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夏日無盡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延河》,ID:呂一田,文責自負。】

我爸成年后,我爺爺給他在上莊蓋了房子,他娶了我媽,后來有了我。我上學那天我爺爺去世。那段時間他經常出現在我夢里,就一個鑲著光邊的頭,還咧嘴笑,嚇哭我好幾回。爺爺走后,奶奶吃飯一天比一天少,也不說話,整天靠著磨得油亮的木頭大門坐著,一動不動。我總覺得她眼前蒙著一層青藍色的紗巾。為了照顧我奶奶,我爸把上莊的房子賣了,我們搬去下莊和奶奶同住。那時我剛上小學三年級。

我是在我奶奶的葬禮上見到她的。那是三年級結束后的暑假。她領著弟弟妹妹來看我奶奶出殯。她站在人群中,胳膊就像兩根樹枝攬著弟弟妹妹,不讓他們亂跑。我盯著她看,她圓臉蛋兒,大眼睛,一條烏黑的大辮子背在身后。那時候的女孩大都留長頭發,等頭發長到齊腰剪下來能賣不少錢。她也看到了我。她的目光帶著淚痕。

其實“攉湯”的時候,我也見過她幾次。

我們當地的風俗,人死了,停靈期間,親屬每天要去好幾趟土地廟“攉湯”。關于“攉湯”的來歷,也有一番說法:據說人斷了氣,鬼魂在去地獄見閻羅王之前,先被土地爺在土地廟羈押三天,死人的親屬要為死人鬼魂“送湯”。

我和堂弟馬杰被安排抬湯罐。燒火棍一般大小的柳條穿過拴著瓦湯罐兩個耳朵的繩子。里面是小米粥。奏樂鼓手們在前面走,我倆抬著湯罐跟在后面。我們后頭是我大爺爸爸叔叔和姑姑們,再后面是來吊紙的親戚朋友。他們披著白色的孝服,戴著白色的孝帽子,一路走一路哭,哼哼唧唧,嗚嗚咽咽,一直到村外的土地廟。笙,鈸,嗩吶,銅鑼聲奏出的喪樂就像好幾千只烏鴉在天空飛。

她弟弟很調皮。我們每次去“攉湯”,她弟弟跟幾個同齡小孩跑在前頭,手里拿著一根把棍子,放在嘴邊,仰著頭,學著吹嗩吶的人邊吹邊往前走。她匆匆跑過來,不顧別人的嘲笑,把她弟弟從那群孩子里提溜起來。她弟弟腳尖著地,雙手亂擺,像練電視上武俠劇里學來的輕功一樣來回顧涌身子。

我奶奶去世后家里突然變得死寂,連狗都不怎么叫了。我不愿呆在家里,常常一大早就出門玩。一玩就是一整天,天黑才回家。

上莊一出家門是光禿禿的荒嶺和土地,上莊樹少,住的人也少,不熱鬧。下莊不一樣,下莊綠樹成蔭,家家戶戶門口的青石板上都有耄耋老人坐著,有小孩在平整的土地上彈玻璃球、玩小虎隊旋風卡。小孩多的時候還能玩老鷹捉小雞和捉迷藏。洋槐樹刮起風來吹在臉上涼快極了。巷子里還有不少小貓小狗趴著睡覺。

起先我天天跟馬杰一塊玩。馬杰是我二大爺家的孩子,就住在下莊。他介紹我認識了大勇。大勇是下莊的孩子頭,大家都愿意跟他玩,他還最先擁有了一輛帶著大梁的“二八”自行車。他爸爸去外地打工,他天天騎著這輛大車找我們。他個子還不算高,騎車上不了大梁,溜完車只能上二梁,身子別在中間,撅著屁股一扭一扭地蹬。車走在路上有點傾斜,像是要倒在另一邊。就那樣他還敢帶人,后車架子上坐著他兩個弟弟二勇和小勇。大勇雖有一眾擁躉,他奶奶卻不喜歡小孩。她奶奶頭發花白,說話帶著喘,整天坐著,像個老巫婆。我們到他家玩,他奶奶臉就跟被霜打了的南瓜一樣難看,還動不動就罵他不干活的小崽子。我們是小孩,但什么都能聽明白看明白,知道他奶奶啥意思。擱那兒指桑罵槐呢。我們盡量不往他家里去。

