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之神

開篇語:

*當你擁有了自己無法用智慧掌控的力量,你要怎么辦?當人人都擁有這樣的力量,世界又會是何種光景?*

1.

微風拂過幽深的河流,在水面上帶起如墨的微漣。除卻這風聲和水聲,萬物沉浸在夜色中靜默無語,一切都顯得凝滯、沉重。忽然間,啁啾的鳥鳴自河畔響起,那聲音彼此呼喚,連綿不絕,宛如一曲晨歌拖著一線光明從天邊鋪展開來。所有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可辨,原來河水清澈見底,兩岸芳草萋萋。

天地間的這幕由暗轉明,似死轉生的景象落入一雙翠綠色的眼眸。那眼眸的主人在晨曦映亮額角的時候,昂頭深吸了口氣。他那頭金發擦過隆起尖角的耳廓在煦風中輕揚——一個精靈坐于河畔迎接天明是副怎樣的畫面?這便是一個答案。

“伊蔻?伊蔻!”

就在精靈再度望向河流時,兩聲輕喚合著馬蹄嘚嘚的聲響讓他回過頭來。他一眼看清來人,忙不迭地解下纏繞在腕間的白色發帶,隨后一邊束著長發,一邊向來人迎了上去。

“母親……您早……”伊蔻有些局促不安地向騎馬而來的精靈女性問好道。

那個被她稱作母親的精靈微微撇起嘴角,狀似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她翻身下馬并揚起一件批風裹到了伊蔻的身上。

“其實我還是習慣被人稱呼麗茲。”

自稱麗茲的女性一邊替伊蔻整理衣領一邊嘆道:“我那個親生的搗蛋鬼都不怎么叫我母親,倒是你這孩子……嗯,你怎么自個兒一大早跑來河邊?”

伊蔻微微垂下了頭。在他的視線里,一雙十指纖長但談不上素凈的手,正忙著替他系好披風。記憶里,他自己的母親有雙更漂亮的手,手指白凈得如同蔥根,可她卻用那雙手扼殺了他的童年。

“我做了個惡夢。”伊蔻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夢里,他被黏膩腥腐的紅色和黑色裹得近乎窒息,整個人還墜落個不停。

“噢。”麗茲沉悶地嘆了一聲。

伊蔻察覺到她眼中流露出的自責之色,忙補充道:“我怕自己哪里又不好了,賽勒他建議我嘗試一下光療。”

“光療?”

“熬夜等待日出。”

麗茲側頭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

“感覺怎么樣?”她突然問道。

“有一點獨特,我說不上來。”伊蔻聳了聳肩膀。“我以前從來沒有等過天亮,在那個地方,每次有機會看到天空的時候,不是天色大亮就是夜色正濃,我倒是見過幾回黃昏。”

【黑夜蛻成白晝】

伊蔻望著有些刺眼的天空,忽然想到。他的耳邊又傳來了麗茲的一聲輕嘆,不過這一回,養母的嗓音里少了些憂慮多了幾分自嘲。

“有段時間,我怕你睡得太久,現在,我又擔心你會不會熬壞自己了。”

她笑了笑又問道:“對了,你不會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現在你可是個小有名氣的歌手,要是無故缺席雪巖的春祭,可會讓很多人大失所望。”

“我就算想忘記,別人也不答應呀。”伊蔻笑著回應道。

“也對。”麗茲聳了下肩膀。

“我把你的東西都帶來了,全在馬背囊里,需要我送你到雪巖嗎?”

“不,我現在沒那么害怕騎馬了。”

“摔了幾百次,終于建立了信心?還是為了顧全顏面,怕別人看見你還要上一輩人護送?”

“也許兼而有之吧。”

“好吧。”麗茲朝身后打了個響指。原本在一邊啃食青草的白馬,緩緩踱步來到了她的身邊。麗茲輕撫著它的頸部說道:“好吧,曲奇,好孩子,下面就靠你照顧好我們這位歌手的信心和顏面了。”

說著,她將韁繩遞到了伊蔻的手中。伊蔻給了麗茲一個擁抱,接著踏上馬鐙坐穩了身子。他用雙腳踢了下馬腹,“好吧曲奇”嘶鳴了一聲,隨后帶著他飛奔了起來。

“嘿!慢點,當心!”麗茲的一聲叮嚀被甩在了身后。

伊蔻抓著韁繩,整個人近乎站在了馬鐙上。“好吧曲奇”像風一般撒腿疾奔,背后又有一陣風將他們推動向前。這近似飛翔的感覺讓他一時忘卻了所有的憂慮和惶恐。但漸漸地,馬匹的鼻息變重,步履也慢了下來,伊蔻隨即感到陣陣消沉、壓抑的情愫在心中擴散。這感覺讓人如履薄冰,但好在他已經不再毫無防備。

伊蔻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坐穩了身姿,隨后,他一邊輕撫著馬鬃一邊暗示自己道:“別想過去,別想那些糟糕的事情,你現在有些開心的事情可以回憶一下的,不是嗎?”

他又微微合上眼睛,任憑“好吧曲奇”一溜慢跑著將他帶往雪巖的方向,一樁有趣的往事忽然浮上了他的心頭。

記得那是個夜晚,他已經熄燈就寢,但也還沒睡著。杜蒂突然跑來敲他的房門,又拽著他直奔馬廄。他在昏暗的馬廄里頭,第一次看到了小馬駒誕生的過程。那濕漉漉的小身體才干了幾分就繃直細腿、倔強地站了起來,麗茲便在這時捧著點心來到了他們的身邊,他看著甜膩的曲奇輕嘆了一句“好吧,曲奇”,那匹小馬駒倏地轉頭看向了他,名字就這么定了。

轉眼間,“好吧曲奇”已經是一匹能帶著他飛奔的四齡馬了,而他也找到了對抗恐懼的法子。所以只要打心眼里希望未來有所改變,事情多少能有些轉變的,不是嗎?

