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霜重鼓寒,江楓漁火。
萬家燈火不見,唯獨塞下白骨森森,戰火連篇揭過,不見長安。
此亂世,將軍已在南國營里二十余年了。
南國國力衰敗,主公早逝,王統后繼無人,遲早要亡,愣是被這神來般的將軍在風雨飄搖中硬挺著撐下了數十年。
只不過今日,南軍這在悲壯中茍延殘喘的日子恐怕就要畫上句點了。
“將軍!”一個氣喘吁吁的小卒破門而入,“北軍破城長驅直入,現下怕是連宮門也守不住了。”
那將軍未滿四十,頭發卻已灰白。聽這話時她正摩挲著一柄帶著些死氣的舊銅劍,低垂著眼皮,悶聲道:“如若能活命的話,便降了罷。”
小卒聽了這話,腦海中驟然間山崩地裂,驚慌地看著那個穩居高臺的人,心里暗自犯著嘀咕:“這是我們將軍能說出來的話嗎?”震驚過后便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匆匆退下傳達口令去了。
小卒追趕似的從將軍殿中撤了出去,腳步聲漸行漸遠。
將軍這時方才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過頭來向小卒遠去的方向望去,才發現那小卒走得過急,連門也忘了掩上。將軍提起手中那已被擦拭如新的舊銅劍,拖著沉重的步子往殿門前走去。南國主公走了已然十余年,這些年里她既當將軍,也作魁首。雖是為國竭盡心力卻也僭越,可謂是有功有過,如今已撐著家國殘軀挺到了這一刻,可謂是上天對南國格外的眷顧了。
將軍殿色調沉郁的楠木門在戰火連篇中也已染上了幾分衰敗傾頹的光澤,在正午暖陽中徒增了一道歲月的折痕。
將軍一步一頓,走到了殿門前,驟然間天光乍現,映在了她經久未解的愁容上。她望著遠方漸遠的天光,一片瑣碎與恍惚之間,仿佛回到了少時的模樣。
(二)
將軍名喚翟邱,少時起便是將軍,她自幼隨父兄征戰沙場,不滿十七便立下了赫赫戰功,是南國皇城中最具風光的世家子。雖為女子,卻瀟灑恣意,是群臣百姓口中的少輩楷模。當年的南都城人才似涌,凈出少年英雄。與翟邱同年生人的,還有主公家的兒子,名段桑,少年有為,通曉圣賢之道,才情冠絕,同為少輩楷模。
兩人雖未曾謀面,卻都出身望族,少時名滿皇都,是煙云紛擾中天造地設的一對。
將軍記得,第一次見到少主,是在一個梨花帶雨的日子里。
那天的南都城下著小雨,雨沾梨花,裹挾著離愁遐思淹沒在煙青色的霧靄里。翟邱拿了功名封號,當上了南國建國以來年級最小的少將軍,進主公府謝君恩時,正好瞥見了廊下讀書的少主。段桑一身白衣勝雪,清瘦的肩頸半攏著烏黑的發絲,側坐在廊下讀書,猶似一個玉人。翟邱一眼望了過去,便再也沒有收回來。那少年人看書看得正入神,沒留意到正有人將炙熱得幾乎灼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只這一眼,萬籟俱寂,廊前落雨微風,少年白衣勝雪,便永遠刻進了她的骨里。
此后將軍少小離家,匹馬一人遠赴渭南邊關,南都中的人事入她耳中時早已成了斷斷續續的故事。她只是知道自己離開南都一年余后,主公便因舊傷復發離世,只留下一獨子。孝期過后,少主段桑繼位,少年老成,治國有方,廉政愛民,關中百姓無不稱贊。這樣的段桑,讓自小傲氣凌然的將軍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欽佩和心安。
也正是因此,九死一生里,當年那皎如明月的身影,便成了她久駐苦寒的唯一暖陽。
(三)
翟邱駐渭南第二年,渭南戰事大獲全勝。長北局勢仍然僵持,兄長戰死,父親繼續留守,翟邱一人回南都領賞受封。
當年翟邱時年十七,右遷至禁軍總署大將軍,守南都主公府。
時隔兩年,于將軍而言,是生平第二次入主公府。與初次入宮一樣,她由一個太監領著,沿著冰冷的石板路向前走著,穿過層層壁障,掠過無數中規中矩的花草,最終來到了恢弘威嚴卻也陳舊腐朽的大殿前。唯獨不同的是,此刻殿上等著她的,正是當年的那個少年。
