾的時候。。。他的毛手毛腳越來越純熟大膽,我卻總是懊惱自己毫無長進的屈居下峰。從他救下的孩子口中,我們得知荒蕪的郊外聚集了一群戰爭遺孤。無依無靠的浮萍,理所當然地選擇依附,即使被脅迫,控制,和利用去做違背本愿的事情。生存,永遠是首選。還未等我們了解完情況,阿古斯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抵達。對峙的時候,阿古斯中槍需要急救。對于作為醫生的我來說,生命是無價且等同的,無分貴賤、老弱、膚色、性別,和善惡。但是,這樣絕對的平等和自恃的正義是否又是另一種偏頗和武斷?對于我向來所信奉和秉持的原則和底線,我時而會晃神、質疑、躊躇、和困惑。靠在他身后的我,想要放棄拯救眼前這個流血的陰鷙男人。但是他擲地有聲地說:“救他。你做一個醫生應該做的事。殺人的事,由我來做。” 望著舉槍的他,我突然感到一股重擊心臟的酸楚。每逢危機的時刻,他的辭令尤為精簡。透過簡短的說辭,那份深刻的覺悟讓我動容。無論那些逝去的生命是否罪有應得,無論嗜殺的理由是多么正義凜然,那都是一條條有氣有力,鮮活蹦跳的生命。抹殺那些生命的存在和軌跡,就等于徹底清除了那些生命所負載的一切,包括那些曾經躍動的夢想,情感,和回憶。而他應該是比任何人都體恤珍惜生命的可貴,卻毅然選擇獨自背負這些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以及尾隨的黑暗。躲在他羽翼下的我,再也不用違背初衷和跨越底線;我可以任意地帶著卑鄙狡猾的心安理得去貫徹原則和實踐理念。偽善而又自私的我。。。之后我對阿古斯的傷勢做了簡單的應急處理。刀槍下瞬間的仁慈往往是致命的。彼時如果我能預知未來,也許我會決然地選擇背負沉重的罪咎,任由阿古斯自生自滅。如果有如果的話。。。
我的耳邊似乎回轉著老式留聲機那獨特的針尖滑過唱片的摩擦音,我依舊不自知地沉浸在暖色的過往。我依舊分不清現實和回憶。我似乎還流連在烏魯克那個有些干燥的仲夏。有時他會帶著嫌棄的眼神,嘴角泛起不耐的弧度,卻又萬分輕柔地整理著我沒有梳洗的亂發。他會深邃地望著我啟口:“談戀愛本來就是自己能做的事,對方非要為你做。” 哦 —— 我垂眼,原來我是如此的不解風情。“以后也讓我為你做點什么,大尉你自己也能做的事。” 我微笑著許諾,忽然覺得振奮和期待,一想到我也能為他做點什么,一想到他看到我為他做了點什么的表情。。。可是現在,我什么都沒能為他做,什么都還來不及做。我回想著,悔恨著,自責著,稍稍抽搐了下嘴角,淚珠便順勢滾出了眼角,越過了鼻梁,滑落在臉頰的另一側。
情愛里,我從來不是選手,也不屑成為高手。我直白較真,不懂迂回的個性讓我無法輕易主動地擺出小鳥依人或性感撩人的姿態,除非我徹底解除所有的心防和顧忌。所以,每次面對他的云淡風輕,我總是會被輕易地撥弄。挑逗,是情感的掌控,力量的對峙,和技巧的試探。他的技能總是層出不窮。本應是由我執掌全局,有理有利的狀態,卻總是會被他巧舌如簧,反敗為勝。是否我也應該去詳讀兵法和心理?人和人之間奇幻的化學反應,讓我每一天都新奇地發現不同的自我。我似乎卸下了一些不知不覺中增添的重負。我開始變得輕快、明朗、自如、快樂,開始會出乎他意料地打情罵俏,嬉皮笑臉。我們會戴著不便的夜視鏡在漆黑的飯堂吃拉面。我會翹著蘭花指扮可愛地對他答非所問。我偶爾會故作輕松地撒嬌。。。往事如煙,一幕幕的浮影在我面前掠過。