感到繚繞心頭的那層陰云悄然退卻,伊蔻不禁舒了口氣。他抬頭望向前方,雪巖標志性的白色螺塔出現在了眼前,那下粗頂尖的螺旋狀建筑形如一枚碩大的錐螺半嵌在雪山中。

據說,如今世上僅存三座螺塔,精靈也好、人類也罷都不曾留下螺塔的建造記錄,它們似乎是某個古老文明的產物,但不知為何,那一族突然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跡,只空留了這些獨特的建筑供人瞻仰、探究,而對已然在艾拉達扎根的精靈而言,雪巖的螺塔同樣意義非凡。

它曾是初來乍到者的庇護所,它如今是春祭的舉辦地。

路上出現了其他趕赴雪巖的行人,伊蔻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微微仰起了脖頸。他臉上的一分困擾之色被有些疏離的微笑所取代。不一會兒,有兩聲驚喜的呼喚從近處的馬車上傳來。

“早啊伊蔻!”

“嘿!真的是你,能在路上碰著你可真是太巧了!”

正幫忙攏著貨物的兩個小姑娘一前一后地同他打了招呼。伊蔻微笑著對她們點了點頭,隨后一抖韁繩,讓好吧曲奇同馬車并行。

“你們來得真早。”他對車頭的中年人說道。那人瞧著他笑瞇了眼睛。

“一車貨全是吃的東西,臘腸、水果、還有乳酪,不過東西還沒按份分裝,這活兒得去那邊干,倒是你明明可以晚些來,聽說他們把你的表演放到了篝火宴上。”

“我們要聽《艾拉達》。”車后的兩個姑娘忽然開始起哄。

不待伊蔻做出回應,駕車的中年人便回頭斥責道:“胡亂插話,不懂禮貌,要聽歌去篝火宴上聽。”

兩個不樂意的小姑娘頓時拌起了鬼臉,那中年人在一陣吐舌頭的雜音里無奈地回頭看向了伊蔻,他聳了聳肩膀。

“全被我老婆慣壞了。”

“活潑點兒挺好。”伊蔻由衷地笑出了聲,可這歡愉僅持續了片刻,他就覺得心臟如遭冰刺,和兩個姑娘同齡時的回憶驟然浮上心頭,那時被他盲視的痛楚,此刻卻忽然作祟了。

“你沒事吧,孩子?”見他突然擰緊了眉頭, 駕車的中年人不禁關切地問道。

伊蔻撫著前額緩緩地搖了搖頭。就在剛才那短短的幾秒鐘里,他的眼前閃過了數幅畫面——和他一起在行會里受訓的同伴被凌虐至死;一雙了無生氣的灰眸迎著他的視線;他的導師拿折斷的椅腳朝混賬的身后捅進去,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那人腸穿肚爛……

【猩紅和漆黑,它們擾紊心弦,從未散卻。】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啊?”駕車人又說道,車后的兩個小姑娘也擔憂地捂住了嘴巴。

“沒準我是被馬顛暈了?可能我還得練練馬術吧。”

“暈……馬?我駕了半輩子馬車也沒見過有人暈馬,倒是有人跟我打賭說你不會騎馬。”

“那您看我騎得怎么樣?”

伊蔻說著正了正坐姿,駕車人似乎被逗樂了,他笑著回答道:“你替我贏了頓酒錢吶!”

“我得先走一步了,賽勒叮囑我今天早點去螺塔那兒找他,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

“噢,趕緊的!對了,代我向你父母問好。”

“會的。”伊蔻笑著點了點頭,他一夾馬腹又向前沖去。

不多時,路上出現了藤制的拱門,上面裝點著鈴蘭、薰衣草等花卉,而路邊則有人忙著搭設展臺,一盆又一盆的鮮花鋪了滿地。

伊蔻縱馬穿過這人造的花海,直奔螺塔。在快到螺塔入口的地方,他瞧見了賽勒,此時,這位樞紐會管事正側身同一位金發女郎聊著什么。

伊蔻在他們的身邊下了馬,他剛同賽勒打了個招呼,雙眼便被金發女郎的面孔牢牢地吸住了。

只見那人和她一樣長著翠綠色的雙眼,面容足有八分肖似。

“媽媽?”伊蔻脫口而出道。

他本就脆弱、敏感的思想隨著這句“咒語”開始狂亂地奔逸,一副一副的畫面在腦海里接連狂閃,那些已逝的面孔、過去的經歷仿佛真實再現,伊蔻的眼前一黑,霎時昏倒在地。

他做了個夢。

那夢漆黑一片。

他朝前伸出雙手,手掌觸及了一扇門扉。

吱呀一聲過后,光線涌入了進來,原來他竟藏在一個櫥柜里,而他的面前則懸著一個人。

她衣衫不整,她是他的母親。

伊蔻失魂落魄地沖了出去,他想把母親從梁上放下來,可他過于矮小,怎么努力都無濟于事。記憶里,似有同樣的一幕,那時他跑出屋子向人求助,而此刻,他卻被縛住似的動彈不得。

驀地,他的心里冒出了一個詞兒——背叛,賽勒告訴他,父母將子女置之不顧亦是背叛。

“為什么你要拋棄我,為什么要背叛我,你就這么撒手不管了?我才七歲啊!你知道后來我是怎么活的嗎?”伊蔻抓著面前的身影控訴道。

“嘿!嘿!你醒一醒,你認錯人了。”

有人搖動著他的肩膀,而那人的聲音把他從混濁的意識中喚醒了過來。

伊蔻如夢初醒地端詳著面前的女郎,那人確實長得很像母親,可她沒有隆起尖角的耳朵,她是個人類。

“你是誰?”

被他錯認的女人吁了口氣,她扭頭看向一邊,隨后說道:“他可算是醒過來了。賽勒,不替我跟他做個介紹嗎?”

聽了這句話,伊蔻這才發現賽勒就在背后,在他半躺的靠椅旁。他一個挺身把腳垂到了地上,賽勒卻按住了他的肩膀。

“再坐會兒,孩子,慢慢起來。”

伊蔻順從地應了一聲,坐在他面前女人卻撲哧一下笑了出來。他不動聲色地仔細打量起了對方,那女人穿著做工粗糙的皮甲、腰間別著把弩弓,一身裝扮活像強盜。她的背上還背著兩把劍——一把,看造型簡樸的配重球,像是斯塔黎那邊的十字劍;另一把,卻是握柄紋路精美的精靈劍,只可惜那紋路縫隙間沾了難以清除的泥垢。

“北極星!”一個名字躍入了伊蔻的腦海,他整個人頓時開始失控。

“這位是露德瓦爾·寇因斯。”

“你們的揭幕者叫伊蔻,我早就知道了,沒想到他居然跟我長得這么像,嗯哼哼,跟照鏡子似的。”