翟邱莊重地邁上殿前的石階,步調因心中不住的竊喜而顯得躊躇不安。
等翻過了那遙遙高階,她再一次遇上了那個藏于自己心中無瑕之地的人。
那人穩居高臺,未著錦緞,半束著頭發,仍是個翩翩公子的模樣。
不得直視君主,是君臣之禮,翟邱不敢多偷看一眼,便立即半跪作揖行禮。高臺上那人沒說什么客套話,而是翩然而下,緩緩走到了翟邱身前,將她扶了起來。翟邱一晃神,連忙謝恩。
段桑面帶著幾分溫婉的笑意,回過身去雙手托起了案牘上呈著的銅劍。灰藍色的劍鞘被擦拭得十分干凈,絲毫不見落灰和污漬。在鑄鐵工藝發達繁榮的如今,這樣一柄普通的黃銅劍,便也成了一件罕見的稀世珍寶。
段桑嚴肅地端著劍,緩緩地遞到了翟邱身前。
翟邱略帶著些詫異,雙手接過了銅劍,剛要謝恩,卻又被段桑扶住了。
段桑輕聲開口道:“史書有載,南國皇太祖平定四夷用的就是一把黃銅劍。將軍自幼習武,想必對劍道有一定的鉆研,以此劍作為見面禮,將軍應當喜歡。”
翟邱握著劍的手不自覺間緊上了一些,表情松懈了不少,像是放下了警惕,同時放肆地對上了主公的眼睛。四目相對,二人的眼睛仿佛都因盛滿了對方的影子而變得星星點點。
(四)
為方便主公傳喚,禁軍總署的居所就設在主公府內一角。
主公重賢臣,禮遇下士,將禁軍總署的居所搭理地干干凈凈。自那時開始,將軍和他的君主便這樣廝守一般地朝夕對望著。
主公勤于國事,愛戴百姓,或是一日不耽擱地起早上朝,或是在群臣的啟奏下出宮撫恤災民,體察民情。禁軍總署便一時不息地布置軍隊,安排行程,護得主公周全。
在將軍的印象里,段桑不問國事時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偶爾于庭中廊下見了自己,免不了要打趣幾句,還總是帶自己去看他精心侍弄的花草。
雖說二人已擔大任,實際上卻也還是兩個缺少玩鬧和同伴的少年。每當過節或休憩時,段桑還會偷偷潛進廚房,自己研究著做些小點心,成功的話就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偶爾塞給翟邱一些。只是主公的身子骨一直不大好,一年要有不少日子都臥在床上,這才有機會讓他將對翟邱暗藏著的依賴得以外露出來一點。每當自己下不來床時,段桑都會窮盡畢生所學,盡力地撒嬌使詐,將翟邱留在自己身邊,能多一刻便是一刻。
于翟邱而言,段桑是自己的君主,是自己一生當中彌足珍貴的人。他文質彬彬,干凈,爛漫,善良,是人間尤物,是命運波折中上天對她格外的恩賜。每當看見他時,翟邱都會忘記自己是處于暗潮洶涌的深宮內院還是橫尸遍野的戰場,仿佛此刻她只是自己,從前種種只是自己某個漫長的噩夢。
(五)
翟邱本也不是什么老氣橫秋的大將軍,當值主公府的年歲里,閑極無聊時也會放縱自己做些出格的事。比如,勾搭君前內侍喝酒消遣。
翟邱畢竟是禁軍總署,還不至于誘騙些什么太離譜的人,因此陪主公一同長大的小太監三福可就沒少遭殃。
比如滿月夜的時候借來大總管的鴛鴦壺,自己喝白水,哄三福喝酒。
“你怎么不喝啊?小小年紀立戰功的人不得特別豪氣?”三福一小杯清酒入肚,邊喝邊道,“我說你可別愛聽啊,不行,你們女人還是不行。”
翟邱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隨后一仰頭,將白水灌了一杯進去,還裝得像模像樣。
“厲害,不愧是翟將軍。”三福贊嘆道,“翟將軍豪爽,年少有為,名滿天下,不過也不見得是好事。”
翟邱估摸著是自己準備的酒太烈了,一杯下肚,三福面色微紅,看來是已然醉了,因此不由得話多了起來。不過翟邱本來就是閑來無事找樂子的,她十分樂意三福多說幾句。
“女子,必然得有個女子的樣子。像您這樣,自然不行。宮里的那些老太太們可沒少說您的壞話。說您,說您成日拋頭露面,我行我素,適合夸耀,不適合成婚。”三福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還有的開您的玩笑,說您不適合嫁男人,適合娶女人。”
