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善得不徹底，惡得不忍心。

所以，我們中的大多數，多多少少有些虛偽。

莫泊桑的短篇小說《皮埃羅》，講的是費弗爾太太和她的狗。整篇文章都在諷刺皮埃羅太太的偽善、吝嗇和虛偽。

莫泊桑顯然對這種力圖顯得高貴的鄉下婦人沒什么好感，一開頭就以仿佛更高的姿態描繪這位婦人，她盛氣凌人，俗氣虛榮，她的打扮在莫泊桑看來就是弄巧成拙，她的生活邏輯在高傲的莫泊桑看來，簡直野蠻滑稽。

然后，這位外表盡量光鮮、實際精打細算的女人，為了安全的緣故，養了一條狗，這就是皮埃羅。隨著皮埃羅的入住，費弗爾太太慢慢喜歡上了它，也開始花心思給它喂食。

然而，皮埃羅是要花錢的，不僅要吃飯，而且要上稅，而上稅，在費弗爾太太看來，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所以，費弗爾太太最終決定拋棄皮埃羅，將其扔進坑里，被遺棄的狗都被扔進去，吃其他的狗，或被其他狗吃掉，最后都會餓死。

拋棄了皮埃羅的那一刻，費弗爾太太和她的傭人感受到極大的不舍和不忍。

他們不忍心小狗被餓死，便天天去給皮埃羅送飯。直到有一天，另一條大狗被扔進了坑里。

為了不讓皮埃羅被大狗吃掉，費弗爾太太要扔更多食物下去。然而，無論多少食物，都被越來越多的大狗吃掉，皮埃羅仍然面臨餓死。

費弗爾太太不愿花更多錢雇人把皮埃羅救上來，也不愿意養著那么多大狗。皮埃羅 最終，還是被餓死。

高明的作家高明之處就在于，諷刺一個人，也是諷刺所有人。

不過看完之后，我極不舒服。

因為教育和人性本善的原因，我們對世界，最初都抱著善意，但這個前提是，不能損害我們的生命生活。

我們都不是活在童話故事里的人物，不是善良的白雪公主，我們要吃飯、要生活，要供養一家老小，不可能用自己所有的積蓄救活一只小動物。

我們經常會感慨某個人真是太可憐了，然而讓你用幾天口糧的錢去改善一下她的命運，你不會樂意。

我們經常會感慨某個人真是太可憐了，然而當他妨害了你的利益，你仍然不介意再次傷害他。

我們自己也活得無比艱難，為了生活和更好地生活，我們必須計算成本，就像費弗爾太太，沒有兩樣，所以我們無法善得徹底。

資源有限，成本有限，競爭激烈。別人占了，你就沒了，你占了，別人就沒了。

但我們仍然本性善良，就算損人利己，也一定不會惡得徹底。

所以我們虛偽，雖然我們同樣討厭虛偽。

原本對你關懷備至的好友，卻實際上在利用你；原本對你燦若春陽的同事，卻在背后算計你；你覺得虛偽，你覺得被出賣了，你覺得被背叛了。

實際上，對你的關懷備至是真的，對你的計算利用也是真的。只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無法善得那么徹底，也無法惡得那么殘酷。

在這兩極中間糾結，是一件讓我們非常痛恨的事，也是我們極端怨怒的事。我們喜歡那些小說中快意恩仇的江湖兒女，善得徹底，惡得徹底，性格鮮明，淋漓痛快，但我們無法活得像他們一樣。

這就是現實的生活。

更諷刺的，或許我們也像莫泊桑一樣，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譴責旁人的偽善，而對身處其中的虛偽，不自知。

（郴江幸自繞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