“你拿了我的劍,還回來!”伊蔻突然站了起來。

露德瓦爾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賊笑,她離開坐椅后退了一步,接著問道:“你說我拿了你的劍?我不明白。”

伊蔻怔了怔,他回頭看向賽勒,然而賽勒只是微微蹙眉、一言不發,那意思好似要他自己處理剛才言行不慎的結果。他輕咬牙關,借此克制自己想要舒緩慌張無措的習慣動作,又朝露德瓦爾瞧去。

“抱歉,我的情緒激動了,您背著的那把精靈劍……”

“噢?你指這個?”露德瓦爾一下子將北極星抽出了劍鞘,那仍如鏡面般光潔的刃口將一道光反到了伊蔻的眼中。

“她居然動了這把劍,她有什么資格?”伊蔻在心里叫囂著。

這時,露德瓦爾又開口了。

“不過據我所知,這把劍屬于一個惡棍,德斯坦那邊的人好似稱呼他天大惡行,聽說他專以殘殺孕婦和幼兒為樂,曾經銷聲匿跡過一段時間,而他再度出現后又殺了當時的總督……”

露德瓦爾說著,忽然對北極星的劍刃吹了口氣。

“瞧瞧這刃口,它舔了那么多的鮮血居然還光潔如鏡,想必那惡棍的每一劍都是直透他人最柔軟、致命的部位,真是個出色的殺人機器。”

“夠了!這些我都聽說過了。”伊蔻忍不住拽緊了拳頭。

“噢?是嗎?別忙著下定論,我還沒說這把劍是怎么到我手里的呢。”露德瓦爾著迷地輕舞著北極星,又繼續說道:“那個天大惡行再度出現后,德斯坦一度為他設了哨卡,而這個家伙居然在重重堵截下逃出了城市,只可惜他錯選了一條不歸路——不歸沼澤。一群刺客最先找到了他,他們沒有立刻結果他的性命,而是好好地玩弄了他一番,等到衛隊的那批鷹犬發現那惡棍的時候……”

“夠了……”伊蔻切齒道。

“他的指甲根根外翻、手筋腳筋全被挑斷、肋骨和腿骨碎裂、整張臉被劃得面目全非,但這些都不是致命傷,真正致命的只是脖子上的一刀,就像宰雞放血一樣……”

噌地一下,長劍出鞘的聲響打斷了露德瓦爾還未說完的句子。伊蔻就近從墻上拔出飾劍朝她揮了過去。露德瓦爾則像早有所料似的一腳踢飛了身前的凳子,她挺劍格住伊蔻劈來的那劍,又抖轉手腕,跨步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你就這么不想聽那個故事,嗯?左撇子?”

“你沒有資格用這把劍!”伊蔻切齒道。

“那誰有資格?那個被斷喉又大卸八塊的精靈賤貨?”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伊蔻,他咬牙曲起膝蓋朝露德瓦爾的小腹頂了過去,露德瓦爾連忙側身避開那一腳,她粘著伊蔻的劍刃指向地面,接著飛腳踢向了他握劍的左手。

“鐺鋃”一聲,伊蔻松脫了手上的飾劍。露德瓦爾還來不及得意,伊蔻便一腳勾起劍柄,隨后用右手抓著飾劍向她的腹部挑刺了過來,那一劍快極了,根本讓人無從閃避、格擋。只聽賽勒驚呼道:“伊蔻,住手!”那把劍才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伊蔻缺氧般大口呼吸著看向了賽勒,他見賽勒露出了松了口氣的表情,驀地把飾劍擲在了地上,隨后拋下兩人向屋外走去。

身后,傳來了露德瓦爾和賽勒的對話。

“他不要那把劍了?”

“恐怕他剛才對你動了殺機。”

“我的天!”

伊蔻捂著耳朵飛奔了起來。之前發生的事情讓他既傷心又愧疚。傷心的是,為了看他能否在不露意圖的情況下達成目的,賽勒居然合著外人來試探他;愧疚的是,他居然為了幾句挑釁言論,差點在螺塔殺人。

他的答卷大約令人失望透頂,更糟的是,那人和母親如此相像他都下得了手,這說明什么?說明他真的是只冷血動物。

那天直至天黑,伊蔻都躲在馬廄里,好吧曲奇陪著他幾乎不吃不動。到了篝火宴的時候,他才從馬背囊里翻出魯特琴,朝舞臺晃悠了過去。一路上,他假笑著和人打招呼、伶牙俐齒地講著玩笑話,最后,他雙腳交疊著坐上了一把高腳凳,為等候他的朋友唱歌。

【篝火驅散黑夜的寒涼,只為了留你停駐片刻】

伊蔻唱道,隨后就像個設好曲譜的八音盒那樣,把一首首歌從肚子里倒出來。他覺得自己唱得毫無感情、歌聲中不帶絲毫靈魂,可笑的是,底下的人毫無所覺,不少人因為他的嗓音露出了陶醉之色,還有情侶趁他人沉浸在氣氛中,相擁相吻。伊蔻視而不見,又轉而唱起了《艾拉達》。

歌至第三段的時候,有人擠到了正對他的前排。伊蔻一瞥那張肖似自己的面孔,便煩惡地蹙了下眉頭,他堅持著把歌唱完,然后跟逃似的謝幕退場,可那個叫露德瓦爾的女人卻不依不饒地跟了上來,他還沒來得及把馬牽出馬廄,那女人就張開雙臂擋住了去路。

“別忙著躲我,伊蔻,我有事得跟你談談。”露德瓦爾一臉誠懇地說道。

伊蔻嗤笑了起來,他給了對方一個側頭禮,然后推開她朝外走去。

“你不想要回自己的劍了?”

“這把劍是個人稱天大惡行的家伙丟在沼澤里的,您再行行好,把它丟回去就是了。”

露德瓦爾怔了怔。

“噢,得了!”

她一攤雙手道:“你就別再演戲了,我也不是純心找你的碴。是!我是查了你的底細,還很不要臉地拿那些事來刺激你,可我為什么要這么做?麻煩你能不能別撒怨氣,小鬼才爭對錯,就停下來聽我說說我到底要做什么,行嗎?”

“你幫著賽勒來測試我,看看我的瘋病是不是好透了,能不能好好地控制情緒、處理危機!可惜我讓你們失望了。”伊蔻切齒道。

“你覺得……我跟他合起伙來試探你?”