翟邱聽了這話,仿佛心頭驟然遭了一瓢涼水,透徹心扉。翟邱從小到大,這樣的話沒少遭,只是沒想到,宮里那些學識淵博的夫人小姐竟也這樣想。而自己心尖上的那個人畢竟是個男子,只怕對自己也只是依賴,永不會生出半分情愫。
“只不過主公不這么想。”三福補充道。
翟邱的心臟這時方才重新跳動起來。
“主公欣賞您,而且......”三福欲言又止,“說多了,總之在他的眼里,您確實與其他女子不同,且極為不同。他待您的好,比您能看見的還要好上千倍萬倍。可能是因為他那弱不禁風的氣質也與天下其他的男子極為不同吧。”
翟邱剛要開口,三福又接了下去:“比如您凱旋歸來之前,就是沒入宮之前,不對,老早以前,仿佛就是從主公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你這樣一個人之后,他就窮盡畢生之力,找銅匠,找鑄劍師,給您造了這么一把劍。”
翟邱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有些后怕地暗想道:“幸好這劍被我保存得極好,只是閑來無事時取出來耍耍,若是真當作佩劍還真是暴殄天物。若真如三福所言,主公許久之前便鑄成此劍,而贈與我時卻嶄新如初,想必平日里定沒少護理。也難得主公對我竟有這番心意......”
“對了,您有心上人嗎?就是思慕、愛戀之人,想要與其成婚之人。”三福問道,言罷,又送了一杯酒下去。
翟邱不知該如何開口是好,只得愣愣地看著三福。
“我就有個心上人,那個姑娘特別好,就在我家間壁。我入宮前,原本是和她私定了終身的。”三福說著說著,聲音逐漸低沉了下去。亂世之中,民生凋敝,不管三福是緣何凈身入宮的,如此說來,他與那個姑娘之間終究是悲劇一場。
翟邱不忍心再聽下去,只得將目光投向遠處的天幕,滿月與繁星交相輝映卻又時不時掩藏在云層之下,顯得如夢似幻。
“我要是有個喜歡的人,我一定不會告訴他。”翟邱凝視著那輪遠在天邊的滿月,略顯沉重地開口道。“為什么?”三福追問。
斑斕的黑夜牽走了翟邱的思緒,二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她翟邱仿佛回到了母親去世前的某一天,她就那樣靜靜地守在母親的窗前,聽著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念著父親的名字。母親是多么多么地渴望,父親可以在這時凱旋歸來,見上她一面,仿佛只要見上一面,便可以減輕她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可是父親沒有回來。翟邱從軍營里長大,她最是清楚父親如今在戰場上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同母親一樣,都是自身難保,生死未卜,有今天沒明天。她也清楚父親是多么地放心不下母親,可他身為大將軍,為國鎮四方是肩上的責任。母親就是這樣與父親相隔萬里,相互擔心著、惦念著、苦苦思戀著過完了一生,熬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最終還是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只得十分不甘心地閉上了雙眼。而父親待戰事了結后日夜兼程趕回南都,也只不過是在母親墳前上了一炷香,待上了半日,便又遠征他處了。也許只有翟邱知道那日父親在母親墳前長跪不起,一動不動整整半日。母親一直在父親的心尖上,只是彼此的情分在家與戰場隔得太遠,傳遞間又幾經輾轉,傳到對方那里時已然所剩無幾了。
自母親走后,她便暗自告訴自己:“倘若有一日家國與愛人間不能兼顧,將自己逼到了自身難保的地步,我便永遠不會告訴他我有多喜歡他,我是有多想陪他一起走下去。如若真有那樣一個人,我光是看著他開心,自己便也那樣開心了。”
