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喜事

? ? ? ? ? ?高祿堂


太陽偏西了。石大娘剛燒完火,身上的煙灰也沒來得及拂去就去喂豬。她把豬食一勺一勺地舀進(jìn)槽里,聽著那白鼻子肥豬呱唧呱唧吃食的聲音,比聽最好聽的音樂還醉心。她摸弄著白鼻子那發(fā)亮的鬃毛,自言自語地說:“總有一百六十斤了吧!咳,有這個寶貝,給俺柱子辦個熱熱鬧鬧的喜事兒就不愁了。”說是不愁,她有犯起愁來:兒子硬是攔著不讓賣也是枉然。

石大娘跟石勤老漢辛酸苦辣地熬了大半輩子,就熬下了石柱子這一個兒子,真是蟈子腚上獨(dú)根毛呀。石柱子今年二十歲,中學(xué)畢了業(yè)在生產(chǎn)大隊(duì)當(dāng)會計(jì)。上中學(xué)的時候“戀了一個愛”,是葡萄峪生產(chǎn)隊(duì)的葡萄姑娘,和石柱子同學(xué)。他們畢業(yè)回家后,石勤老漢就操扯著要給孩子辦喜事兒。石老漢雖然有點(diǎn)舊思想,可是兒子自由戀愛他打本心眼里贊成。要不是逢上這世道兒,兒子興許得打一輩子光棍兒。因此,他覺得既然兒子自己找下了對象。當(dāng)老的就得快置辦彩禮給定住婚。要不一旦散了,踏破鐵鞋也沒處尋了。石老漢和老伴兒商量好,把白鼻子賣了下彩禮,余下的再熱熱鬧鬧辦喜事兒。可是昨天老漢去賣豬,石柱子追到半路象截小偷一樣把老漢截回來,硬說:“人家說得明白,什么也不要。”石老漢生氣了,說:“就算不下彩禮,照時興的規(guī)矩也得送個紀(jì)念盆(品)呀。”

“我早贈給她了。”

“什么物件?”

“兩本書。”

“呸!豬八戒抱著半刀火紙——顯你是個識字的!書算哪路紀(jì)念盆?頂少得送個大花洋瓷盆。”

“唏,你老人知道什么。要彩禮是買賣婚姻,人當(dāng)了商品還有什么資格做人?爹,你應(yīng)當(dāng)把人家當(dāng)人看。”

“女嫁兒娶,陪送彩禮,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你呀,說不定在外邊弄了些什么狗扯羊皮的事,明兒我得去相一相,問個明白。”

“那好極了。”石柱子沒和爹再頂,又去算他的早秋分配帳去了。

第二天,石老漢吃過早飯,就到葡萄峪去了。天快黑了還沒回來。石大娘趴到豬欄墻上手搭涼棚往西眺望,巴不得老頭子一步闖到眼前,把喜訊送到她的耳朵。

石勤老漢來到葡萄峪生產(chǎn)隊(duì),知道兒媳婦在葡萄園工作,沒用詢問徑直往葡萄園走去。八月的太陽十分強(qiáng)烈。老漢被毒花花的太陽曬了十五里路,猛丁地鉆進(jìn)濃蔭密布的葡萄架下,視線驟然昏暗。他佝僂著身子小心地往前鉆,冷不防撞到一大串葡萄上;那葡萄“哎喲”一聲掉到地上:“你怎么往人身上碰?”石老漢吃了一驚,模模糊糊看見一個站在凳子上修葡萄藤的姑娘,被他一頭撞了下來。他定睛一看,那姑娘滿身衣服都是葡萄花紋,難怪把她當(dāng)成一串葡萄了。于是老漢笑嘻嘻地賠補(bǔ)說:“人老眼花,你沒跌重吧?”

“是我自己跳下來的。你老人家找誰?”葡萄姑娘把一根葡萄藤往手指上纏弄著,一邊打量這陌生的客人。石勤老漢盡量睜大眼睛想看清姑娘的模樣兒,由于眼睛睜得有些過大,看人的姿勢也不大自然,把葡萄姑娘看羞了。她兩頰緋紅,一對水靈靈的葡萄似的大眼睛不停地閃動,順手又剪下一節(jié)葡萄藤卷弄著。

“你就是葡萄姑娘吧?”石老漢的瞳孔慢慢放大了,看著那滿身像結(jié)滿葡萄的姑娘這樣肯定地問。葡萄姑娘點(diǎn)點(diǎn)頭,接口問:“老大爺,你是哪個大隊(duì)的?來做什么?”老漢被問懵了,后悔在路上沒編下一套應(yīng)付的話。他想了想:這二年不是興“參觀”嗎?......“啊,聽說您這兒葡萄品種多,長得大,我來參參觀。”至于從哪里來,他裝作沒聽見。葡萄姑娘又問:“有介紹信沒有?”