露德瓦爾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她又搖著頭道:“事實上,我還以為你跟賽勒配合著想探探我的本事呢?”

驀地,她將北極星朝伊蔻拋了過去。

“要把這個古董丟回沼澤,還是你這個主人去辦吧!”

伊蔻有些詫異地瞧著重回手邊的北極星,倏然發現劍萼上竟掛著一枚嵌有五芒星的指環,他記得自己的刺客導師——克魯利就有這么一枚東西。

“你從哪兒弄來這指環的?”伊蔻情不自禁地用手順了一下頭發,雙眼就跟定住似的牢牢地鎖著指環。

“我的雇主想單獨見你一面,他說要是我倆發生了分歧,就直接把那玩意交到你的手里。”

晚風習習,月光映著橫貫薰衣草田的小徑。露德瓦爾騎著黑馬帶頭前行,伊蔻則緊隨其后,他看到月亮在涓流般的云層間慢慢爬高,不時憶起些往事。

整整十七年時間,他都縛在克魯利這一人身上。多年的灌輸、教養,讓那人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伊蔻低頭看了看躺在掌心中的指環。

不知道為什么,當他辨認出這枚常被克魯利佩戴的玩物,知道指環的主人混跡在游客中想同他見上一面后,他竟逐漸平靜了下來。畢竟,他已經不再為那人所有。從他更名改姓的那一刻起,原先叫阿卡奇的精靈刺客便不復存在了。如今,他的身份是樞紐會的白麻雀——伊蔻·珀勒瑞斯。

田野的一端,匯聚的燈火逐漸在眼前鋪開,來自聚居區的歡聲笑語傳入了伊蔻的耳中,他見露德瓦爾收攏韁繩、放慢馬速,隨即用舌尖輕抵上顎,給“好吧曲奇”發了同樣的命令。

他們在酒館旁的棚子下栓了馬匹,有陣陣歡笑和喝彩聲透過門縫傳出。

露德瓦爾上前推開店門,撲面而來的熱烈氣氛令伊蔻一時躊躇,他緩了緩神,跟著進入酒館,只見店里的幾張桌子被拼了起來,顧客們全都聚到了桌邊,他們不時啜口飲品、相互打趣,而他們的視線都望向了爐火邊的一人。

那人的外衣團在桌邊,襯衫袖口一直拉到了肘上。他一手按住倒扣在桌上玻璃杯,另一只手則曲指捏著枚金幣向眾人展示。很顯然,有場魔術表演正在進行。

“這次我擦亮了眼睛,你可別想趁機往杯子里塞錢!”一個挺著大肚腩,作商人裝扮的家伙嚷道,周圍隨即響起了陣陣起哄聲。

伊蔻瞥了那人一眼,又轉動眼珠把酒館看了個遍,可哪兒都沒有克魯利的影子。

“你的那個雇主在哪間客房里?”伊蔻問道。

“在前面忙著呢。”露德瓦爾看來毫無挪步的意思,她甚至抱著胳膊,看起了表演。

伊蔻皺了皺眉頭,他轉而細細打量起了變魔術的家伙。那位調動眾人眼球的魔術師似乎精通保養,他皮膚白凈、額前的棕發被發蠟固定出了向后梳攏的造型,看上去大約三十來歲。可那人的雙眼,卻明顯閃過和年紀不符的狡詐之色,那是年近半百且久經風雨的人才有的特征——那目光極像了克魯利。

驀地,魔術師的眼睛瞥了過來。伊蔻在兩人視線相交的一瞬間打了個寒噤,那人則淺笑著看向了先前的胖子。

“這位先生,我猜您在私人賬目上一定明察秋毫,不過,有句諺語叫‘人類一思考,上帝便發笑’,您覺得受到精神支配的雙眼能洞察神跡嗎?”

忽然間,魔術師拍了下手,“啪”地一聲過后,他把掌心朝向眾人,那枚金幣竟憑空消失了。

這出人意料的一幕,仿佛讓時間凝固了下來。商人抓著小食的右手頓在了空中,其他人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眾人還來不及推測金幣到底去了哪兒,魔術師又抓起玻璃杯,猛地一拍杯底。

伴隨著金屬和玻璃相擊的脆響,消失的金幣從杯底跳了出來,又被魔術師撈到了手里。捏在商人手中的小食掉到了地上,半屋子人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只聽魔術師說道:“當然,我表演的并非無中創有的神跡,這就是個戲法,或說一個精巧的詐術。”

屋子里再次爆發出了喝彩聲,露德瓦爾便在這個時候拍了拍伊蔻的肩膀。

“跟我來。”她說道。

伊蔻跟著她避開眾人,蹬上了通往二樓客房的階梯。

“覺得他的戲法怎么樣?”露德瓦爾突然問道。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向上攀登的步伐,伊蔻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她包裹在緊身皮褲中的臀部左右搖擺,這景象給他絕難形容的滋味,像是一滴蜜、又似一滴墨在盛滿清水的杯子里慢慢暈開。

“他的一些話倒是有點意思。”伊蔻緩緩說道。

“噢?哪些話?”

“我聽不懂的那部分,‘創造’什么的,也許是我太蠢了吧,原因你猜得到的,我曾是個……”

“缺乏信仰的人,對嗎?”露德瓦爾發出了一聲嗤笑。

“‘無中創有’是不少信徒最愛爭辯的玩意,說真的,聽不懂更好!”

“聽起來你情愿沒有信仰?”

露德瓦爾在一扇門前停住了步子。她驀地回過頭來,那雙翠綠色的眼睛里滿是疲憊、厭惡之色。伊蔻怔了怔,這眼神簡直是他數年前的翻版,他突然想起來,露德瓦爾在他倆剛見面的時候說過這么一句話——就跟照鏡子似的。難道他們相像的不只是長相?

“我不想談這個,現在地方已經帶到了,我那雇主一會兒就到,你不會介意先去屋里等他一會兒吧?他說是單獨會面,我不方便陪你進去。”

“沒問題。”伊蔻回答道。

他走進房間,客房里漆黑、狹小,家具只有貼墻擺放的床。他見幾根蠟燭粘在窗臺上,又有火鐮擺在一邊,隨即打火點亮了蠟燭。

這時,樓道里傳來的腳步聲。伊蔻靠在窗邊等了沒多久,那個變魔術的家伙便踏進了屋子。

“滿屋光明,朋友!我還在擔心黑暗會讓我磕著碰著呢。”對方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舉手之勞而已,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地聊吧,大老板是什么意思?”