等翟邱從回憶中抽身出來后,她驟然間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正在主公府中,被一抹月光照著,而自己也已在不自覺間將剛剛那段話說了出去。也突然意識到聽了這番話的三福正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也許是贊同,也許是不懂。
“我剛剛問那樣的問題,是因為我覺得,主公對你應該就有那種感覺。”三福說著,也將目光轉向了混沌一般的星夜。
這次不懂的人換成翟邱了。不過這次安靜下來后,二人便都默契的沒再開口,仿佛真正將自己融進了這無窮無盡的夜幕之中。
(六)
若當二人閑暇下來,天色好時,段桑常常會著一身便衣,倚在廊下的欄桿上看書,就像翟邱初見他時那樣。而翟邱這時便會如商量好了一般在自己的偏院里練起劍來。兩個院子之間有著一墻之隔,留有一個窄小的門洞,二人的位置也如精挑細選過一樣,透過門洞,剛好夠看到對方。
許有一日將軍舞劍,劍起花落,花瓣似天街小雪翩然紛飛。劍意時而凌冽時而纏綿,劍鋒劃過長空,將幾抹天光無遺地映在少年人朝氣凌然的面龐上。劍鋒忽轉,旋過頭頂青絲,長裙黑靴轉作一團,翩若驚鴻,攜流云幾絲,光華萬點。皎皎君子偏倚廊下,風動衣衫,幾瓣落花隨之飄擺。片刻清風驟起,少年輕挽發絲,笑意盈盈,最終于不經意間散入花簇與霧靄。
大約就是這樣的少年,不知被翟邱練劍時偷看多少眼去了。
(七)
“主公!”一聲竭力的呼喚劃破大殿周遭的天空,而后不久,便見三福步履匆匆,磕絆著奔上殿來。
三福入宮以來,從未如此莽撞失態過,惹得段桑隱隱不安。
“怎么了?”段桑輕輕蹙起了眉頭,問道。
“剛剛長北邊境來報,說,”三福急的幾乎要發顫,“說長北戰事僵化,翟大將軍戰死了。”話一脫出口,段桑心中便猛地一顫。如今四海只內,功名顯赫,能夠坐鎮長北的,恐怕只有翟小將軍,翟邱了。翟邱是南國的將軍,國難當頭,只身赴險甚至是以身殉國都不過是分內之事。只是此刻段桑的私心作祟,他希望翟邱健康安穩,永不涉險。
“翟邱呢?備馬,孤要出宮一趟。”段桑緊張地說道,額頭上已經凝上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三福沒有回答,只是將眉頭皺得更緊了。
見此情形,段桑心中不由得一涼,語氣明顯弱了下去:“聽到了?備駕,孤要出去。”
“回主公,消息一到南都便進了群臣的耳朵,不久前群臣便聚在將軍府議事了,這會兒,翟將軍應該已經在進宮的路上了。”三福說這話時已然竭盡全力,卻只發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音。
段桑聽后,猛得一晃神,不自覺地向后倒了一步,幸而扶在了案上,這才得以勉強掩蓋住他內心已然天崩地裂的事實。
二人僵在原地,殿中的時空恍若凝固。
許久,馬蹄聲起,是翟邱到了。
翟邱只是沉著臉踏入了殿門。面對父逝的消息以及群臣提出的請求她顯然比殿內這二人要冷靜得多,甚至趨近于無感。
“翟邱。”段桑輕聲道,幾步向她靠了過去,想要扶住她的肩膀。
段桑一見到她,心里此前建好的一切堤壩便接連潰敗,不舍與私心傾瀉而出,漫上心頭。
翟邱并沒有給她扶住自己的機會,而是毫無征兆地原地跪了下去,頷首躬身作揖,是請命的意思。
段桑即將溢滿的愁緒,便被翟邱這樣一跪給盡數堵了回去。段桑伸手想要將翟邱扶起,可對方卻紋絲不動。
面對如此決絕的翟邱,段桑心里才是真正地決堤了。他微皺著眉,眼睛于恍惚中不斷地眨著,像是一個初次經歷風浪的人正在極力地壓抑著什么。
此后三人便同時陷入了沉默,殿內一片死寂,停頓的時間仿佛冗長到了極致,仿佛殿內的每個人都在這段時間里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這仿佛長達一生的死寂過后,段桑才如夢初醒般地緩緩開口:“那你何時走?我能......送送你嗎?”