咦!沒料到她還來這一手。石老漢不得不再編造口詞:“嘿,俺那大隊(duì)會計(jì)是個稀里糊涂的大忙人,我今早找他開信,他說不用開。”他攤開手,象是埋怨會計(jì)又象無可奈何。

“你是哪個大隊(duì)的?”

唉,這姑娘真麻煩,打破沙鍋問(紋)到底。老漢不好吱唔,只得直說:“我是棗林壩——”

“棗林壩!”葡萄姑娘那藏在長睫毛下的黑眼珠兒機(jī)靈地一閃,“您的會計(jì)不是石柱子嗎?他怎么這樣不負(fù)責(zé)任?”

“呃呃,很負(fù)責(zé),是他工作忙啊。”老漢忽然發(fā)覺說了兒子的壞話,怕?lián)p害了兒子在葡萄姑娘心目中的威望,忙竭力糾正:“俺那會計(jì)可負(fù)責(zé)呢!算起帳來飯都忘了吃,婚姻大事也不——”老漢發(fā)覺又說溜了嘴,戛然止住。可是話出唇箭離弦抓不回來了。葡萄姑娘又是個善于察言觀色的機(jī)靈人,聽出話里有話,就拐彎抹角地說:“沒有介紹信就自我介紹吧。貴姓?”

“哈,好刁角的孩子!”石勤老漢想,“不必捂著了,蓋沒一陣子也是白搭。”他正正身子重新宣布道:“我叫石勤呀。”

“石勤!......這名字聽柱子說過來呀。”葡萄姑娘忽然上前一步,說:“啊呀!公爹,是你老人家!怎么不早說?”

“嘿嘿,我本想直說,可你一問我一答就把話頭兒岔開了,越岔越遠(yuǎn)。”

“哎呀!快屋里歇吧。”說罷葡萄姑娘挽起公爹的手,可石老漢忙說:“我,我得參參觀著。”

“好哇,那我就領(lǐng)你老人家看看。”葡萄姑娘一邊引路一邊介紹:“這紅的叫琥珀紅;這紫的叫紫金山;這綠的叫翡翠滴蜜,是我們培育的新品種;這白的叫白頭到老,越老越白。”石勤老漢探頭一看,一嘟嚕一嘟嚕綠瑩瑩的翡翠滴蜜和白生生的“白頭到老”,象一串串琉璃珠子。老漢平生怕吃酸味,看見這些生性的葡萄,腮幫子里,舌尖上滋滋地滲出唾液來。他一口一口咽著那些討厭的唾沫,喉間發(fā)出咕咕的響聲。葡萄姑娘剪下一串翡翠滴蜜遞給老漢:“公爹,你品品這新品種的味道。”石老漢本不吃酸味,但兒媳婦的盛意難卻,只好接過;未吃先做出受酸刺激的樣子:裂歪著嘴,皺著鼻子,眉心鎖起一塊疙瘩。但當(dāng)他一吃到嘴里,才知道方才的防備沒有必要。只覺得一股甘甜的液汁流沖到心里,眉眼口鼻一下子舒展開來:“哈噫,我活了大半輩子,頭一回嘗到這樣好的甜味!”

石勤老漢吃了幾顆翡翠滴蜜,象喝了一杯醇酒,醉醺醺的。心里喜不勝喜:真是“好麝透瓶香,不用大風(fēng)揚(yáng)”,這樣稱心如意的兒媳婦打著燈籠沒處找,要不像模像樣的下宗彩禮,真是有粉不會往臉上搽。“參觀”完畢,老漢終于說了:“孩子,喜事臨近了,你愛穿什么樣的花衣服,愛戴什么首飾,和爹我說說。”葡萄姑娘見真相大白,就開朗地說:“我以前都和柱子說了。”

“啊,他工作忙,忘了說給我。這回你統(tǒng)統(tǒng)和我說清楚。”