我忽然想起從前翻閱過的佛洛伊德學說,他認為完整的人格由本我,自我,和超我組成的。本我是一個混沌自由卻雜亂無章的世界,充斥著原始的欲望和本能的沖動,不被道德、規范、法律、倫理、風俗所局限,框架,克制,壓抑,和覆滅。有時我會墜入冥思,本我是否真實地存在?還是被刻意精心地壓制,以至于我的身體和頭腦都早已隨著童年記憶的消逝而一并忘卻了?如果本我被無節制地盡情釋放,是否會出現一個徹然陌生的人格?和他在一起后,我時而會訝然自己突如其來的大膽和率性。我會突兀地沉浸在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中,我會縱情地放手一搏摒棄所有理性的規劃。解禁的自己似乎對自由有了更切實的體悟;不再小心周邊的眼光,不再考慮物質的效益,不再計算自我的得失。我開始任由那個無約束的本我放縱不羈,遵從自己純情的初心。我想,世上最大的幸福之一,不外乎發現了真正的己,之后自我激勵著,珍愛著,直到人生的終點吧;幸福其二,莫過于遇到了心愛的人,然后互相牽伴著,哭笑著,直到生命的盡頭吧。而我何其有幸,不僅挖掘并深愛上了愈加完善的自我,性感而正氣;更在茫茫人潮中遇見了那個深愛的他,蔚然而深秀。
我想起了那個在烏魯克我們一起齊心解救下的少女,我至今仍然贊助的帕蒂瑪,不知她現在是否安好?似乎,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聯絡了。。。那時的我們,就像為她干著急的父母一般,我不禁露出慘淡的微笑。看到那個孩子,我就想到自己一直放在心底的諸多心愿之一。我有一本珍藏的筆記本;質樸的設計,平滑的紙張,眷戀的字跡。里面的記錄大致分為三個部分:我幸福的時刻,我珍貴的心愿,和我喜愛的所有。助養孩子一直是我不變的心愿,因為我也曾經遍體鱗傷,血跡斑斑;因為我知道那段必須獨自行走的小徑是多么的寒冷無望,崎嶇尖刻。所以我一直想要給予那些過早受盡人間磨難的孩子們希望。我想要告訴她們因為上天認為她們比普通的孩子更為堅強,所以才賜予她們如此繁多而又難熬的試煉;因為上天相信她們非比尋常的意志、決心、勇敢、和擔當。而今,我終于有力量去幫助別人了。而他,似乎很早便看穿了我的心思。原來在這個世上有比自己更懂自己的感覺是如此溫暖,暖得我不自覺地淚流。
他的世界,寬廣、復雜、神秘。他的靈魂,像遼博的藍穹,像蒼勁的古樹,也像清透的氣泡。在他身邊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都是輕快而亢奮的。我不是一個對五官記憶深刻的人,卻無比清醒地記得他看我的眼神,含笑的,挑釁的,逗弄的,失望的,哀傷的,平靜的,深情的,堅定的,純真的,心虛的,忌妒的,憤惱的,狡黠的,了然的,愛憐的,急迫的。。。那一次,我在手術中沾染上了惡性病毒的血。在手術室接受抽血的我聽到了響亮得有些刺耳的奔跑聲和撞門聲。他飛奔而至,就像那一次聽到空姐郵遞來的包裹時一樣。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沒有佯裝的鎮定和心虛的逃避,卻是滿眶的焦灼和瀕臨的心碎。我輕易地就套出了他的話。看來,我也有勝他的時候。如果那時我真的死了,他會是怎樣的表情?我突然有些壞心地想知道。他會像現在的我這樣頹廢糜敗,哀痛欲絕嗎?那樣,我會很心疼。