翟邱這時方才緩緩抬起頭,迎上了對方似水般溫和細膩的目光。
翟邱此時沒有說話,就只是這么無比淡然地凝視著,可心里卻是那句:“倘若有一日我也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中自身難保,我便永遠不會告訴心上人我對他的喜歡。我會在他身后看不見的地方追隨著他,窮盡畢生所能護他周全,佑他一生平安喜樂。如此一來,他既不知道我的存在,便不會因為失去我、擔憂我而痛心了吧。”
而我本就過著九死一生的日子,又能給他什么承諾呢?
(八)
南都的冬天沒有大雪,只有日復一日的陰冷。
那日的天色灰白交錯,在兩隊人馬的相峙下顯得格外壓抑。
頃刻,周遭踐行鼓聲如浪似潮般翻涌而起,悲壯之意響徹了半邊宮城。
泛著青灰色的長石板磚整齊地遍及在送行隊伍和支援軍的腳下、馬蹄下,顯得多了幾分悄愴凄冷的寓意。
近城郭的一側,羅列著戎裝素裹的支援軍,靠主公府一側的則是送行隊伍。
鼓聲繚繞,紅旗飄然。
支援軍開始從與送行隊伍的相對中撤出身去,掉頭而行,緩慢地向城外行進著。
送行隊伍的馬車之中擁著一個為首的人,便是主公。段桑正身騎著馬,披著一身灰白的裘衣,十一月的寒風裹挾著他的面頰,將他本應蒼白的面容剮蹭得通紅。
隔著幾步之遠的對面,正是身著一身漆黑戎裝的翟邱。一向疏懶的她沒掌握到束發的技巧,沒過一會兒,凌亂的發絲便攢到了一定的程度,開始隨著凌冽的寒風飄擺了起來。
兩兩相望,即是凄凄切切。
也許是翟邱的錯覺,他總覺得對面人的眼睛侵紅了幾分,甚至有些微微濕潤。翟邱有個毛病,一看見段桑就挪不開眼睛,不論是進宮無意瞥見,還是所有人馬都已開始向城外行進,甚至已然出去了好一段距離的現在。
于是,段桑的眼前便只剩了翟邱的一人一馬。
翟邱不能再看下去了,她無比清楚,這樣的對望,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是無休止的。
“主公。”翟邱驟然間開口道。
聽到這已然在風中恍惚了的呼喚,段桑眼里的淚水戛然而止,只剩下了幾個閃爍的光斑,仿佛突然間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一般。
翟邱微微笑了,仿佛帶著幾分無牽無掛的釋然。心里念道:“我傾慕于您,已經很久了。”然而說出口的卻是:“回吧。”
言罷,猛地一拽馬頭,轉過了身去。
明明此刻他的眼前只有灰白的天幕和腐朽的黑磚城墻,而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卻是一副少年人寒風中凄楚的面容,仿佛鐫上心頭的幻象,又仿佛深入骨髓的遺憾。
愈是不忍,愈是想要回頭,愈是只有一條路可走,愈是快馬加鞭。
城墻內,古道上,一人一馬疾馳而過,如若雷掣,馬蹄聲陣陣凄厲,響透了半邊城墻。留給段桑的,便只是那個決絕的背影,而不是馬背上那人隆冬十一月里殷紅的眼眶。
“駕!”翟邱吼得撕心裂肺,任憑馬背顛簸,周遭恍惚,卻只是忘我地縱馬,仿佛生怕背后的人看出她的不舍,瞥見她的苦楚和壓抑。
終于,那一人一馬的背影還是被這壓抑的天幕越拉越長,消失在了天地交匯的弧線處。
此一別,便不知今生能否再相見了。
(九)
長北的歲月因沒有分明的四季而顯得格外漫長的。
