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閱讀課30:是是非非話改編——王安憶《我們家的男子漢》


作為出生于江蘇南京,作家王愿堅與茹志鵑的女兒,王安憶有良好的家庭環(huán)境,純正的寫作傳統(tǒng),她又敞開胸懷,不斷吸納世界文學(xué)的養(yǎng)分,不斷地奉獻出許多文學(xué)佳作。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她是“尋根文學(xué)”等文學(xué)創(chuàng)作類型的代表性作家,著有《紀實與虛構(gòu)》《長恨歌》《桃之夭夭》等作品,曾獲茅盾文學(xué)獎、花蹤世界華文文學(xué)獎等榮譽。

人民教育出版社四年級下冊第六單元20課,選編了作家王安憶的《我們家的男子漢》。

文學(xué)作品被選進統(tǒng)編教材,是對作家成果的肯定,也是一種極好的榮譽,面對著特殊的群體——學(xué)生,需要做些改編,有的改的簡潔明了,學(xué)生易于接受,有的卻把作者的原意改丟了,或微妙的意思改沒了。前段時間根據(jù)蕭紅的小說改編的《火燒云》,就在網(wǎng)上引起非議。

如果能把作家的原文,與教材里的改編文章,對照體會,也能窺見些許寫作的奧秘。



【默默賞析】

? 《我們家的男子漢》

? ? ? ? 原文閱讀


近來,頗時興男子漢文學(xué)。北方的一些男性作家,真正寫出了幾條錚錚響的硬漢子。令人肅然起敬。令人躍躍欲試。自知只有仰慕的份兒,可又抵不住那份誘惑,也想來一條響當當?shù)幕蛘卟荒敲错懙哪凶訚h。可是想到筆下的男性,招來的偌多的批評,不由有點手軟,深感不可造次。然而,還是想寫,沒有男人的世界是不堪設(shè)想的。寫誰呢?想來想去,想到了我們家里的一條男子漢。

  那是姐姐的孩子。他們夫妻二人本不愿要孩子,他的出生完全出于不得已。因此,生下他后,他年輕的父母便像逃跑似地跑回了安徽,把他留在了家里。從此,我的業(yè)余時間就幾乎全用來抱他。他日益地沉重,日益地不安于在懷里,而要下地走一走,于是便牽著他走,等到他不用牽也能走的時候,他卻珍惜起那兩條腿兒,不愿多走,時常要抱。歷史真是螺旋形地上升。

  這是一個男孩子。這是一個男人。

【默默賞析】

【開頭寫了寫作的緣起,自己的諸多心理,娓娓道來,親切宜人。

選文縮減為兩句話:我們家里有一個男子漢,那是姐姐的孩子。姐姐生下他后,就和姐夫到安徽去了,把他留在家中由我們來照看。開門見山,簡潔明了!】


? ? 他對食物的興趣


  “他吃飯很爽氣。”帶他的保姆這么說他。確實,他吃飯吃得很好,量很多,范圍很廣——什么都要吃,而且吃得極有滋味。叫人看了不由得也會嘴饞起來。當然,和所有的孩子一樣,他不愛吃青菜,可是我對他說:“不吃青菜會死的。”他便吃了,吃得很多。他不愿死,似乎是深感活的樂趣的。他對所有的滋味都有興趣,他可以耐心地等上三刻鐘,為了吃一客小籠包子;他會為他喜歡吃的東西編兒歌一樣的謎語。當實在不能吃了的時候,他便吃自己的大拇指,吃得十分專心,以至前邊的嘴唇都有些翹了起來。當《少林寺》風(fēng)靡全國時,他也學(xué)會了一套足以亂真的醉拳。耍起來,眼神都恍惚了,十分入迷。他向往著去少林寺當和尚。可是我們告訴他,當和尚不能吃葷。他說:“用肉湯拌飯可以嗎?”“不可以。”“那么棒冰可以吃嗎?”他小心地問,是問“棒冰”,而不是冰淇淋,甚至不是雪糕。“那山上恐怕是沒有棒冰的。”我們感到非常抱歉。

【默默賞析】

【作家采用小標題形式結(jié)構(gòu)全文,是本文寫作的一大特點,這和采用一、二、三、四、五數(shù)字做小標題,以及空格分段,是三種常見的結(jié)構(gòu)方式。

吃飯爽氣,讓人想到了梁山好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不過這位男子漢,吃得極有滋味:為了不愿死,吃不愛吃的青菜;為吃小籠包,可以等上三刻鐘;為喜歡吃的東西編兒歌一樣的謎語。當實在不能吃了的時候,他便吃自己的大拇指,以至前邊的嘴唇都有些翹了起來。讀來饒有興趣,風(fēng)趣幽默。耍醉拳、想當和尚卻不能吃葷和棒冰的樣子,寫得活潑潑的,憨態(tài)可掬!