葡萄姑娘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猜想:是公爹思想不通,還是柱子變了卦?她想了個主意,說:“我寫封信你帶回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哈哈,到底識字好,有什么礙嘴的不便說,就用筆去寫。寫吧,寫吧,要什么都寫上。”石老漢接過信,心里想:“這回再叫你嘴硬。姑娘家就是這樣,滿腹心事嘴里不說。看,這不到底寫出來了。”老漢興頭頭地走出葡萄園。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地說:“這樣玲瓏剔透的兒媳婦,占卦算命也找不到呀!老漢越走越高興,腦子里裝滿了彩禮和酒席。路過王戶集,老漢買了一瓶白干,四個饃饃;饃饃吃了兩個,酒沒開瓶,留著到家用。

石大娘看見老頭子從山背影里走出來,趕緊迎上去,問:“咱那媳婦的彩禮頂就啦?“

“定下了。都是柱子瞎扯,差點(diǎn)把事情弄糟了。”老漢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石大娘后跟著直問:“都是要些什么,嗯?”老漢把信在老伴面前一晃:“都在這里了。”

“可放心了。彩禮是個捉把,事算定實(shí)了。”

“哈,你還沒見咱那媳婦呢,見了保你喜掉牙。”

“怪不得你這老東西又喝起酒來呢,”石大娘接過酒瓶和饃饃說。石老漢把嘴插進(jìn)老伴耳輪告密似的說:“這酒別叫柱子看見,留著......”石大娘頻頻點(diǎn)頭,把酒瓶藏到褂襟下。

回到家里,老漢見兒子坐在桌旁正對著幾張紙條子想什么,就故意裝裝勁,擺出生氣的樣子,先在桌前轉(zhuǎn)一轉(zhuǎn),見兒子不睬,就把信件往桌上一摔,甕聲甕氣地說:“看你還敢嘴硬,人家要的彩禮都在這里頭,快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我聽!”說罷靠桌子蹲下,煙袋插進(jìn)荷包里慢慢地裝著煙,側(cè)過頭等兒子念。石柱子推開條子,活活手指關(guān)節(jié),端詳著來信,信封上那纖巧秀氣的筆劃的確是葡萄姑娘的筆跡。于是,他將信將疑地說了:“不會吧?”

“不會?你快念給我聽!我好去操辦。”老漢驀地站起來,頭探到桌上,象監(jiān)票員一樣,唯恐兒子把信念錯——其實(shí)老漢目不識丁。石柱子略了一遍信文,微微一笑,又胸有成竹地念道:

柱子:

   我以前和你說的話你大概全忘了。是吧?人家要的東西你全不放在心上。

   ......給老人家打通思想就象順葡萄藤一樣,不能生拉硬扯。你看,我爹到底被我說服了,不來那套大陪送了。我希望一切事情仍照咱原來的計(jì)劃辦。另外,過門哪天,大門上可用我編的那幅對聯(lián),房門上用你編的......。

石勤老漢聽到這里火了:“這是你自己胡謅亂扯的!“

“請你自己看。”石柱子半開玩笑地把信送到爹面前。

“呸!那還象什么兒娶女嫁。”老漢有轉(zhuǎn)了一圈,看看靜靜地站在身后的老伴,說:“不

行!就算彩禮不下,過門總得排場排場,草草了事,叫鄰居親朋笑我石勤寒磣,吝嗇。這回我得冠冕堂皇地辦,也算翻翻身。”

“是呀柱子,就依了你爹吧,”老伴再三懇求地說。“可憐他一輩子沒娶過媳婦......”

“哈哈!”兒子笑噴了。“哪,哪娘是怎么來的?”

“唉!你娘那不叫娶媳婦,叫受罪。”老漢憤憤地說。“你娘十六歲那年,你姥姥扯著手脖把她送上門,身上的褂褲又破又爛,我現(xiàn)去借了套衣裳......”

“爹,這就是了,你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疼。”

“我這是為你們好!”老漢跳了起來。

“我們不是黃嘴角,會安排自己的事情。”石柱子說著,提起筆繼續(xù)工作起來。老漢更怒了:“你會安排個屁!你們毛孩子家光會戀愛可不會結(jié)婚。說了吧,戀愛有你的自由,結(jié)婚得由老子鋪張。你開條子,我明天去賣豬。”石柱子裝作沒聽見想趕完最后一筆帳。石大娘奪出兒子手中的筆,說:“哎呀,天底下沒有比寫帳再要緊的啦?喜事靠近眉梢子了,該和爹好好商量商量啦。”

“啊,那好。”石柱子離開桌子,停了一會,用商量的口氣對爹說:“爹,咱隊(duì)的生產(chǎn)雖說比頭幾年好了,可去年澇今年旱,群眾生活沒有一步登天。咱得本著勤儉辦社、勤儉辦一切事業(yè)的精神,本著不妨礙生產(chǎn)的原則......”

