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寫下來。
——摘自《渡誓》序
“停下!你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阿多林·寇林大步走向一群正在車尾搬箱子的工人,他們的工裝上都沾著颶砂。拉車的紅甲蟹左顧右盼,就想找石殼木吃,但什么也沒找到。這里已是高塔深處,眼前洞窟的規模更是和一座小鎮相當。
大廳有四層樓高,地上的油燈幾乎無法驅散黑暗。大批跟隨阿多林的文書驗了車上的貨。工人們至少露出了懊惱的表情,不過他們大概也不明白為什么。
“光明貴人?”一人抓抓帽檐下的頭發,“我想我就是在卸貨。”
“單子上寫著啤酒。”年輕的虔誠者茹舒對阿多林說。
“二區。”阿多林用左手輕叩車子,“酒館都在升降梯附近的中心走廊上,進去六個岔口。我伯母已經跟你們的頭子說得很明確了。”
工人們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不信的話我找人讀。把箱子搬回去。”
工人們只好唉聲嘆氣地把酒裝回車上,他們還沒笨到和軒親王的兒子爭辯。
阿多林轉身打量幽深的洞窟。這里儼然成了安置人員和補給的場所,孩子們三兩成群地跑來跑去,工人們搭起帳篷,婦女們去中間的井里打水,士兵們則舉著火把或提燈,還有斧狐犬四處逃竄。四座熙熙攘攘的軍營已經全數穿越破碎平原,趕到烏有斯麓,納瓦妮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對接風的地方。
在一片混亂之中,見到這么多不經事的百姓,阿多林還是很欣慰。他們沒有經歷人類和仆族智者的戰爭,沒有被白衣刺客襲擊,也沒有遭遇兩場風暴可怕的相撞。
寇林軍士兵的狀態則很糟糕。阿多林在戰斗中折斷了慣用手的手腕,現在那里纏著繃帶,還陣陣作痛。他臉上有塊地方也腫得厲害,而這還算幸運的。
“光明貴人,”茹舒指著另一輛車,“那也像是運酒的。”
“這下可好。”阿多林說。納瓦妮伯母的指示就沒人聽嗎?
他處理好那輛車,又去勸不高興打水跑腿的人。他們號稱這是仆族干的活兒,有失身份,可惜以后不會再有仆族了。
阿多林上前安慰,建議他們要是迫不得已就成立汲水工的行會,反正他父親肯定會同意的。話是這么說,他也不放心。這些人他們雇得起嗎?薪資標準總要和等級掛鉤,不能平白無故地去使喚別人。
其實他只是來指導的,不用每輛車都親自檢查,但他還是一絲不茍。手頭的任務排遣了他的焦慮,他很高興。他已經傷到了手腕,不能和別人對練,但獨自坐著的時間長了,他的腦海中就浮現出昨天的情景。
真的是他干的?
托洛爾·撒迪亞斯真的是他殺的?
總算有個信差走了過來,幾乎叫他松了一口氣。那人壓低聲音,說三樓的走廊有情況。
阿多林很清楚發生了什么。
* * *
達力拿早就聽見了響徹走廊的喧囂。不會錯,附近鬧起來了。
他告別納瓦妮,撒腿飛奔,沖進一個寬闊的岔口時已是渾身大汗。刺眼的燈光下,一隊穿著藍色制服的士兵和一隊穿著森綠色制服的士兵公然對峙,怒靈從地底下冒出,形如一攤攤血漿。
地上躺著一具尸體,面部蒙著綠外套。
“退下!”達力拿吼道,沖進兩隊士兵之間,把一名搶到撒迪亞斯軍士兵面前的沖橋手拉開,“都給我退下!否則統統關禁閉!”
這一聲命令如颶風般肆虐,雙方士兵紛紛扭頭觀望。他把沖橋手推向同伴,再把撒迪亞斯軍的士兵推回去,只求那人沒有傻到對軒親王動手。
納瓦妮和斥候愣在鬧事人群的外頭。第四沖橋隊的成員最終從走廊上退開,撒迪亞斯軍的士兵則撤到了對面的走廊上。他們走了一段路就停下了,仍舊死瞪著對方。
“活該被雷劈!”一個撒迪亞斯麾下的軍官朝達力拿嚷道,“你的人殺了一位軒親王!”