需要說明的是,原文“他不愿死,似乎是深感活的樂趣的”,選文在“活”后加了一個“著”字,雖然意思更明了,但沒有原文有意思。】

  他對父親的崇拜

  他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候很少,和父親在一起,就更少了。假如爸爸媽媽拌嘴,有時是玩笑的拌嘴,他也會認真起來,站在媽媽一邊攻擊爸爸,陣線十分鮮明;并且會幫助媽媽向外婆求援。有一次因為他敘述的情況不屬實,釀成了一樁冤案,父子二人一起站在外婆面前對證,才算了結(jié)了此案。然而,假如家里有什么電器或別的設(shè)施壞了,他便說:“等我爸爸回來修。”有什么人不會做什么事,他會說:“我爸爸會的。”在他心目中,爸爸是無所不能的。有一次,他很不乖,我教訓(xùn)他,他火了,說:“我叫我爸爸打你。”我也火了,說:“你爸爸,你爸爸在哪兒?”他忽然低下了腦袋,囁嚅著說:“在安徽。”他那悲哀的聲音和神情叫我久久不能忘懷,從此我再不去破壞他和他那無所不能的爸爸在一起的這種境界了。

【默默賞析】  


選文這段刪掉了,大概認為這有損男子漢的形象吧?

其實愛站在媽媽一邊,攻擊父親,這種淘氣可愛,以及崇拜無所不能的父親,恰恰使小男子漢形象更豐滿些,刪掉了有些可惜!】


? ? 他對獨立的要求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和他出去,他不愿讓人攙他的手了。一只胖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像一條倔強的活魚——樣掙扎著。有一次,我?guī)ベI東西,他提出要讓他自己買。我交給他一角錢。他握著錢,走近了柜臺,忽又膽怯起來。我說:“你交上錢,我?guī)湍阏f好了。”“不要不要,我自己說。”他說。到了柜臺跟前,他又囑咐了我一句:“你不要講話噢!”營業(yè)員終于過來了,他臉色有點緊張,勇敢地開口了:“同志—,買,買,買……”他忘了他要買什么了。我終于忍不住了:“買一包山楂片。”他好久沒說話,潦草地吃著山楂片,神情有些沮喪。我有點后悔起來。后來,他會獨自個兒拿著五個汽水瓶和一元錢到門口小店換桔子水了。他是一定要自己去的。假如有人不放心,跟在他后面,他便停下腳步不走了:“你回去,回去嘛!”我只得由他去了。他買桔子水日益熟練起采,情緒日益高漲,最終成了一種可怕的狂熱。為了能盡快地拿著空瓶再去買,他便飛快而努力地喝桔子水。一個炎熱的中午,我從外面回來,見他正在門口小店買桔子水。他站在冰箱前頭,露出半個腦袋。營業(yè)員只顧和幾個成人做生意,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滿頭大汗的,耐心地等待著。我極想走過去幫他叫一聲“同志”,可最后還是忍住了。

【默默賞析】  

【選文把“攙他的手”,改為“牽他的手”,雖然易于理解了,但自認為攙手,更多一份攙扶、愛護之心。

原文“交給”比選文“給了他”顯得鄭重些。原文“交上錢”,選文改為“遞上錢”,顯示小孩個子小,有些吃力,用“遞”準確些。

原文“不要不要,我自己說。”選文加進一個逗號,沒有了急切之意。選文把原文“你不要講話噢!”改成“你不要講話啊!”一字之差,俏皮淘氣可愛之相大失。他臉色有點緊張,勇敢地開口了:“同志—,買,買,買……”,選文刪掉了破折號,猶豫、緊張氣氛減弱,不好!