時間洄流到他解救我的那個瞬間。我被他緊緊地護在懷中,抬眼看到了阿古斯抖動的手正伸向一旁的槍。正要向他發聲警告,他卻反應更快地用背擋在了我的面前。槍聲響起,他把我撲倒在地,雙手枕在了我的后腦。他翻身,但是左手卻依然擱置在我的腦后。他用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地覆住了我的雙眼,把我的頭緊緊地靠在了他的胸前。他的手偏暖罩在臉上有一股熱氣,我的耳中充斥著他粗重的呼吸聲,鼻尖繚繞著濃烈的火藥味,我的頭幾乎整個被他沒入懷中,我不甚清楚地聽見他急促的心跳聲。他輕聲地在我耳邊私語:“忘記這個。” 我聽到了近在咫尺的槍聲,他扣動扳機,一聲干脆的槍響后隨即子彈滾落的聲音。金屬的敲擊,清脆地讓人膽戰。一聲,兩聲。。。一共九聲槍響,我默數著。我沒有說話,我任由他護著我。透過他捂得并不是很牢固的指縫,我看到了他被火光照耀地通亮的側臉。他剔透的淚猶如一道凄美的弧線滑過臉頰,滴落消失在脖頸里。伴隨著每一聲的槍響,他的眉頭連同嘴角會用力地扭捏在一起,蠻狠地撕扯;淚珠迸落,像是破碎的明珠。我可以感受到他全身的起伏,繃緊的肌肉,似乎還有內心撕裂的哀鳴。那一刻,在他懷里的我奇異地竟不對死亡感到害怕,竟不對嗜殺的他感到恐懼,厭惡和憎恨。那一瞬,我覺得就算是替他死,死在他的懷里我也是萬分甘愿的;只要,能抹去他靈魂深處的淚,止住那里的血。那一刻的我只想深深地抱緊他,用盡我畢生的力量。我似乎感到自己的靈魂像是脫離了身體般地游離到他的面前。在火光中的他是那樣的凄艷,像是在欣賞一種殘酷到極致的美。而我愿意化作撲火的飛蛾,甘愿成為他竭盡摧殘自己的一部分。阿古斯,曾經是他無比信賴的同伴,曾經是他相當尊敬的長官,那份他受盡酷刑奄奄一息時仍然不忘去救助的生命,那份他敬重的前輩鮮血淋漓倒在他懷中才得以保住的生命,那份他曾經尊重信任到足以把自己的生命仰賴托付給對方的生命,那份為了我的醫師誓言醫者仁心而執意獨自背負那份沉重暗黑的生命。就是那樣一條,承載了無數回憶,浸潤了無窮鮮血的珍貴生命。最終,他卻毫無猶豫,無所畏懼,孤身一人地去決斷,去殺戮,去背負。他選擇親手地終結,連同所有他們共同進退的回憶,那些出生入死的美好。但是,流著熱淚,扣下扳機的他卻依然用著男人的擔當和堅毅在保護著我。他永遠把我,我整個的生命,我沉雜的感受,我各式的心情,我所有的話語,放在第一位,無論是在何種慘烈的境遇下。我的心像是被深深地剜了一大口。他是否記得每一個他嗜殺的生命?那些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他背負了多少上蒼賜予的沉重饋贈?失聲痛哭的他,手上還沾染著鮮血的他,我第一次看見。他就像是一頭受傷的小獸,獨自在邊角吮傷舔痛,孤立無援。世上,比自己的痛還要疼上數千萬倍的,莫過于呆望著自己心愛的人承襲傷痛,而自己卻萬般無能。如果可以,我好想抹除他的回憶和痛楚,但是我不能,我甚至不敢驚擾他。我只能悄悄地靠在他的身后。他一個人,想必被賜予了太多的饋贈,一直背著這些重量不停奔跑的他,一定是太累了。哭吧,盡情地哭泣吧,然后沉沉地睡去,最終徹底地忘卻。噓——別擔心,你的淚,我保密。那一刻,我心中的萌芽竄長成一棵參天繁茂的鳳凰數,絳紅艷麗的樹冠將我們牢牢地包裹在其中,然后我們安然地沉睡,做著香甜的美夢,不受悲喜紛擾,不懼生離死別。
這個世界上有一些困苦疼痛誰都愛莫能助,就連至親摯愛也不例外。唯有時間才能穿透,自身才能療傷。最終,那些傷痛是會變成自己堅硬的盔甲,還是尖銳的毛刺?心中蔓延漫溢瘋狂滋長的潰痛,最終是會成為消極而巨大的動力?還是絕望而孤邃的溫床?在人生的某一個時刻,我們都會無比深刻地認識到 —— 終究,我們還是無法拯救所有的人。那種深沉的悔恨和無盡的痛苦會鐫刻在內心直至腐爛。那些無法磨滅的映像會被塵封,但無法徹底地根除。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那些累積的刺痛會穿破生銹的邊緣,拖沓地濺落在五臟六腑,順著溫熱的血、淚,灑遍表皮。就像失去他的我一般。。。過了很久很久,逐漸被時光治愈走出傷痛的自己,回憶起他離開的那段痛苦的日子 ——就好像是好不容易才結好的痂,被狠烈地扯開,澆上滾燙的油,冰冷的水,最終變成一團血肉模糊,盤連糾纏,痛不欲生。