自別后三年,翟邱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了嚴寒飛雪,戰亂殘骸。大雪掩埋了暗紅的血跡,斑駁不一的紅色創痕自城關一端向群山之中橫布數里。人們從號角聲中驚起、睡去,或永遠地睡去。
“報——”小卒步履匆匆,沖進營帳。將軍端坐在正座上,見此情形,面不改色。
“南都來報,三月初,西南寇亂犯上攻破了南都城。”小卒端著信箋單膝跪在賬下,一動不動。
翟邱瞳孔驟地微縮,勃然怒斥道:“三月初的事情為何過了月余才報?!”
“回將軍,當時渭南軍正北上,消息一出不日便趕到了。長北戰事吃緊,恐亂了軍心,故截留了消息,待到即將克敵破城時才將小人放出。”小卒略帶慌亂的回答。
翟邱聽罷,松了一口氣,將人遣了下去。
也許是中原入春,長北的戰事也緩和了起來。
只是翟邱自上次小卒來報后一直沒由頭地暗自擔心著什么,連著幾回夢中驚起,可能是對南都城里那人擔心得過度,乃至亂了方寸。細想想,戰亂離散,翟邱日日目睹著人間悲劇,卻恰與心頭那人音信全無三載之多,思念的愁緒早已結成了亂麻,不然也不至面對一條根本不值擔憂煩擾的信箋誠惶誠恐。既然戰事由退轉進,大局已定,翟邱打算帶著這捷報親自回南都看看。
正于籌劃回家這幾日,南都又來了消息。傳信箋的小卒臉色陰沉冷漠,使得翟邱還沒聽到消息,心卻涼了一半。
相峙片刻,二人都未開口,營帳中并非死寂一片,可翟邱卻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小卒啞著嗓子,緩緩開口道:“渭南軍救駕去遲,主公于宮府一戰中歿了。”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拉得很長,在那一瞬間,翟邱關于段桑的記憶接連浮現在翟邱眼前,隨后翩然飄散、化為泡影。她突然聽不見了,說不出話了,她的世界萬籟俱寂,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聽不見了。
原來褪去年華粉飾,家國束縛,翟邱的心底竟然一直都是這樣的干凈,自始至終只有一個段桑。
(十)
“西南賊寇勾結護衛軍攻進了南都城,俘虜了主公。渭南援軍到時口賊將人質擒到了城墻上,威脅渭南軍,雙方一時間僵持不下。行軍謀略之事,消耗士氣,恐要生變。主公良善,不忍看到渭南軍為他涉險,一頭撞死在了城墻上。驟然間渭南軍憤憤而起,攻入宮府,大獲全勝。”
翟邱飛也似的駕著馬,橫穿林間小路,道旁樹木已然在她眼中恍惚得不成樣子。副將、官差的話與嘈雜的馬蹄聲混作一團,在翟邱腦海里不斷恍著。
“將軍,從南都至長北,信使送信每日只休兩個多時辰,途中換了三匹馬,卻也是用了五日才到。您即使現在回去,一刻不歇地趕路,少說也要四日,不論如何都是見不到主公最后一眼了。”
“先主去得早,只留下了一兒。主公生前又體弱,無一妻一兒。如今大統無人可繼,南國的氣數,怕是......怕是真的要盡了。”
翟邱眉頭緊鎖,死咬著牙關,狠狠勒著韁繩,恨不得一步一趕馬。
“話本上說妻子該是自己的傾心之人。”
“主公沒用的話本看太多了,您都是快要弱冠之年的人了,怎能了無家室?更何況您要為大統著想啊。”
“我......我身子不好。病好再議。”