“我們發現他時,他就這樣了!”第四沖橋隊的泰夫特高聲辯駁,“沒準是被自己的刀絆倒的。欠風操的,算他該死。”
“泰夫特,還不退下!”達力拿沖他大吼。
沖橋手面露慚色,姿勢僵硬地敬了個禮。
達力拿跪下來,揭開蓋在撒迪亞斯臉上的外套。“血已經干了。他在這兒躺了一陣子了。”
“我們一直在找他。”綠衣軍官說。
“還找他?軒親王都能跟丟?”
“塔里的通道可復雜了!”軍官說,“方向沒個準,剛掉頭,就……”
“我們以為他回了另一個地方,”有人插話,“結果我們一晚上都在那兒搜。有人說見過他,但應該看走眼了……“
達力拿心想:先祖之血啊,軒親王竟在血泊里躺了半天,管都沒人管。
軍官說:“都怪你的人殺了他,動了尸體,我們才找不到——”
“他那攤血在那兒有好幾個小時了,有誰動過尸體才怪。”達力拿指出,“把軒親王放進邊上那間屋,如果還沒叫雅萊過來,就去叫。我想仔細看看。”
* * *
達力拿是鑒定死亡的行家。
他年輕時就常常見到死人。打仗久了,自然而然就會熟悉戰場的主人。
所以,看到撒迪亞斯那張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臉,他一點兒也不驚訝。兇手用刀刺穿眼球,捅進眼窩,再直搗大腦。腦漿和鮮血流了出來,之后才干透。
一刀刺進眼睛所造成的傷害足以殺死一名穿著盔甲、戴著全覆式頭盔的士兵。這種手法經過訓練能在戰時用到,可撒迪亞斯沒有上戰場,也沒有穿盔甲。
達力拿彎下腰,借著搖曳的油燈檢查躺在桌子上的尸體。
“是暗殺。”納瓦妮搖頭咂舌,“不妙。”
達力拿身后是阿多林和雷納林,他們跟沙蘭和幾個沖橋手待在一起;達力拿對面則站著卡拉米,這個長著橙色眼珠的女子是他的資深文書,她丈夫泰萊布在對抗虛渡的過程中犧牲,現在還是服喪的時候,達力拿不想叫她來,可她就是放不下職責。
風操的,現在達力拿手下沒有幾個高官了。伊拉馬和佩雷特霍姆均因撒迪亞斯的背叛死在了塔地,科艾也在颶風和滅世風暴相撞期間陣亡,差點就能脫險。剩下的軒領主只有考爾了,他在與虛渡交戰時負了傷,眼下還在恢復,但他直到大家都安全了才說出來。
就連艾爾霍卡國王也在聯軍鏖戰納拉克時被暗殺團伙下手,之后一直在靜養,未必會前來查驗撒迪亞斯的尸體。
不管怎樣,這缺兵少將的窘境擺在面前,屋里其他人的來意也不言自明,比如軒親王塞巴里爾和他的情婦帕蘿娜。不管塞巴里爾是不是討人喜歡,他響應了達力拿征戰納拉克的號召,當時有三位軒親王同去,最后有兩位活了下來,塞巴里爾就是其中之一。大多數軒親王被風吹不了多遠,達力拿本就信不過他們,但總得有個值得托付的人。
塞巴里爾和亞拉達已經響應了召喚,但還沒有抵達。接下來他們必須為阿勒斯卡的重建打下基礎,全能之主保佑他們。
“這不挺好!”帕蘿娜兩手叉腰,望著撒迪亞斯的尸體,“除了個禍患呀!”
全場人都扭頭看她。
“怎么?”帕蘿娜說,“別告訴我你們都不是這么想的。”
“光明貴人,這樣下去可不行。”卡拉米說,“人人都會學外頭那些士兵,以為是您派出了刺客。”
“看到碎瑛刃了嗎?”達力拿問。
“沒看到,長官。”一名沖橋手說,“也許被兇手拿走了。”
納瓦妮揉了揉達力拿的肩膀。“帕蘿娜的說法雖不可取,但撒迪亞斯是想把你除掉。這樣可能再好不過。”
“沒這回事。”達力拿嗓音嘶啞,“我們正需要他。”
“達力拿,我知道你走投無路了,不然我也不會過來。”塞巴里爾說,“可是,即便撒迪亞斯還健在,我們也不會好過。我同意帕蘿娜的說法,總算除了個禍患。”
達力拿抬頭打量眾人,依次望向塞巴里爾和帕蘿娜、第四沖橋隊的副軍尉泰夫特和西格吉爾,還有一群士兵,其中就有叫他過來的少女斥候。至于他的兩個兒子,阿多林一臉從容,雷納林一臉深沉。納瓦妮一直把手搭在他肩上,就連年邁的卡拉米也迎上他的目光,點頭致意,雙手交握在身前。
“都沒有異議吧?”達力拿問。
沒有人反對。這起謀殺確實對達力拿的名聲不利,而他們也不會過分到對撒迪亞斯動刀。現在他死了,他們又何必流眼淚?
