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冬,與二十年前相比,這并不算是一個會餓死人的年代,卻是萬物凋零,饑寒交迫,家家戶戶依舊如往年,缺衣少糧,每頓鍋里煮的都是隔年地里散來的玉米和地窖里僅剩的紅薯,在中國,沿海的一大片城市都開始了新的春天,一片生機盎然之色,但也有一大半的華夏土地上生活的百姓,還活在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年代,比如這里,仍舊像與世隔絕一般,全村人一起干活一起吃大鍋飯,個人記個人的公分,干部則每天頂著個大喇叭,漫山遍野的瞎指揮。
不讓單獨種糧食,土地是國家的是集體的,私自種糧食,一旦被查曉,就會拉出來,游街,進行大會批斗。
到了冬天,饑寒交迫,各家按人口多少到糧倉里均分紅薯玉米等雜糧過冬,無事可做,因為農(nóng)事早已忙完,秋收早已過去。
這日,這個三十出頭的男人,一大早就打開房門,斜靠在門框邊張著嘴打了長長的一個哈欠,帶著隱約的困意,一股白色的氣流在整個空氣中飄散開來,遠山威武壯闊鳥盡飛絕,他提著水桶往村子里唯一的一口水井走去,那是全村人的水源,出水量很大,冬暖夏涼,夏日就像一個巨大的冰窖,清涼解暑,冬日就似一口溫熱的水箱,熱氣蒸騰。
他要為這幾日家中所需用水做儲存的準備,因為一但天氣驟變,下起大雪,路上結(jié)冰難以行人,那就打不到水了。
這時天空下起了蒙蒙的小雨,其余人家房門都還緊閉,怕著漏進一絲絲寒意,但房門關(guān)得再緊,也抵不過寒冷,就連床上的被子都在夜里透著刺骨的寒意。
井邊有一大嫂正在洗衣,石板上傳來陣陣搗衣聲,盆里放著一家人大大小小的衣褲,還能清晰的看見大塊小塊小補丁,蒸騰的熱氣圍繞在大嫂的身上,額頭在冬季的寒風中冒著點點的汗珠。
那男人開口問到“他大嫂子,這天氣可真冷嘞!怎么還出來洗衣服啊!可苦著咯!”大嫂還未及抬頭,便笑開了臉說“為一天人妻,便要洗一天衣,給自個兒人洗,俺心里樂意著呢?說啥苦不苦的?”那一笑,笑出了藏在心底的幸福。
他挑水回來,正趕上妻子生產(chǎn),門前大兒子正焦急的等待阿爹回來,他定是被嚇得不輕,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他那時才三歲,母親躺在血泊里,到處都是血,他扶不起母親,就只得哇哇大哭,也不會出門去喊阿爹。
幸好這已經(jīng)是第三胎,有了些經(jīng)驗,就叫娃兒到門口守著,自己強撐著去柜子里拿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剪子,扯了些破布。
折騰好許久,這男人連忙去叫了阿嫂,妻子難產(chǎn),孩子生不下來,這孩子差點要了她母親的命,后來幸好菩薩保佑,孩子生出來了,是個女兒,那男人的妻子每逢初一十五就念叨,還好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呀!
可后來,不幸還是發(fā)生了,沒過幾個鐘頭,孩子就不行了,兩眼翻白,連哭聲都沒有,整個身體紅彤彤的,盡管你怎么搖晃,她仍舊不省人事,想起第二個兒子就是這樣剛生下來沒多久就死去的,那男人的妻子一時差點暈厥在地,天寒地凍,在月子里吹寒風,后來就落下了病根。
孩子養(yǎng)了幾日竟連呼吸都微弱到不行,難免總會想起生她那日,自己險些沒命,大嫂看生下的是個女娃兒,便使著心眼兒的暗地里說陰話,起初她不覺得什么,如今越想越覺得心煩,這孩子還這般不爭氣,狠下心,不顧丈夫的反對,一把將孩子丟到了雪地里,讓她自生自滅。丈夫要去撿,妻子就說:“那就是一個賠錢貨,都養(yǎng)不活了,你還去撿她干嘛!早晚都是死。“
天寒地凍,那孩子躺在冰天雪地里,奄奄一息。
到處都是一片死寂,一如這天、這景。孩子在雪地里躺了一天一夜,只有那條老狗在雪地里一圈一圈的轉(zhuǎn)著,剛?cè)胍顾麄円患揖驮缭绲乃铝耍髢鹤哟┲窈竦拿薏家律眩陂T檻兒上,被母親一把扯進屋,重重的關(guān)上了門,夜里,他問著阿爹,為什么不讓妹妹進來,妹妹是在雪地里玩么?阿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夜里醒來,聽見狗對著門外叫個不停,一直到凌晨,那男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心里著急,滿腹的心事和寒冷讓他睡不著,終于挨到天明,狗吠聲停下了,他急忙翻身下床。