“算了,合上你的嘴!”老漢毫無商量的口氣說:“你別張口‘精神’合口‘原則’。辦喜事也有個原則:人生一輩子就這么一回,辦得不大方熱鬧,三輩子受人恥笑。你娘就被人叫了半輩子‘童養(yǎng)媳婦’。這回辦不好,你到老來回味起來也沒甜味。”

“張羅大了背了債,不但沒甜味反倒有苦味。”

“咱不取不借,不連累鄉(xiāng)親,不拖帶親朋,盡面吃餃子還會背債?”

“爹,應(yīng)當(dāng)有錢常想無錢日。這不是,供銷社撥給咱大隊(duì)一千五百斤化肥,明天起貨還沒有錢呢。”

“公是公私是私,大隊(duì)沒錢到信用部提。我和你沒什么好商量。你有關(guān)門計(jì),老子有跳墻法。”

“爹,別生氣。明天我一定開條子賣豬......”

“哼,你翹尾巴朝哪飛我早看透了。上回我賣了棗,你說要錢縫制服,可錢拿到手替大隊(duì)付了農(nóng)貨利息。制服呢”怎么還穿這捉襟見肘的褂子!“老漢越說越氣,走了出去。

夜里柱子醒來好幾次,怕爹偷著趕豬賣,后來終因疲憊睡熟了。

下半夜,石勤老漢用腳捅醒老伴,二人一塊起身。老伴拿出藏在枕頭邊的兩個饃饃和一瓶白干。老兩口子悄手躡腳來到豬欄里。老漢把酒瓶口打開,倒插進(jìn)饃饃里,酒澌澌地浸透了饃饃。他把饃饃捧到豬嘴邊,說:“白鼻子,我不虧待你,給你餞餞行。“老伴佇立身后,一句話不說,象個影子。白鼻子從半寸長她就一勺糠一勺料地喂,象哺育嬰兒一樣直喂到這么大,要不是為給兒子辦喜事,說什么她也不舍得賣。白鼻子吃了兩個酒饃饃,四蹄一伸,靜靜地躺下,哼都不哼一聲,醉了。

“來!”老漢低聲地招呼老伴,把醉成一團(tuán)的豬抬到車子上,綁牢,推著走了。集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豬市里仔豬上滿市,膘豬卻沒有。老漢慶幸自己拿了獨(dú)市。誰料那點(diǎn)滴不飲的的白鼻子實(shí)在不勝杯盅,這時還酩酊大醉,鼻孔里流著涎水。有幾個顧客到跟前一看,說聲“瘟豬”便捂著鼻子躲開了。一傳十,十傳百,“瘟豬”很快傳進(jìn)交易所的同志們的耳朵里。為杜絕瘟情蔓延,病豬禁止上市。為保證完成膘豬交售任務(wù),賣膘豬需持本生產(chǎn)隊(duì)證明信。交易所的同志趕來一看,果然是頭大病豬:渾身哆嗦,不住地哼哼。交易所的同志對石勤老漢說:“大爺,請您把病豬送到獸醫(yī)站去。”

“不,我著白鼻從小沒生過病,這是......”

“有證明信嗎?”

“沒,沒有。”事情向不妙處發(fā)展,石老漢有點(diǎn)口吃。交易所的同志伏下身一檢查,一股惡臭的酒氣刺進(jìn)他的鼻子。他打個噴嚏后退一步,說:“這豬灌了酒,又沒證明信,來路可疑。走。”石老漢急出一身汗,象抓了兩把屎呆呆地站在那里。

人們對于看“小偷”象看馬戲一樣有趣,圍了好幾層。交易所的同志對石老漢說:“找個保人吧。”老漢抬頭找保人。正在為難時,忽見他的兒媳婦——葡萄姑娘站在他眼前。老漢真象真的做了小偷似的,低下了頭.....

