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原本是清代文人黃景仁的一句自嘲之詩,未曾想卻在后代的文人中流傳甚廣。
文人,大眾意識里,就是弱的代表。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陣不能殺敵,居家不能小康,唯有一張三寸舌,是為無用。
戰國便有儒、道、墨、法百家爭鳴,
孔孟老莊、墨子韓非,都是各派中的巨擘,
而這其中,莊子貌似最為無用。
若論之無用,先必談其窮。
孔子窮過,曾困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米飯滋味,也會有富裕時也會追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精致……
陶潛窮過,卻還能不為五斗米折腰,依舊可以日日飲酒高歌歸田間……
更不論王摩詰、白樂天、蘇東坡……即便宦海沉浮,也能雅而精致的活著……
老子曾說過,“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
世間的有用和無用都是相對而言的……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因無用,有用才得以彰顯。
《莊子》篇中有,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山中林木因為非良木,因其無用而得以存世,成為參天大樹。這便是無用之用!
世人眼中的無用,恰恰便是莊子選擇的有用。
在莊子看來,無用之用,恰為大用。世人皆汲汲于富貴、功名、利祿,在這條擁擠的大道上困頓一生。莊子反其道而行,選擇旁邊無人走的小路……
世人拼命追求的,他棄若敝屣。
世人不屑一顧的,他卻視若珍寶。
莊子窮其一生都在追求精神的自由……
雖然面見魏王的時候,莊子粗布破衣,面露憊態,被魏王揶揄,卻絲毫不露赧相,而是自然駁回,“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
做一個有道德的人比做一個衣食無憂的人,對于他來說更重要,拒絕楚威王的請求,拒絕在亂世之中做一個無法左右自己的傀儡,而是甘愿在貧困的日常生活中做一介思想自由的平民。生活可以貧瘠,精神卻需要絕對豐盈與富足,甘其食,美其服,做小國之寡民,這是莊子。
以世俗的眼光看莊子,他或許是無用的;
以世外之心看待莊子,莊子卻是一個十足有用的智者。
莊子追求精神的逍遙無待,不同于儒家的文以載道、經世致用。
《逍遙游》開篇:「北冥有魚,其名曰鯤。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浩浩然如馮虛御風,恰是思無涯。
從現實的角度來看,追求精神的逍遙,即便如鵬鳥扶搖直上九萬里,也不過是一場異想天開,對于現世的生存沒有絲毫益處。
從精神的層面來看,莊子身處紅塵之中,心卻早已在紅塵之外。臨淵看秋水無涯,入夢化蝶為仙人……即便枕邊妻離世,莊子亦能鼓盆高歌……在他自由的精神世界里,生活本就是一場經歷,生死無隔。
從文學的角度來看,更是飄然如仙家,逍遙在世外。在他汪洋恣肆,瑰麗奇譎的文字里,意象之外又有意外之象。
正是因其無用、無功利,莊學便有一種精神之托的快慰,反而自成一種獨特的美!
歸隱田園的陶淵明……浪漫飄逸的李太白……
游歷四方的蘇東坡……無一不是在內心住著一個莊子。所以他們的詩文之中,總有一種逍遙自在!
美學大師李澤厚也說過,中國文人的外表是儒家,內心永遠是莊子。摒棄一切功利的念想時,他們更愿意是一個御者,乘風而去,在天地之間自由游弋,沒有絲毫的雜念,只是靜觀這個世界。
(十九世紀西方唯美主義代表)奧斯卡.王爾德便極為推崇莊子。在他看來,莊子除了是一個文學天才之外,更是一個哲人。
“莊子畢生推崇‘無為’的偉大信條,并且指出一切有用之物的無用……將行動化為思考,將思考化為抽象,這就是他狡黠而玄妙的目標。
亦如康德所說,“美是一種沒有目的的快樂。”
美,有它的自生法則。
在美學層面上,但凡偉大的作品,或是讓人感到愉悅的美都不是刻意為之。
實際上,美都是無用的,莊子所言無用,實際上是將心歸于自然的一種自然之美。
不以心為形役,世間一切都自成其美……
春日慢行田間,可為一朵花開而驚艷……
晨起看朝陽,可為初升之日而落淚……
斷橋殘雪……青磚黛瓦……一筆斜陽寫下羊大之美字……唐朝仕女……宋朝瓷繪……筆墨山水……看似無用,卻收納了中國的千古。
能帶來精神之愉悅,亦是用,能果腹御寒,亦是有用,用抑或是無用,全在本體的認知與感知,一棵粗壯的老臭椿樹……一個碩大無朋的葫蘆……一位逍遙不羈的莊生……俱是無用之用,無用之用為大用,無用之美為大美,不過是因為世界美得云淡風輕,卻含著生命的沖動而已。
——讀《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