達力拿腦中涌現出屬于他和撒迪亞斯的回憶。他記起了兩人一同聆聽迦維拉爾大展宏圖的日子,還有達力拿新婚的前夜,兩人在撒迪亞斯以他的名義主持的盛宴上舉杯痛飲的光景。
而眼前這個躺在石板地上的人,面部蒼老臃腫,已經很難讓人聯系到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朋友。成年后的撒迪亞斯更是在戰時嘩變,置數千士兵于塔地不顧,害死了這些好漢。如今他終于斷了氣,達力拿只感到痛快。
但他心有不安。別人怎么想,他也一清二楚。“跟我來吧。”
他從撒迪亞斯身旁走開,闊步出門,經過了正要回房的衛隊。遺體就交給他們處理,前面的事希望擺平了,免得雙方士兵又臨時起意。最好叫第四沖橋隊暫且回避。
達力拿的隨從跟著他在幽邃的走廊上穿梭。墻上掛著油燈,墻壁布滿蜿蜒的線條,天然巖層色澤不一,如同層層疊疊的干颶砂。難怪那些下屬會跟丟撒迪亞斯,塔城的廊道無窮無盡,越走越暗,極容易迷路。
所幸他還有方向感,于是領著眾人走到高塔的外緣。他大步穿過一個空房間,走上陽臺。烏有斯麓有很多相似的陽臺,外形很像寬闊的露臺。
巍峨的烏有斯麓塔城高聳在山上,共有十級,每一級均呈環形,各有十八層,配備溝渠、窗戶和類似的陽臺。
底層周圍有一圈石臺,自成一座座寬闊的高地,邊上圍著石頭欄桿,如有石塊墜落,便會掉進山巒間的深淵。這些大型石臺乍一瞧還真是莫名其妙,但看過表面的溝壑和放在內緣的菜盆就知道,這里是菜地(類似每一級塔頂上的大菜園),而且作物都不畏嚴寒,達力拿他們往樓下走兩層就有一座。
他大步走到陽臺邊緣,把手放在光滑的巖石護墻上,其他人都聚集在他身后。他們半路上遇到的亞拉達是個很好認的軒親王,他頂著光頭,膚色比一般的阿勒斯卡人要黑。陪在一邊的是他的女兒梅,那是個嬌小的姑娘,二十多歲,長著圓臉和褐色的眼睛,留著烏黑的齊耳短發。納瓦妮壓低聲音,向他們詳述撒迪亞斯的死訊。
在一片寒意中,達力拿從陽臺橫出手,指著遠方。“你們看到了什么?”
沖橋手聚在一起,向陽臺外望去,那個用颶光治好了斷臂的赫達孜人也在其中。卡拉丁的部下漸漸展現出風行騎士的能力,不過顯然只是“扈從”。納瓦妮解釋說,那是曾經很常見的騎士學徒,他們的本領與所屬的光輝騎士掛鉤。
盡管如此,第四沖橋隊的成員卻還沒有和靈體建立紐帶,所以卡拉丁一走,他們便使不出本領了。卡拉丁這次飛去了阿勒斯卡,打算提醒親人預防滅世風暴。
“問我嗎?”赫達孜人說,“我就看到了云。”
“都是云。”一名沖橋手補充道。
“還有山。”有人說,“像牙齒一樣。”
“明明是尖角。”赫達孜人爭辯道。
“我們已經越過了風雨,”達力拿插話道,“別處的動蕩很容易就忘了。滅世風暴會帶著虛渡刮回來,我們駐扎的這座城市沒準會成為世上僅存的秩序堡壘。所以,我們有責任、也有使命帶頭。”
“秩序?”亞拉達說,“達力拿,聯軍的情況你都清楚吧?六天前他們才打了一場硬仗,盡管最后得救了,卻還是輸了。羅伊翁的兒子還嫩得很,處理不好公國遺留的問題,而王國內最強的軍力,居然還窩在軍營里!薩納達爾和瓦馬爾全都按兵不動!”