原文“為了能盡快地拿著空瓶再去買,他便飛快而努力地喝桔子水。”選文刪掉了“飛快而”,使盡快感大減,可惜!

原文“他滿頭大汗的,耐心地等待著。”,選文把“的”改為“地”,把逗號改為頓號,改變了原意,似乎“他滿頭大汗地等待著。”,不當!】

? ? ? ? ? 他的眼淚

  “他哭起來眼淚很多。”這是一個醫(yī)生對他的評語。每當眼淚涌上來的時候,他總是一忍再忍,把那淚珠兒攔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從不為一些無聊的小事哭,比如不給他吃某一種東西啦,沒答應(yīng)他某一次要求啦,碰疼了什么地方啦,他很早就開始不為打針而哭了。他尤其不為挨打哭。挨打就夠屈辱了,何況為挨打哭。因此,打他時,他總是說:“不痛,不痛。”甚至哈哈大笑起來,很響亮很長久地笑,兩顆很大的淚珠便在他光滑飽滿的臉頰上滾落下采。后來,他終于去了安徽和他爸爸媽媽在一起生活了。有一次,我給他寫信,信上說:“你真臭啊!”這是他在上海時,我時常說他的一句話。因為他很能出汗,無論冬夏,身上總有一股酸酸的汗味兒。據(jù)姐姐來信說,.他看到這句話時,先是大笑,然后跑進洗手間,拿起一塊毛巾捂住了臉。他用拼音字母回了我一封信,信上寫:“王安憶,你真是一個好玩的大壞蛋。”這也是他在上海時,時常說我的一句話。

【默默賞析】 

【這段選文也刪掉了,大概認為眼淚也有損男子漢的形象吧?

其實這里有關(guān)眼淚的故事,恰恰說明這是個——有淚不輕彈的男子漢,還把坦率直爽的性格展示了出來,多好啊,被“腰斬”掉,太可惜了!】


他面對生活挑戰(zhàn)的沉著


  當他滿了兩周歲的時候,我們決定把他送托兒所了。去的那天早上,他一聲不響,很鎮(zhèn)靜地四下打量著。當別的孩子們哭的時候,他才想起了哭。哭聲嘹亮,并無傷感,似乎只為了參加一個儀式。每天早上,送他去托兒所都很容易,不像我們姐妹幾個小時候那樣,哭死哭活不肯去。問他:“喜歡托兒所嗎?”他說:“不喜歡。”可是他明白了自己不得不去,也就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不作任何無效的掙扎。據(jù)老師說,他吃飯很好,睡覺很好,唱歌游戲都很好,只不過還有點陌生。然而,他迅速地熟悉起來,開始交朋友,打架,聚眾鬧事。每日里去接他,都要受到老師幾句抱怨。

  在他四歲的那年,他的老保姆病了,回鄉(xiāng)了,他終于要去安徽了。他是極不愿意去的。他的父母對于他,更像是老師,嚴格有余,親切不足。并且,亦喜亦怒,全聽憑他們的情緒。走的前一天,他對外婆說:“外婆,你不要我了,把我扔出去了。”外婆幾乎要動搖起來,想把他留下了。上海去合肥,只有一班火車,人很多。車門被行李和人堵滿了,大人們好不容易擠上了車,留下他在月臺上。他真誠地著急起來:“我怎么辦呢?”我安慰他:“上不去,就不走了。”他仍然是著急,他認為自己是非走不可的了。車快開了,姐姐說:“讓他從窗口爬進來吧!”我把他抱了起來,他勇猛地抓住窗框,兩只腳有力地蹬著車廂,攀上了窗臺。窗口邊的旅客都看著他,然后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抱他。他推開那些妨礙他的手,抓住一雙最得力的,跳進了車廂,淹沒在濟濟的人群里了。

  這就是我們家的男子漢。看著他那樣地一點一點長大,他的臉盤的輪廓,他的手掌上的細紋,他的身體,,他的力氣,他的智慧,他的性格,還有他的性別,那樣神秘地一點一點鮮明,突出,擴大,再擴大,實在是一件最最奇妙的事情了。這真是比任何文學(xué)還要文學(xué),任何藝術(shù)還要藝術(shù)。寫到這里,簡直不想寫小說;既不想寫女人,也不想寫男人。唉,讓男子漢們自己好好兒地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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