葡萄姑娘滿心想替公爹作保,可沒法啟齒,她扭頭就跑。跑了不遠(yuǎn)正和石柱子撞個滿懷,她劈面先問:“你的思想工作怎么做的?公爹賣豬賣出笑話來了。快去別讓他賣了。”

“一定賣,我急用錢使。”石柱子用手背揩額上的汗。

“哦,原來你的思想還沒通......”

“別錯怪好人。”石柱子說著拔腿就跑。

石老漢正焦急無奈,石柱子從人層外擠進(jìn)來。他和交易所的人常打交道素來認(rèn)識。他掏出證明信說:“證明我拿著,來晚了。請讓賣罷。”交易所的人問:“你的豬為什么灌了酒?”柱子一愣,恍然大悟,說:“噢,你看這家伙膘肥個兒大,勁比牛還硬,不灌醉捉弄不了。”石老漢一聽象解去一條捆在身上的拖泥帶水的繩子,頓時輕松了,說:“是,這東西可拗硬著呢!”

“好,那就進(jìn)行交易吧。”交易所的人說著走了。石柱子對爹說:“爹,給你條子拿著賣罷。我到成衣局,飯館走走。”

白鼻子醒了酒,起來溜達(dá)。招來了一堆顧客。石老漢倚仗奇貨可居,有恃無恐地說:“誰愿意買,一百五十元,磨邊搓棱不成買賣。”這當(dāng)兒走來一個六十來歲的人,一言沒發(fā),掏出一百五十元錢交給石勤,把牽豬的繩子搶在手里。石老漢被這樁過于利索的買賣弄得莫名其妙。那人交易完如獲至寶,說:“今天算我走運(yùn),全市只上了這么一口膘豬,烏嘴白鼻兒,黑腿白蹄兒,真是好豬!你道我買它做什么?陪送閨女。”

“少有的鮮事,你這人不癲吧?”石老漢弄得摸不著頭腦。

“老弟,你聽我說。我那閨女不是我自夸,真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孩子......。眼看快出嫁了,我得好好地陪送陪送。”

“那不假,兒女大事嘛。”石老漢支持說。

“可是我那閨女不要柜,不要箱,也不要首飾花衣裳。她對我說:‘人家那大隊(duì)是養(yǎng)豬模范單位,一人一頭豬,我嫁去添一口人,也得加一頭豬。常言說:無‘豕’不成‘家’,無‘家’不成‘嫁’,用‘豕’陪送閨女還是合情入理的嫁妝呢。’我一聽對極了!兒女親事要隨兒女心意,就趕到集上買豬。買頭仔豬拿不出門去,幸虧碰上老弟你!”

“你的閨女也不要陪送?”

“是。你的閨女——”

“我沒閨女。我有緊急事,得走了,”石老漢握著一把鈔票,找葡萄姑娘去了。

“剛才還碰了一眼,怎么轉(zhuǎn)眼不見了?”石老漢自言自語地說。“姑娘好看花布,到布店里去找。”石老漢走進(jìn)百貨商店,一眼就看見葡萄姑娘;她穿著葡萄花紋的衣服與眾不同。老漢指指五光十色的花布對兒媳婦說:“孩子,選中哪樣的啦?別光笑不說話呀。”一言未了,石柱子從旁門過來,叫了一聲:“爹。”又忙對葡萄姑娘說:“你也在這兒,正巧——你的衣裳叫利民被服廠定做,兩身單的兩身夾的,是一身絲料一身棉料。你去量尺寸吧。”又回頭對石老漢說:“爹,明天的酒席包給大眾飯館了,天明送到,一共三桌,兩葷一素,兩個大件。這不是合同寫下了,給我錢付帳去。”石老漢的手抖擻起來,問:“但不知得多少錢?”柱子把手中的幾張條子揭弄一番,嘴里一合計(jì),說:“共一百三十五元整。”石老漢吃一驚,緊緊地攥住手中的鈔票說:“這不太......”