馬蹄過春草,不知王孫歸何處。長北鐵騎狠狠踏入南國的泥,疾馳其間,蹭過春草無數,但覺悲涼。這樣的光景,翟邱眼前聯翩翻起了往昔與那人相處的畫面,或許嬉鬧或許嚴肅,凈是碎成一片一片的,串連不起昨日種種。最終記憶沒入腦海中偏僻的一隅,停在了三年前自己縱馬長街,那人凄苦相送的淚眼里。至此,回憶終了,只剩下當年的那滴沒有如愿送進彼此眼中淚珠。
如此疾馳奔赴南都,真不知是為了朝中大局,還是為了那個只有你的昨日。又或許,是找尋當日長街疾馳出城的感覺,仿佛只要翟邱一回頭,他就還等在那個歸處。
(十一)
清晨的南都北城關殘存著初春的最后一絲苦寒。
北城門剛開不久,城門吏便見了這樣一位滿身塵埃風霜,兩眼疲態的灰袍使者,多少有些詫異。湊近一看,竟是南國的鎮北大將軍,連忙行禮恭候。
翟邱緩緩經過城門,用那疲憊沙啞的聲音問道:“主公呢?”城門吏頓住了,翟邱話里的稱呼以及平和溫婉的儀態使他格外詫異,仿佛此時他所說的主公不該躺在那冰涼的棺槨里,而是正危坐在大殿上,就像平日里那樣,等著她出差返還或是凱旋而歸。城門吏一時半會兒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愣愣地盯著翟邱掛滿紅絲的雙眼,過了片刻后才開口道:“回將軍,出殯的仗隊此時應該已出南城門了。”
翟邱看著前方的內城,將城門吏的話聽進去了,卻沒有理會,似乎被什么抽走了魂魄一般,一緊韁繩,向城內疾馳而去了。
一路風霜奔波,至此,又跨過道道灰墻,最終在主公府前戛然而止。
春日初晨的露水沾濕了地面上灰色的磚石,將內城的氛圍襯得無比陰郁,像是臨別那日的天幕一樣。
翟邱略顯笨重地翻下馬,出奇地踉蹌了一下。
也許是知道再也追不上出殯的儀仗隊了,也許是終于放棄了什么,她無助地頓在原地,生平第一次不知所措。
她雙腿一軟,倏地跪在了原地,她緊緊咬著嘴唇,像在醞釀什么,又像在壓抑著什么。繼而緩緩地將一只手推了出去,懸在空中,微微地顫著,像有什么游絲一樣的東西自她的指縫里流散了出去。
酸澀感幾乎貫徹到了翟邱身體的每個角落,終于,淚如泉涌。
“我......我還沒有看見你最后一眼。”翟邱哽咽著,“我......我還沒有看見你最后一眼啊。”
翟邱顫抖的手最終落在了地面冰冷的石磚上,冰冷的寒意順著指尖侵入她的心脾,逼出了她如鯁在喉的哭腔:“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傾瀉的淚水放肆地打在了地上,成了石磚上斑駁的印記。
也許經久之前的朝夕相處不過是大夢一場,可此刻的痛楚卻是無比真實的。
無人知曉鎮北將軍九死一生,如今千難萬險趕回南都,卻又為何長跪于此。她自己卻明白的很,這里正是三年前離別那日,主公將她送至的地方。
當初那一別,終于還是再也不見了。
(十二)
三福遙遙地望見了鎮北將軍落淚的樣子,而眼前浮現出的卻是主公被困禁中時的愁容。
也許只有他看出來了,主公這三年過得并不開心。段桑比從前要更刻苦,更勤于政事,只有鮮少時候會閑暇下來,去往日的長廊下待上一待,隨便翻些書目。可段桑并沒有把書看進去,而是盯著長廊旁的一個門洞發呆。許是君王自多愁苦吧。
“你說,她當時為什么要在將軍府翻偏院練劍啊?”這是某個梨花帶雨的春日里,段桑看書時于漫不經心間問出來的。
