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行天地間,自在逍遙,無所牽掛,亦無所畏懼。既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又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宏愿。行過洛水,思慕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走經汨羅,深感屈原“哀民生之多艱”。一日傍晚,行至一片竹林,風聲颯颯,葉影幢幢,四下無人,甚是寂寥。正是上弦月,月光也滲出清冷,映照一條通往竹林深處的小路。不曾猶疑,我舉步向前,進入一片未知領域。
又似竹林狂
林中竹節剛直,竹葉繁茂,小徑兩側延伸出的黑暗空間,幾不可察。行數十步,漸聞人聲,似吟嘯,似低語,我心中生怖,卻繼續向前。
忽而視野開闊,竟是一片空地。月光下,幾個人或仰,或坐,或飲酒,或彈琴,好不快活。我定睛看去,那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的,不正是嵇康。《世說新語》中寫他“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送下風,高而徐引’”,今日一見,果不虛傳。他與山濤話畢,坐定接下阮咸手中的琴,奏起《廣陵散》,我不懂音律,卻也能聽出琴聲婉轉,妙不可言。再看不遠處已然醉眼朦朧,卻依舊開懷暢飲的,正是劉伶。畢竟人言“劉伶飲盡不留零”。卻是靜立嵇康身側的向秀最先看見了我,向我拱了拱手,并小聲提醒嵇康。琴聲乍停,其他人也朝我望過來,只有劉伶已經醉的不省人事了。我只得走近,也拱了拱手,道:“諸位真是好雅興,月色清明,便來此處宴飲。”阮籍回禮:“先生也有月夜獨步之情趣,何不與我們同樂。”我大笑:“今日先生以青眼待我,實是吾之榮幸。”欣然入座。
席間,諸位先生清談道學,真是醍醐灌頂,發人深省。劉伶已然醒來,開始大加指責司馬氏政權,直言寧愿在竹林里逍遙一世,也不愿在朝廷中為官一時。嵇康并未作聲,琴聲中卻添了錚錚之音,以示回應。我仿佛見到他日后赴刑場的那種決絕神色。山濤與阮籍對望一眼,皆仰天長笑。我想到阮籍慷慨激昂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心中莫名酸楚。這七人,心志高潔,文采斐然,卻只能在時代的夾縫里生存,最終難逃或身死,或名裂的悲慘下場,令人扼腕。這竹林,是他們恣意瀟灑的居所,更是他們思緒飛揚的寄托。我何必去想以后的事,此時,在竹林里,便與他們把酒言歡,甚好。
酒過三巡,阮籍握一小瓶坐近我身旁,道:“這是清晨時竹葉上的露水,用來焙茶極好,我費時多日收集的,既然與先生有緣,便贈與你了。”我惶恐受下。再看座中,眾人皆是醉態,我無意繼續叨擾,便讓他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罷。
獨坐幽篁里
將阮籍贈我的露水悉心收好,我便與七人告別,繼續向前。此時月已至中天,清冷不減,更添幾分神秘。遠處又傳來琴聲,卻與嵇康的不同。琴為心聲,嵇康有志而不得伸,曲中便雜有些許苦澀與凝滯;而這琴聲,卻頗為清朗,光風霽月。我循聲走去,但見一老者獨坐于地上,閉目,輕撫琴弦。這,不是隱居多日的王維?此情此景,正應了那首《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曲畢,王維仿佛是知曉我的到來,朝我微微點頭。我上前行禮,難以掩飾自己的仰慕之情:“早知先生隱于山林,不意竟能在這里偶遇先生,吾心甚悅。”摩詰起身:“我也曾平步青云,官居高位。無奈官場黑暗,國家動蕩。出任偽職,實非吾之所愿;入獄受審,亦非吾之所想。到如今,一把年紀,也只能隱逸山林,自尋逍遙。”我知曉先生的心性,便回道:“我也曾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卻最終也沒能達到通透的境界。您已經很超脫了。若是心中仍有不舍,哪有琴聲中的通透無邪呢?”
摩詰靜立良久,視線看向黑暗深處,而后轉過身,問我:“想不想去我的輞川看看,你一定聽過我的輞川十景。”我連忙道:“不勝榮幸。”他繼續道:“我把我的琴留給你,若你行到輞川,再將我的琴歸還吧。”說完,他緩步走開,融入了夜色之中。我坐下,伸手撫摸琴弦,不知不覺也坐了良久。
不可居無竹
此時已近天明,林中漸漸顯出些光亮來。那竹葉上果然滲出些露水,晶瑩剔透。我正出神,又見一位老者拄著竹杖向我走來,并不是摩詰。待他走近,我一看,竟是東坡先生。他那模樣,不正如詞中所寫“一蓑煙雨任平生”一樣。許是驚異此時林中竟有人在,東坡先生微微一怔,而后向我走來。“我無意早行,實屬迫不得已,不想更有早行人啊。”東坡先生笑道。我起身行禮:“非也,非也,我已在林中靜坐一夜。”東坡先生大為震驚。我繼續道:“當年先生與張懷民承天寺夜游,先生既自稱閑人,我可不更是閑人了。”東坡拊掌大笑,繼而露出一絲凄苦神色:“烏臺詩案,實是冤我至深。國有大事,家有危難,誰愿意只做個閑人吶。”我亦沉默以示體諒。
半晌,東坡先生整理神態,輕松道:“我此番是去尋一處好住宅,無須雕梁畫棟,只須栽滿綠竹,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嘛。”我接道。與東坡會心一笑。“再放架秋千,這樣可不是‘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內佳人笑了’”“美哉美哉!”與東坡交談良久,眼見東方既白,東坡先生告辭:“我便繼續趕路了,今日一遇先生,吾心甚慰。”說完從懷中抽出一卷書,“此書我珍藏多年,每每翻來,都有不同滋味,今番贈與你了。”我虛心受下。東坡先生唱著“何妨吟嘯且徐行”漸漸遠去。
天已大亮,陽光透過竹枝,在地上撒下點點斑駁。我用竹葉上的露水為自己炮制了一杯香茗。放好摩詰的琴,指尖突然蘊含神秘的力量,然后從琴弦上流淌出優美的旋律。而東坡的書我只看一眼仿佛就參悟了全部奧義。
我想我已走不出、也不必走出那片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