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好,走過大路走過小路走到外婆家。
外婆佝僂著身子站在門前,看不清她臉上的面容,只是皺紋爬滿整個臉龐。她身子微微傾斜,好像那一根拐杖成了她余生全部的支柱——外婆在去年的這時候摔壞了腿,在醫院躺了幾個月之后就再沒有離開過這根拐杖。
拄著拐杖的外婆好像再也不是原來的外婆了,一場大病之后,外婆開始變得陌生——她再也不在廚房忙進忙出做各種各樣好吃的,也不再像原來那樣笑容滿面地和我們聊家常;更多時候她拄著她的拐杖,坐在一個角落,一聲不吭地聽我們說著,或者即使偶爾說上幾句也是氣若游絲,仿佛沒了力氣。
“我老遠就喊你了”走到外婆身邊的時候她微微笑了笑,臉上的皺紋更加明顯地堆積在一起。
“哦,可能我沒有聽見?!焙孟褚粫r突然不知道該要怎樣回答。
小時候每次快到外婆家的時候,我都會大聲喊外婆,而她就站在門前大聲回應我:“思潔來了啊”語調是上揚的,語氣里都透著雀躍。然后她利索地走過來再同我一起走過去。
而如今,她只能拄著拐杖傾斜著身子看著我一路朝她跑去了,就連她回應我的聲音都被寂靜的天空淹沒,成為無人回應的絕境了。
我這樣想著,心中泛起一陣悲涼,就好像感覺到我正在一點點失去外婆,失去那個曾經鮮活盛開著的生命。
“你幫我給姨媽打個電話吧。”外婆顫顫巍巍遞來手機。即使是最簡單的老人手機,外婆也很難知道如何操作。
“你們今年還回不回來???”
“不回來啦,您到我家來玩吧,我接您到我家來玩?!彪娫捘穷^姨媽的聲音清晰而圓潤。
“我不去,我的腳不方便。你們回來吧,回來吃年飯,在這里住一晚再回去。”外婆的聲音像是老舊的時鐘,慢悠悠的韻律。
“我們不回來……”
“明天中午回來吃頓飯,住一晚再走?!蓖馄庞弥瑯拥捻嵚芍貜椭@句話。
外婆家有三個孩子,最大的姨媽,最小的舅舅,我的母親是老二。三個孩子中只有姨媽在省內工作,舅舅和我們一家人都在省外工作。
一年365天,除了春節前后這幾天,基本都只有外公外婆和我舅舅家的孩子三個人一起生活著。早年舅舅家的孩子還在上小學的時候說話聲音總是很大,外公外婆常常說著讓他小聲一點;后來舅舅家的孩子大了,要住校了,變成一個星期回來一次,家里就只剩下外公外婆兩個人,連原來受不了的“大嗓門”都成了一種稀罕和念想。
每年春節前后,孩子們陸陸續續回來,外婆就開始變得忙碌起來。
印象中外婆家總是種著各種各樣的吃的:紅薯、地瓜、玉米、桃子、櫻桃、西瓜、菜瓜、香瓜……除此之外外婆家還養著雞、鵝、豬、狗、貓、兔……大人在冬日難得的暖陽中打著麻將,小孩子在門前叫嚷著、笑鬧著,懷孕的狗媽媽趴在地上享受日光浴,外婆在屋里忙著做各種好吃的:餃子、紅薯果果、藕夾、蒸肉……都是平日里難得吃上的費時費力的一些吃食。
屋里屋外好不熱鬧!
去年這時候外婆從車上摔下來,摔斷了腿,整個人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很多,連笑容都顯得蒼白;那年的年飯吃得很簡單,因為沒了外婆忙進忙出,幾個孩子好像又都不愿意自己動手。
這之后不久,姨媽在縣城買了房子,一家人都搬去了那里,坐車回來大概兩三個小時的路程,不加上轉車等車的時間。
“明天中午回來吃頓飯,住一晚再走?!蓖馄乓廊挥猛瑯拥捻嵚芍貜椭@句話。
“我們不回來,回來也沒有人弄(燒菜)……”姨媽在電話那頭說著,有些支支吾吾。
“明天中午回來吃頓飯,住一晚再走。”外婆始終堅持著,語氣緩慢卻又像是傾注了所有的希望,就像是某種虔誠的禱告。
“我們不回來……”“好呀好呀,我要去外婆家,外婆我們一定會去的,你等我們……”姨媽的話沒有說完,話筒里傳來妹妹歡呼雀躍的聲音。
“好好,我等你我等你,”外婆像個拿到糖的孩子一樣笑起來,音調也明顯提高了,“你看彤彤(妹妹,姨媽的小女兒)都說要回來,明天中午我等你們吃午飯。”
我不記得后來他們又說了什么或者就這樣掛了電話,只是那一刻突然覺得很寂寞,彌漫整個空氣的寂寞,連呼吸都透著悲傷。
我想起我的奶奶,爺爺去世近十年,她就一個人過了近十年。在一個幾乎荒無人煙的小村莊,她每天最愛干的事,就是在門前踱步,望著遠方的來路。
父親說,奶奶那是在看,是不是我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