頹喪的安靜期過后,某一天我頓然醒悟。我直直地坐起身子,我告訴自己不能再如此萎靡下去,不能再如此蓬頭垢面。我必須回到一個人的世界,沒有他的世界。我直視鏡中慘不忍睹的自己。我告訴自己,他已經不會再來幫我整理零亂的發了,他已經不能再陪我喝咖啡看電影逛商場了,他已經不會再深深地抱我吻我凝視我了。。。我用滾燙的熱水沖淋,反復地搓著表皮厚厚的污垢,皮膚被我磨得通紅。頭發因為太久沒有清洗,糾結地無法理清,我用護發素和剪刀解決了這個問題。因為太久沒有吃東西,又因為沐浴的時間太久,我頭暈眼花,體力不支地倒在浴室的一角。我還是發了瘋地想他,所以我哭了很久,久到熱水快用完了我才緩緩地起身。走出浴室后,我瘋狂地吃東西,像餓狼也像乞丐,毫無形象和美感。我重新回到醫院開始日常的生活。稍有放松休憩的瞬間,我便會下意識地瘋狂搜尋有關他的一切。所有他沾染過的一切我都會去思念;他的字跡,他的氣味,他的體溫,他的聲音,他的吻。。。我開始對氣味變得敏感,我經常逗轉曾有他氣息的場所——消毒酒精味的急診室,咖啡香的咖啡廳,燒酒烤肉拌飯味的餐廳,蠟燭香的營帳和家里,青草香的四季,海腥味的大海邊。。。
時光,能讓灼烈的愛恨變得冷清,能讓刻骨的悲歡變得淡然。似乎過了很遙遠很漫長的四季,我開始變得能坦然地談及他的離開。人生的每一個部分都是重要的存在。人生中邂逅的每一個人,無論是帶給自己快樂,激勵自己的;還是帶給自己痛苦,嘲諷自己的;甚至連自己都遺忘了存在的過客。。。他們,或多或少地誘發出我們自身潛藏的,連同我們自身都未意識和挖掘到的情緒,思想,才能,熱情,和力量,甚至于我們不愿正面的黑暗。他們的存在,構成了時間意義上此時此刻的我們。對于那些給予我們人生消極影響的人和經歷,不用刻意地去忘記。因為他們也是我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我們的人生才得以完整。我后悔愛上他嗎?不,怎么會!愛上他,是我的榮幸和驕傲。不能最終在一起的愛還有什么意義?不,這段愛讓我成就了更勇敢、真實、和自由的自己。這段愛,讓我遇見了無比美好的他,讓我和他的人生交融,讓我和他一起并肩戰斗。能被他尊敬和深愛,是我人生最幸福的經歷。至少,我學會了奮不顧身地去深愛,即使在愛中有迷失的時候,即使在愛中會感到謙卑,即使愛情并不都是美好的,即使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仍然沒有走出陰霾。。。如果他永遠地不再回來,我還會再愛上別人嗎?我還會像愛他一樣地再次深愛嗎?。。。如果他終生殘疾地回來了,我能堅持照顧,守護,愛他到終老嗎?。。。如果我們之間無法有孩子,我對我們的愛還會有相當的自信嗎?。。。這些所有的假設,我不知道答案。我甚至都無法確定自己的心是否會變。但是如果,如果上天讓他再一次地回到我的身邊,我仍然會一如既往地去深愛,愛到荼靡花開,愛到無能為力,愛到我們兩個能一起抵達的時光盡頭和世界彼端。
某一天,我們會有幸遇見生命中的太陽,成就我們人生的榮耀。某一天,那輪暖陽也許會永遠地離我們而去,埋葬我們竭盡的芳華。無論人生是多么的無望,可恨,哀愁,請不要忘了,只要我們還有求生的呼吸, 意志,和氣力,我們永遠都有一個不會泯滅和消亡的太陽。那就是,我們自己。
尾語
再次感謝大家的閱讀,賞評,耐心,和堅持。
希望這個系列帶給了大家不一樣的思考,感受,和觸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