“已經來的人也早就吵翻了。”帕蘿娜補充道,“老托洛爾一死,他們又要說不了。”
達力拿轉身用雙手抓住石墻的頂部,感到一片冰涼。寒風刮過,幾只如同透明小人的風靈乘風而去。
“光明女士卡拉米,”達力拿喚道,“你對滅世有多少了解?”
“光明貴人?”卡拉米有所顧慮地問。
“我是說滅世。你研究過沃林教的理論吧?能介紹一下滅世嗎?”
卡拉米清清嗓子:“光明貴人,滅世顯然是一系列災難。每經歷一次滅世,人類文明就會遭受重創,人口銳減、社會癱瘓、學者身亡,需要好幾代人來重建。歌中也唱到過,人類由于接二連三的損失而逐漸淪落。令使賜予人們利劍和法器,回來后卻發現他們只是揮舞著棍棒和石斧。”
“虛渡又怎么講?”達力拿問。
“它們是來消滅人類的,為的是將人類從柔剎徹底抹去。”卡拉米說,“它們是無形的鬼怪,有人說是亡魂,有人說是來自詛咒之地的靈體。”
“我們得想辦法阻止這一切再度發生。”達力拿輕聲道,回看眾人,“我們是這個世界必須能夠仰賴的人,一定要維持社會穩定,號召大家同心協力。”
“所以,發現撒迪亞斯死了,我并不開心。他確實叫我反感,可他也是一位足智多謀的大將,我們都需要他。困難沒解決之前,能作戰的人都得出力。”
“達力拿,”亞拉達說,“我以前也喜歡說閑話,跟別的軒親王一副德性。然而上了戰場……見到那些紅眼睛……我便改觀了。長官,今后我會忠于你、追隨你,直到颶風的盡頭。你想讓我做什么?”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亞拉達,我任命你為新任軒督王,請你掌控城內執法,有序管理烏有斯麓,確保諸侯明確劃分勢力范圍;組織警力巡邏樓道,維持治安,制止士兵間的沖突,以免發生早前的騷亂。”
“塞巴里爾,我任命你為軒賈王,請你對物資進行核算,在烏有斯麓開辦市場。我希望這座塔城可以發揮應有的作用,而不只是充當臨時的驛站。”
“阿多林,確保軍隊的訓練提上日程,清點全體軒親王的兵力,務必讓他們知悉,保衛柔剎是他們每個人應盡的義務,既然選擇留下,就得聽軒戰王指揮。相信有了訓練的壓力,他們之間的不和也能消除。此外,塑魂者受我們控制,食物也就掌握在我們手里。要想吃上口糧,就得乖乖聽話。”
“那我們呢?”第四沖橋隊里那個邋里邋遢的副軍尉問。
“你們帶上我的斥候和文書,繼續在烏有斯麓勘察。”達力拿說,“隊長一回來就告訴我,但愿他能從阿勒斯卡捎來好消息。”
說完他深吸一口氣,有個聲音在腦中隱隱回蕩:把他們團結起來。
準備迎戰敵方斗士。
“我們的終極目標是守護全柔剎。”達力拿輕聲道,“沒能攔下滅世風暴,明顯是軍中搞內訌的代價。然而這只是初步的考驗,也是實戰前的演練。造日王沒有在征戰中達成的事業,我會設法達成。我要統一柔剎。”
卡拉米驚得倒抽一口氣。從沒有人統一過整片大陸——深族對外族的侵略、高壓的神權統治和造日王對世界的征服全都沒有成功。達力拿愈發相信這就是自己的任務。敵人會發動最險惡的勢力,其中不僅有滅者和虛渡,還有那個一身黑甲的影子斗士。
達力拿則會統一柔剎,奮起反抗,只可惜沒能說服撒迪亞斯加入他的事業。
啊,托洛爾,他想道,要是心齊一點,我們又能做出什么事來呢……
“父親?”他聽到一個細弱的聲音,那是雷納林在說話,他就站在沙蘭和阿多林旁邊,“您沒有說到我,也沒有說到光明女士沙蘭。我們的任務是什么?”
“操練。”達力拿說,“以后會有別的光輝騎士前來,你們倆要當表率。騎士團曾是對抗虛渡的頭號武器,這不會變。”
“父親,我……”雷納林支支吾吾,“只是……讓我當表率?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要怎么……更別說……”
“兒子,”達力拿上前按住雷納林的肩膀,“我相信你。全能之主和靈體賦予了你捍衛和保護人類的力量,你要妥善利用,把它掌握,然后向我匯報你有多大能耐。我們都很想知道呢。”
雷納林輕輕吐出一口氣,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