當時候在主公身邊的,正是三福。到底是和主公一同長大,無人在時,三福說話難免會僭越一些。于是反問道:“主公當時,又為何一定要在此看書呢?”段桑笑了,笑容溫和愜意,一如往日。
主公就這樣日日等著,日日盼著,卻盼來了西南的賊寇。
三福與段桑在慌亂中失散,三福死里逃生,段桑卻被賊寇擄走,困于主公府中。
三福永遠忘不了那日。賊寇兵甲不足,無力應戰,將段桑押上了城墻。當時段桑已然被折磨得不像人樣,面色蒼白,眼眶殷紅,遍體鱗傷,身上被捆得死死的,盡是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凄楚模樣。
無法掙扎,無力抵抗,他不知道段桑當時經歷的是怎樣的痛苦,該有多么無助。自然也不知道一向柔弱畏卻的他為了渭南軍能夠安心破城決絕撞向城墻時鼓起了多大的勇氣。許是在那一刻,主公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了他心里那個大將軍永遠先他一步,護在他身前時決絕勇敢的模樣吧。
主公走時,攜著一雙腥紅的淚眼。人們常說自殺的人往往決絕,亦或者了無牽掛,是不會落淚的。也許段桑是舍不得走吧,許是他還留了一個想見卻又不得相見的人在這世上。
(十三)
段桑走后,主公府里設了將軍殿。翟邱既當將軍又當魁首,守著他的疆土,如此,過去了許多年。
直到這日,北軍破城。
將軍的心里卻還是只有段桑的那句話:“南國本就是諸侯國,為自保才隨群雄起兵稱王,若從仁義之說,早該亡了。身為主公我本不該這樣說,可若真要讓我用國運和疆土換取什么,我希望這天下百姓可永避戰事,富足安樂。”段桑說這話時的神色是那樣溫和純真,早已鐫入翟邱心頭,那話如臨耳畔,那人,仿佛眼前。
南軍可降,而她不可,她要陪那個人一同,永遠留在南國。
今日的天光是那樣的好,是長北戰事每一次勝利時的樣子,是娘親在世時微笑的樣子,是那段往昔歲月里以舞劍為名偷看看書少年時的樣子。
翟邱淡淡地笑了,卻不覺淚水已然充斥了眼眶,瀕臨決堤。她迎著這漸遠的天光,緩緩地抽出了那把帶了些銹的黃銅劍。劍鋒映出她飽經滄桑的面龐,至此,她才終于明白,那些人永遠停在了過去,而自己,卻已不再是少年的模樣。恍惚間,銅劍上的面容與往昔歲月中深沉隱忍卻又不斷逃避的自己漸漸重合,少時的自己,如在眼前。
她終于釋然地笑了,提起長劍,架在了頸間,緩緩闔上了眼。少年的面龐便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仍是帶著那樣的盈盈笑意。翟邱拂袖一揮,血與淚便與天光相融,暗紅在璀璨的掩映之下侵染進了大殿長階,將她這一生娓娓道盡。
她的眼前卻早不見了這一切,而是只剩下了漫天梨花似雪、一個領著自己的太監、望不到盡頭的宮墻,還有一個廊下的白衣少年。那少年似天外來物,烏黑的發絲在塵埃里微散開,還面帶著些許爛漫無瑕的笑。翟邱看呆了。只是這一次,二人沒有草草掠過。那少年仿佛早就在此等候翟邱許多時候了一般,于廊下微微抬起了頭來,同時露出一排白牙,恣意卻又溫和地笑了起來:“是詩經,卿要一起來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