“大老板?我想你誤會了。”

伊蔻不耐煩地合了下眼睛,他忽然曲起拇指,把那枚飾有五芒星的指環朝對方彈了過去。

“你用這個把我叫來,就是借克魯利的名頭跟我攀交情嗎?說吧,是不是淬魔匕首變天了?”

“啪”地一聲,門被摔上。

“倒五芒星雖然古老,但并非唯一之物,其實你也有機會擁有一枚——克魯利的那枚。”那人一邊往食指上套指環一邊說道。

“噢,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阿斯圖特·理查曼,如你所見,會變幾個戲法活躍氣氛,另外請別誤會,我同淬魔匕首的關系很淺,只是個商人罷了。”

“商人?說點實質內容吧,你找我做什么?”伊蔻的眉頭皺了起來。這個叫阿斯圖特的家伙明顯話里有話,他既說自己和淬魔匕首關系淺薄,又用一枚指環把他同克魯利聯系到了一塊。

“何必這么急著直切主題?你不想聽聽跟克魯利有關的事嗎?”

“我跟他似乎早就消帳了。”伊蔻嗤笑道。

“不不不,情況比你想得復雜點兒。”

阿斯圖特湊近伊蔻道:“我們都知道他把你當作繼承者來培養,把該教的都教給了你,可你就是舍不得某些虛無、飄渺的念頭,始終不肯承那衣缽。”

“聽起來好像是我不識抬舉。”

驀地,伊蔻伸手卡住了阿斯圖特的脖子,把他摁到了墻上。他見阿斯圖特因為窒息而露出了痛苦之色,這才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如果你真的了解克魯利,就該知道他把我培養成了什么貨色,所以記得保持安全距離。”說完,他往后退回窗口,又抬手撐住了額頭。

在伊蔻的對面,阿斯圖特扶著床沿坐了下來。他摸了下喉嚨,又清了清嗓子道:“你這一手對個文弱的商人來說,可真夠狠的。”

伊蔻合了下雙眼,沉默著。阿斯圖特嘆了口氣。

“克魯利看來從沒跟你提過倒五芒星,那我就把話直說了吧。他想把你培養為我們的一員。”

“你們?”

“一個比淬魔匕首甚至諧音更古老的組織,如果你聽說過科羅那的瘟疫事件就明白我們是誰了,要是覺得這件事還不夠格的話,‘死亡迷海’能平安結束,也有我們一手。”

“你說你是商人。”

“販賣情報、控制言路、偶爾攪動一下時局敲詐政客,這和商人控制流通、壟斷定價的做法差別不大。就某些方面而言,樞紐會和我們做同樣的事,只是我們這里的人員更迭有些簡單、粗暴,前任死亡,繼任者填上。”

伊蔻怔了怔,克魯利曾說過的一句話浮上他的腦海——你要殺了我嗎?我期待著。

“如果來日重逢,你愿意接受那份厚禮嗎?”阿斯圖特突然問道。

“永不!”

“好吧,看來這次是沒法攀交情了,那就來談我們的買賣吧。”

阿斯圖特交疊雙腳,換了個舒適的姿勢。

“我有位客戶,名叫肖恩·布魯,是個赤郡人。他因傷退伍,本該獲得一筆可觀的報償,同時還會獲得長期的就醫補助。但事實上,他一個子兒都沒有拿到。最近的消息是,赤郡那邊因為新政令的推行激怒了‘退伍兵’,有聲音質疑政府要員挪用稅收。”

“插一句話,什么樣的新政令?”

“他們想按入伍年份和職位為算法,一次性結款趕人。”

伊蔻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這筆帳算得真好,花筆小錢打發那些因傷退伍的年輕士兵,而那些快要入土的老家伙沒準還能在臨死前肥個一把。”

“是這個意思,不過赤郡的那批人可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他們的理由花樣百出,什么多勞多得,為國家、軍隊減員增效等等。總之,我那個客戶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被指責為懷恨國家的兵痞,自私自利之人,他需要有人替他說話,保護他免受傷害,這事兒顯然更適合白麻雀來辦。”

“聽起來,你們想為弱勢群體做點兒善事,這還真令人感動。不過,我倒是聽說赤郡東邊的局勢變得復雜了。”

伊蔻瞥向了窗外。此時明月高垂,聚居區里卻依然燈火通明,一陣陣笑鬧聲合著祝酒歌從客房底下傳來。

“敬我們的英雄,昔日領我們至永春之地,今日我們以酒賀這春季。”有人含糊不清地唱到。

伊蔻搖了搖頭,他一聽口音就知道唱歌的家伙多半是從別處來的,其實,這間酒館的半數人都是參加春祭的游客。可笑的是,紀念英雄的春祭并未選在那人的忌日。艾拉達的第一位揭幕者,不是在山谷外冰雪消融的時候罹難的。同樣可笑的,還有阿斯圖特告訴他的消息——克魯利教養他、利用他,甚至折磨他的目的居然是為了把他磨礪為理想的接班人,成為“暗靈”的一員。

“時局的確復雜,不過,我們只要樞紐會保住這個客戶不被愚蠢的官僚機構吞噬,讓他攪一攪赤郡這潭死水。”

“你答應了賽勒什么條件?”伊蔻問道。

“合作期間,我們會提供德斯坦、坎貝斯、賽斯這三座城市的收支情況,以及部分官員的私人情報,這幾座城市恰好是你們的情報網掌控不及的地方。”

黑暗,如墨般濃重的黑暗仿佛吞噬了一切,只有條小徑尚在微光的照耀下蜿蜒向前,但那光芒岌岌可危,好似隨時都要寂滅。伊蔻便在這小徑上疾奔,他感到壓抑痛苦,整個人猶如被情緒推動向前的戰車。那情緒既有憤慨、不甘,亦有惶恐、迷惑,它們從內部撕扯他,讓他失控。最后,他來到了路的盡頭,有個熟人正站在面前。

“你要殺了我嗎?我期待著。”

克魯利的聲音剝奪了伊蔻最后的理智,他驀地拔出別在腰間的匕首,朝前捅了過去。刀刃切開柔軟的組織,溫熱的血液隨即沾到了他的手上。

伊蔻喉嚨哽住似的說不出一個字,令他詫異的是,面前的那張臉卻毫無痛苦之色,克魯利甚至給了他一個寵溺的微笑。這笑令他作嘔,這笑又似魔法般把克魯利變成了另一個人。

“伊蔻?”