開了門,昨夜嚎叫的那條老狗正蜷縮在門邊的地洞里,身上的毛濕濕的,像是剛從雪地里回來,不停的顫抖著身體,耷拉著耳朵,一身的老弱病殘。
他覺得心里很緊,孩子怕是已經(jīng)斷氣了吧!看到雪中的那抹小小的紅衣,他一步一步的走到孩子跟前,孩子緊閉著雙眼,小臉跟雪似的沒有一絲的顏色,他伸出顫抖的雙手去感受她的呼吸,久久之后竟然長呼了一口熱氣,孩子竟然還活著,他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急忙將孩子抱起,身體竟然還是暖的,只是呼吸很微弱,他也來不及細想,抱著孩子,就往屋里趕,他在心底默默發(fā)誓,不管怎么樣,他一定要養(yǎng)活這個孩子。
他立馬生火,抱著孩子將身體烤暖,將自己舍不得吃的玉米面熬成糊糊,妻子起床,看到丈夫抱著孩子一口一口的將罐子里的糊糊喂到孩子的嘴里,想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可憐的孩子就這樣挨過了半月,奇跡般的好了起來,慢慢的才有了出生嬰兒的個頭。
誰也不太看好她,長到幾歲了,還是動不動的一生氣就暈厥,后來,她阿爹四處打聽,尋來些偏方,吃了好些藥,才有了些好轉(zhuǎn)。
女孩兒漸漸的長大,長得到是秀氣,可脾氣不太好,聽鄰里大些的男孩兒說,她剛生出來,母親和阿爹都不要她,將她丟到雪地里,是家里的那條老狗在雪地里陪了她一整夜,保住了她的命,這事兒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她說不是,她去問阿嬸,阿嬸只是笑她,她不信阿爹和母親不要她,因為她堅信阿爹和母親是愛她的,但至少阿爹是真心對她好,然而一張小嘴總堵不住那么多人的嘴,她怒了,就和人撕扯著打在一起,雖然身子弱,但打起架來,絲毫不遜色村里的男孩兒,最終以她的勝利而告終。
她每日都會幫著阿爹和母親干活兒,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會去做,放牛割草、砍柴種地,那時候很難買到布料做衣裳,衣裳褲子大多都是大人穿過的衣裳改小的,總是很不協(xié)調(diào),哥哥穿了姐姐穿,姐姐穿了才輪到最小的一個,等輪到她的時候,已經(jīng)破爛得不行了,她還得及其的小心,生怕會弄得更壞,因為還要留給妹妹。
鞋子也是母親穿過的,有些寬大,哥哥已經(jīng)上學了,不愿穿,只能留給她,套在她小小的腳上后面總是留出長長的一大截,走起路來一打一搭的,背著人高的背簍吆喝著幾個同齡的女孩兒去山里割豬草,因為明日一早家中要用。
到了五六歲,該上學了,村里辦起了小學,阿爹將她送到學堂,每日天不亮,就胯間背起母親為她縫的布包,里面裝了幾本書,匆匆往學校趕,回家后,有時阿爹出門前留了飯,溫在鍋里了,上層是玉米面,下層是白白的大米,阿爹和母親將上層的玉米面吃完,出門干活兒去了,米飯則給她們姊妹留著,小孩子正在長身體,胃口很大,餓得快,嘴又饞,胡亂從灶臺前邊的草木灰坑里刨出幾個紅薯或是土豆,往衣兜里塞,那是出門前,阿爹特意為他們留的,然后背上背簍,拍拍土灰,連皮帶芯兒都吃下去,上了山,將阿爹放養(yǎng)在山里的牛找到,趕回家來,順便割滿一背簍豬草,才能認認真真的吃上一頓晚飯。
后來,她便再也不去上學了,家里的親戚都笑她,以至于后來旁人嘲笑說,“小時候叫你去讀書,你去爬桐子樹,活該現(xiàn)在受苦受難嘞!“那是罵人的話,其實,也并非小時不懂事,只是家里活兒重,每天大人要安排很多很多的事情,等到這些事情都做完,不是上學遲到被老師罵就是回家晚了被阿爹罵,孩子玩心也重,索性便逃離了學堂和那些根本就沒有學問的老師,和同齡孩子一起在山間自由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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