“人生一輩子就這么一回。”石柱子重復(fù)著爹的話。老漢看看站在旁邊的兒媳婦,嘴唇動了兩動不便說什么,把錢往柱子手里一塞,說:“由你張羅去吧。”說罷轉(zhuǎn)身就走,頭里翁翁的象一窩蜂,蹣跚著走出市口。

這一天是良辰吉日。傍天明時下過一陣小雨,雨過天晴,天氣分外明朗。

石柱子貼完對聯(lián)就腳不沾地地到各小隊(duì)去邀喜客。喜客請到就來,差不多都是各小隊(duì)隊(duì)長或記工員或保管員。

葡萄姑娘挎著滿滿的一籃子葡萄,紅的,白的,綠的,樣樣都有。她爹趕著一頭戴花的肥豬。到了棗林壩莊頭上,那豬忽然老馬識途地領(lǐng)著父女往村里走。走到一家門口,葡萄姑娘一看,門上的喜對聯(lián)是:

新社會新婚姻永遠(yuǎn)幸福

石柱子架葡萄萬年長青

這不正是自己囑咐石柱子寫的嗎。這豬真神氣,會自投家門。

石勤老漢新衣新帽,滿面紅光迎出大門,一看白鼻披紅戴花地來了,又一看親家翁就是在集上買豬的人。這一來,使石老漢呆若木雞,兩眼直耿耿地瞅著親家翁。還是親家翁健談,前趨一步拉住石勤的手,說:“看什么?不認(rèn)識了?咱們真是門當(dāng)戶對的親家,‘天作之合’。”石老漢說:“快什么也別說了,屋里喝茶。”

葡萄姑娘不用人迎不用人架,徑直往家走;邊走邊把葡萄分給湊熱鬧的孩子。走到洞房門口,站住看那對聯(lián):

琥珀放紅紅遍天下

翡翠滴蜜蜜滿人間

“老站著看什么,如今你是這兒的主人了。”石柱子從屋里走出來說。葡萄姑娘說:“虧你男子漢‘大豆腐’有勇氣吞了諾言!請這么多喜客來不耽誤生產(chǎn)?”柱子剛要答話石老漢在門外喊:“柱子,定的酒席怎么還不來?客人都滿棚了,光喝茶吃‘瞪眼虎’。你快騎上車子去催催!”

“是。”柱子答應(yīng)一聲往外跑。門外一聲鞭鳴,接著是吆喝牲口的聲音:“喔——唷——”

“來了,來了!”客人們跑出去一看,是運(yùn)輸站的老張架著大車送化肥來了,找石柱子收貨。

石柱子端出賬本念道:“第一小隊(duì)領(lǐng)一百五十斤。”葡萄姑娘見柱子忙不過來忙去掌秤。石老漢趕來說:“不早不晚,偏偏在這時候分化肥!”一個隊(duì)長說:“老叔,你怎么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呀,咱們坐下喝酒叫莊稼餓肚子行嗎?趁這場好雨還不趕緊追它一把?”說著背起化肥就走。

“你不是來——”石老漢急得兩手抓空。、

“我不是來喝酒的,是來領(lǐng)化肥的。”隊(duì)長說著走遠(yuǎn)了。石勤老漢又看看那些客人也都是領(lǐng)化肥的,上前奪過兒媳婦的秤,說:“他嫂子,我來稱,今天您是——”

“今天我是棗林壩的社員了,應(yīng)該做棗林壩的工作。爹你歇著罷。”

石勤老漢手足無措,親家翁走過來說:“親家,我該回去了。”

“你萬萬不能走,一會酒來......”

“今天是追肥的好機(jī)會,親家,你用兩個工日雇我喝酒我也坐不住。告辭了。”

石老漢急得轉(zhuǎn)悠悠,忽然想起什么,又奪過兒媳的秤說:“我掌秤,你念帳,柱子,快騎上車子退酒席去!”石柱子偷看葡萄姑娘一眼,遞過賬本拔腿就走了。下午,太陽落山了,柱子才泥手泥腳地回來。老漢迎面就問:“退下了?”柱子笑笑說:“沒退下,改了期,等水稻畝產(chǎn)八百斤時送來。”

“這是哪的話?”老漢跌進(jìn)云霧里。

晚上,等鬧房的都走了,老漢躡手躡腳湊到洞房窗下,想知道小兩口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只聽兒媳婦說:“‘等水稻畝產(chǎn)八百斤時送來’這樣的回答真好,給爹個沒系的提籃——叫他絆(盼)著罷。爹的思想就是頑固。”

老漢被罵的滿心痛快,心里說:“我自小摸著銅錢比鑼還大,何嘗不知節(jié)省。罵吧,罵得我心里高興。”他想笑不敢笑,兩手捂住嘴,退到院子當(dāng)中,提起喉嚨咳嗽一聲。新房里驟然鴉雀無聲,紅艷艷的窗紙上映出一對美麗的頭影,象春天枝頭的一對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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