伊蔻惶恐地往后退卻,他看見自己刺的那刀變成了在同胞身上蔓延的裂痕,而那位同胞便拖著逐漸瓦解的身軀一步步地逼近他。

“前任死亡,繼任者填上……”那人說道。他的體內仿佛被深淵占據,傷口里流出的盡是黑暗。

伊蔻被這支離破碎的軀體駭得心臟狂跳,他又想后退,可背脊竟抵到了墻壁。就在他陷入絕望的時候,一陣鈍痛忽然從心口處傳來,那真真切切的痛楚幫他甩脫了夢魘。他意識到自己其實躺在床上,他又戰栗著深吸了口氣,這才睜開了眼睛。只見一扇窗戶正對著他的面孔,日光透過紗簾映到了屋內,掛在窗邊的吊鐘則在嘀嗒作響——那吊鐘頂端雕著飛鳥,伊蔻記得杜蒂就因為這個造型才選了它作為他的“生日禮物”。顯而易見,他在不知不覺間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我怎么回來的?”伊蔻一邊揉按心口一邊想著。他記得他同阿斯圖特在聚居區的酒館見了面。那人拉攏他不成便談起了樞紐會和暗靈的合作。之后,那人又提到了魔術。

伊蔻忽然記了起來,阿斯圖特曾誘導他使用揭幕者的能力。那時,他正準備離開客房,阿斯圖特卻突然起身擋在了門口。

@@@@@@@@@@@@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伊蔻頓住了步子。

“其實我有樁私事想請你幫忙。那個戲法……我本打算在孩子過生日的時候,給他個驚喜的。”

“你不會要我指點戲法吧?恐怕這事我無法勝任。”

“不,其實是我跟孩子失去了聯系,這也怪我常年忙于買賣,他母親誤以為我厭棄他倆,帶著他不辭而別了,我想知道他的下落,又不能驚動那個正在氣頭上的女人,還有誰比揭幕者更勝任這件事呢?作為回報,我會給樞紐會提供一個可靠的線人,沒準她會成為你今后的幫手。”

伊蔻沉默了片刻,他見阿斯圖特的眼里流露著不似作偽的焦急之色,不禁動了惻隱之心。

“給我個能記認孩子的東西,畫像或什么。”

阿斯圖特松了口氣,他向伊蔻伸出了右手,手里擺著枚金幣。

“錢?”伊蔻疑惑地嘀咕了一句,他伸手取走那枚金幣,上面粘粘糊糊的似涂了層油脂,想來,阿斯圖特正是用這個方法把金幣粘在手背上,變出了之前的戲法。他又前后翻看金幣上鑄的花紋,但根本找不到絲毫特殊之處。

忽然間,伊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抬頭瞧向阿斯圖特,只見那人的面孔像正在融化的冰雪,而整個房間也在跟著融化。

“歡迎來到夢行者的世界。”阿斯圖特突然說道。他的話音剛落,伊蔻便覺得現實徹底崩塌了。又過了一陣子,他發現自己置身于一間小商鋪,有個三、四歲的孩子正背對著他朝窗外張望,而他自己則跟定住似的動彈不得,連轉個眼珠都不行。

“我在哪兒?”伊蔻大聲問道。

趴在窗臺邊的孩子對他的喊話毫無反應,而阿斯圖特的聲音卻在他的耳邊響起。

“在我夢里。”阿斯圖特說道。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戲?”

“這個夢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兒——我的孩子被擄走時,我夢到了這里,他們看不到也觸不到我,可我也動彈不得。”

“你是說,你夢到了現實發生的一幕?現在又讓我陷入同樣的夢境?”

“噓!仔細看!”阿斯圖特提醒道。

窗外忽然傳來一個女人驚慌失措的呼喊。

“林德賽!林德賽快跑!”

那聲音讓孩子的身體一僵,接著,他一下子轉向了伊蔻。伊蔻見孩子那琥珀色的雙眼瞪得渾圓,正想說點什么,有雙手忽然從他的胸前伸出,把孩子拽向了他。驀地,那孩子穿過了他的身體,屋里再無人影!

“現在該你出力了,揭幕者,你看見那人的手了,告訴我,那是誰,是誰綁架了我的兒子?”

阿斯圖特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然而他的這番話卻如不可違抗的命令,伊蔻的意識一下子從夢境延伸了出去,他的視線穿透虛幻和真實的道道阻隔,直飛目標。這不受控制的感覺令他心跳失率,當他最后報出一個聞所未聞的人名時,整個人已經癱倒在地。阿斯圖特最后說了什么鬼話,他一個字兒也沒有聽進去。

@@@@@@@@@@@@

回想到這兒,伊蔻不禁瞧向了手心。那枚戲弄人的金幣早已不在,只有股藥味還殘留在他的手里。而一想到自己竟被暗靈的異能者催眠,又被驅使著耗盡了心力,伊蔻便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他已經在艾拉達生活了數年,過去不敢奢求的平靜,他在這兒得到了。可這些年里,他除了發瘋毫無長進,心機、防備還不如過去,他讓另一個伊蔻犧牲得毫無價值。

“我都在做什么?”伊蔻自言自語道。

“在做什么?問你自己呀。”

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自床底下響起,伊蔻被這突如其來的回應驚得彈坐起來,整個床架猛地一震,有個家伙摸著腦門從床沿邊探出了頭。

伊蔻怔怔地瞧著他,只見那人睡眼惺忪,一頭黑發枕得凌亂不堪。顯然,他在房間里呆了不少時間,沒準還在床底下睡了好一會兒。

“媽呀!你終于醒了。”那人好似突然醒透了,他俯身在床沿邊一通翻找,隨后拿著個聽筒就往伊蔻的胸口貼。伊蔻下意識地捉住了他的胳膊,那人豎起眉毛,布滿血絲的雙眼直直地瞪了過來。

“怎么?你這意思是自己已經好透了!”他朝后拔出了手臂。

“你是誰?是誰讓你呆在這里的?”伊蔻感到頭皮發麻,但他還是盡量克制情緒,壓低了嗓音。

不知道他的話是不是被曲解為“趕緊滾蛋”的意思,那人忽然發作似的吼道:“你知道我一天一夜沒睡了嗎?我喜歡窩在邊上聽你的心跳玩?請你下回找死就死得干脆點,別在半夜里鬧到我的頭上!”

他的大吵大嚷驚動了屋外,隨著一陣啟門聲,蒙特推門瞧了進來。

“你醒了!”

這位養父見伊蔻已經起身,不由得舒了口氣。他轉而瞧向正在置氣的家伙,隨后問道:“我現在可以進來嗎?”

“沒事了。”那人一提藥包便朝外間走去。

蒙特在他倆錯身而過時,感激地寒暄了幾句話。等到屋里再無外人,他拉著椅子坐到了伊蔻的身邊。他靠得不近,和伊蔻差不多隔著一條胳膊的距離。這稍稍的疏離,讓伊蔻感到安心。

“我們很擔心你,孩子。”蒙特嘆了口氣道。

“我很抱歉。”

“不,你不必道歉,你并沒有哪兒做得不對,我們只是擔心你而已……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賽勒說給你安排了一件事……”

伊蔻見蒙特欲言又止,頓時明白了什么。

“我這就準備一下。”他說著收拾起來,房間里一時只剩下整理衣物的窸窣聲。

不一會兒,隨行的包裹理好了。伊蔻又打開屋角的櫥柜,準備拿上佩劍。他原本動作利落,可忽然間,整個人像被冰住似的僵立著不動,只見柜子里豎放著他的精靈劍——北極星。

“前夜你被送回家的時候,手里牢牢地抓著這柄劍,我稍稍看了一下,做工相當精美,那上面蝕刻的北極星是你的家徽對嗎?”蒙特問道。

伊蔻機械地點了點頭。

北極星是夜空中永不偏移的星體,象征著恒定的立場和不變的忠心。他的姓氏——珀勒瑞斯便寓意北極星,可他卻多次迷失自我,回首往事,盡是斑斑劣跡。

“父親,我想托你代我收好這把劍。”伊蔻喃喃道,他任那櫥門敞著,瞧向蒙特的眼睛里滿是求助之色,而蒙特則眉頭緊蹙。

“孩子,這事先放一放,其實我希望你回絕賽勒,你只要回說身體不適,接下來就簡單了,我知道你待在這里感到氣悶,去年我們在木法城那兒,你看上去開朗了不少,今年我們可以去科羅納——千湖之城,據說那里還殘有皇冠之都的遺跡,你一定沒見過……”

“您的兒子拯救我,不是為了讓我窩在家里享樂的。”伊蔻出言打斷道。

他見蒙特吶吶無語,又低聲勸慰道:“況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按人類的年齡來說,我早該有自己的事業。”

“那把你的劍帶走!”

蒙特起身立了起來。

“我們精靈沒有把家族信物隨意托付他人的習俗。”

伊蔻聽了這話先是一愣,他繼而把視線移回到北極星上,最終將那把精靈劍握在了手里。

“伊蔻那年說要去德斯坦辦事的時候,我只是一個勁兒地鼓勵他,為他驕傲。現在我想留住你,可也留不住。”蒙特突然說道,那聲音聽似他在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準備好了就來客廳吧,賽勒在等著你。”

伊蔻又轉頭朝蒙特瞧去,他人已經離開了房間。

不多時,穿戴妥當的伊蔻提著行囊來到了客廳,他一眼就看到了賽勒,而大早上嚇到他的“黑頭發”也在這里,那人高舉著茶杯,養母麗茲正往杯里傾倒奶茶。

還未注滿杯子的茶水倏然斷流,伊蔻的出現讓幾個人停下動作,瞧了過來。

“你知道一醒了就得出發?”賽勒有些驚訝地問道。

“如果你安排的是跟暗靈合作的事情,那事不宜遲。”

伊蔻微微低下頭,著意避開麗茲的視線。他記得剛被賽勒安置進這個家庭時,麗茲總能輕描淡寫地戳到他的痛處。之后有一段時間,他病得相當厲害,以至于記憶出現了空白。他不知道精神崩潰的幾個月里發生了什么,一如他不記得背上如何會多了幅繪經圖,當然,那瘋狂并不是麗茲造成的——只要想到他的幸存是眾多人丟了性命才成就的,只要想到這戶家庭的長子因他而死,他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徹底的瘋狂讓他的靈魂得以休憩,可在他清醒后,這戶人家卻突然接納了他。他們變了很多,但他依然能在妹妹杜蒂的身上感受到驕縱的影子,也能在蒙特的身上嗅到疏離的氣味,可他唯獨找不到原來的麗茲,她像換了個人,她待他太好。所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再在那雙眼睛里瞧見譏諷之色,也怕看到淚光。

杯子打翻的聲音忽然從面前傳來,伊蔻的雙肩顫了一下,他瞧見那個黑頭發跳了起來,一邊抖著短袍一邊指著他。

“你說的那個要去赤郡的家伙是他?這個有病的綠眼一醒來就讓我滾!”那人用通用語對著賽勒嚷嚷。

“綠眼?”伊蔻猜那是跟刀子耳對等的蔑稱,他心里有了火氣。

“我對你說的話是‘你是誰’和‘誰讓你呆在我的房間里’。”

“玩文字游戲?你那時的意思不就是讓我滾嗎?”

賽勒站了起來,伊蔻生生地將那句“你覺得‘誰’和‘滾’是一個意思?”咽進了肚子。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赤郡的杜拉格·雷徹,曾在木法城的大法師塔進修,精通醫術。樞紐會的章程是成員初次遠行辦事必須有向導隨行,你的向導就是他,伊蔻。希望你們能和睦相處。”

賽勒的話令伊蔻微微一怔,而那個叫杜拉格的家伙也似吃了一驚,他扭頭瞧向賽勒,繼而問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我怎么覺得你嘴里說的向導,不止是要把人送到赤郡那兒?”

“當然沒那么簡單。”賽勒攤了攤手。

“我們挑選見聞廣博、有一技之長,且曾在目的地住過一定時日的人擔當向導,可不止是為了帶路。你需要全程協助伊蔻,直到他結束這次行程,如果你有疑問的話,可以再仔細地看一看協議條款。”

“省點兒事吧!我看你說的向導根本就是保姆!”杜拉格氣咻咻地說道,他驀地回頭瞪向了伊蔻。

伊蔻迎著他的目光,這人的雙眼依然布滿血絲,可人并不恐怖,模樣看起來還有些幼稚,似乎就是那種五官長不開的娃娃臉。忽然間,伊蔻留意到杜拉格本是琥珀色的虹膜變成了淺金色,而他的脖頸上也浮現出了爬蟲鱗片般的紋路。這異狀不過持續了數秒便消弭無蹤,其他人好似完全沒有發覺。

伊蔻一時靜默無語,養母麗茲插言道:“孩子,你真的考慮好了?”

她又轉頭向賽勒問道:“這就要帶他離開?”

“基于樞紐會的傳統,我得先帶他去星耀館。”賽勒回答道。

那天稍晚些時候,伊蔻隨著賽勒來到了星耀館。這座建筑就在永春泉的西面,有著全白色的墻面、全白色的立柱和穹頂。看似一個巨大的陵寢。

當他跟著賽勒的步子踏進官邸后,發現建筑內部竟是曲折的畫廊。墻面上貼著的畫作、飾在館內的壁龕、雕塑全是和艾芬族有關的內容,然而這些作品和神話并無關系,看起來只描繪了近幾個世紀的事件。

伊蔻掃了眼那些畫作便有些煩惡地垂下了頭。他知道艾芬族南北分裂的故事,知道部分精靈北遷艾拉達一事被“星耀之夜”指代。所以,這就是此地得名的原因吧?賽勒專程把他帶到這兒,想讓他感受什么呢?

【此地得來不易,此地需搏命守護?】

“想點眼前的事兒吧……” 伊蔻在心里自言自語道。他想到了那個即將作為向導,陪他同去赤郡的家伙,那個杜拉格。他在他身上看到的異狀是一時眼花嗎?

走在前面的賽勒始終不發一言,整個星耀館里更是安靜異常,除了輕微的腳步聲,沒有其他回應。

過了一段路,伊蔻好似聽著有人頌念人名。又一段路后,通往前方的長廊驟然收窄,路面也變成了傾斜向下的緩坡。伊蔻見一扇低矮的拱門在道路盡頭出現,不禁微微皺起眉頭——讀名字的聲音變得越發清晰了,那些被念到的名字都很陌生,但聽來全是精靈的姓名。

忽然間,一個人名讓準備鉆過拱門的他頓住了步子。他聽到了“珀勒瑞斯”這個姓氏,還聽到有人念出生父、生母的名諱。他張口結舌,整個人又像著魔似的推開賽勒直沖拱門的另一頭。

隨著視野倏然開闊,一個拱頂極高的空曠大廳出現在他的眼里——這大廳只在穹頂處鑿了一圈氣窗,從那兒散下的光束落至廳堂中央的凹鏡,又在那里聚集、映亮了四周刻滿姓名的墻壁。

伊蔻望著那些從墻面中段出現、一直蜿蜒向上,幾乎觸及穹窿的姓名驚訝得無以復加。附近有幾個人也像他那樣抬頭看著墻上的名字,緩慢地誦念著。

“這是什么?”他轉頭瞧向賽勒。

“建造這個地方的人說,他要在這墻上鑿下名字,讓那些難回家園的同胞在這殿里留有記念。”

一陣沉默后,伊蔻又把視線移到了墻面上。他找到了生父、生母的名字,“兩人”并排而列,看來格外親昵。他又在墻上尋起另一個人名——伊蔻·席德爾。這次他多廢了點兒功夫,但收錄姓名的殿堂并無疏漏。

“他也在這里……”伊蔻喃喃道。

賽勒微微嘆了口氣。

“希望你的名字,任一同胞的名字都別在這里出現……走吧,如你所說的,赤郡那邊的事情不能耽擱,你得馬上啟程了。”

離開星耀館的一刻,陽光明媚、天空湛藍。有那么一瞬間,伊蔻覺得自己好似熬過了漫漫長夜。他抬起胳膊擋在額前,以適應戶外稍嫌灼目的陽光。跟著,他看到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人等著——他們中有他的家人,還有他不過見了幾面的露德瓦爾和杜拉格。

露德瓦爾最先朝他走來,那天她騎的黑馬緊跟在她的身后。她呼了口氣道:“幸虧你沒事,上回見面簡直是一團亂,我又有事要辦,好在這小鬼的醫術靠得住。”

她朝杜拉格看去,而這話聽來,好似她同杜拉格早就相識了。

“我是赤郡的杜拉格·雷徹,也是木法城的持照法師。”立在后面的杜拉格嗡聲嗡氣地插了句話,他伸手輕拍一匹棗紅馬的脖頸,那馬刨著地面、直噴鼻息。

“沒錯沒錯!”露德瓦爾笑了起來,她又對伊蔻說道:“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你替阿斯圖特弄清楚了他兒子的情況,我嗎……得把后面的活兒給搞定,而赤郡那邊,恐怕得勞煩你多費心了,保重!”

說著,她拍了一下伊蔻的肩膀,然后翻上馬背,揚長而去。

伊蔻有些迷茫地看著那一人一馬變成黑點、消失,隨后朝家人走去——這戶人家因他跟一個同胞名字相同,而陰差陽錯地成了他如今的家人。他們尷尬地拼在一起,填補上雙方缺損的部分。眼下,分別在即,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我……我得出趟遠門。”伊蔻有些低聲下氣地說道。

養父蒙特和養母麗茲嘆息著點了點頭。

“剛才那人長得和你好像,但是個人類。準是她把你嚇了一跳,你才暈倒的。”妹妹杜蒂忽然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被這人嚇了一跳。”伊蔻笑道。

在他的眼里,那個初見面時只高到他胸口的小姑娘已經快同他一樣高了,可她依然是那個護短、嘴毒的小姑娘。而在她的身后,“好吧曲奇”正偏頭打量著他們。

“你得囫圇著回來。”杜蒂的眼圈突然紅了,她把馬韁繩交到伊蔻的手中,抽抽噎噎道:“這是我的小白馬,這是我信你才讓你帶走的,我可以讓你走不成,我還能使壞……”

“磨磨唧唧的,簡直聽不下去了!”杜拉格驀地吼了一句。緊接著,他蹬上性子急躁的紅馬,向正南方的花田小道飛奔。

過不多久,伊蔻騎著白馬趕了過去。而赤郡之旅便在這湛藍的天空下,在盛開薰衣草的花田小道上,揭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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