馬杰還帶我下河玩。河里真是什么都有。人們在里頭撈沙,洗衣服,逮魚。河中心有不少沙洲,上面長滿了灌木、蘆葦和野草,還有水鳥和野鴨在里頭搭窩。草木茂盛,人鉆進去都不好找。那么多沙洲連起來像迷宮一樣,聽說以前有人在里面失蹤。馬杰曾經在這條河里逮過一條十多斤的黑魚,拿回家煮飯,在魚肚子里發現了一枚戒指,當然不是童話故事里的金戒指,是塑料的。我跟馬杰到河對岸的沙洞里抓旱螃蟹,他一抓一個準,一會兒就逮了一塑料袋。我每次都挖出癩蛤蟆來。后來我才知道,他故意讓我去挖有癩蛤蟆的洞的。

我們村在河的這一岸,懸崖占據了大半,另一岸是沙地。沙地上種著一排排的楊樹。那些楊樹有二三十年了,長得筆直。白天站在這岸看,蔥蔥郁郁。晚上里頭光影閃爍——不少人在里面用手電筒照著逮蛣蟟龜子。蛣蟟龜子就是蟬的幼蟲。那種沙地,有樹,最容易生蛣蟟龜子了。它們變成蟬的前一晚,從沙地里爬出來,爬到樹上,第二天一早來個金蟬脫殼,只留一個褐色的空殼抓在樹上。

這條河很寬,那時候村外面剛鋪了瀝青路,遇到河就修橋,直接通到縣城里。我讓馬杰帶我到修橋那邊看看,我還沒見過修橋的。

橋從河兩岸往里邊修,馬上就要合龍了。施工現場就在河中心,還在立水泥柱子。河被改了道,挖土機停在沙灘上。地上除了碎石、石灰和木頭,還有不少用廢了的鐵絲、釘子。由于剛下過雨,工地上還沒人。我們剛過去,水泥柱子后面走出來一個人——我又見到了她。她在地上撿著什么。

馬杰馬上走過去,我緊隨其后。

“紅英,誰讓你撿這里鐵絲的。你不知道這里修橋嗎?”

“用你管,又沒撿你家的。”

“我爸在這修橋。”

“這橋是你家的?”

“小偷。”

“你才是。你全家都是。”

她跟馬杰對罵完看了我一眼,眼里閃出一道光來。她知道我才搬到下莊不到一年。我倒是不討厭她。

那個時候馬杰他爸,也就是我的二大爺,是包工頭。他的工程隊也是這座橋的承包工程隊之一,所以馬杰義憤填膺、咄咄逼人不是沒有原因的。她離開后,我問馬杰那是誰。馬杰說她叫江紅英,她爸在河里電魚不小心把自己電死了,她媽跟人跑了。現在她跟她弟弟妹妹還有一個瞎了眼的奶奶一塊過日子。她上到初二就不上了,在縣塑料廠干了一年,她負責的拉絲機子出了事故,聽說把廠長的手卷進去了,塑料廠開除了她。沒廠子要她,她就出來撿破爛。

我再跟她見面是在老霍那里。

老霍是下莊人,早些年在外地做生意,賣熟食,他鹵大豬蹄子是一絕。他回到村里以后立了一個牌子:收蝸螺牛子,五毛錢一斤。蝸螺牛子就是田螺。這玩意兒在我們河里滿河都是,從來沒有人知道它能吃。老霍人腦子好使,知道橋修好了他就能直接到縣城賣熟食了,這馬上回了老家。沒修橋之前,我們去縣城要繞半天的路,從河道最窄處的一個土橋過去,兜兜轉轉很費勁。

那天我提著一籃子的蝸螺牛子去賣。知道老霍收蝸螺牛子以后,我們這些想賺零花錢的小孩都跑到河里去撿蝸螺牛子。我一次能撿二十斤,賺十塊錢,買雪糕足夠了。那天她也去賣蝸螺牛子,但是她第一次撿這玩意兒,她的籃子里什么都有——河蚌、水草、石子、螞蝗、死螃蟹,她撿了五斤左右,老霍只給她算了三斤結錢。老霍家里都是水池,水池里是他收來的田螺,水面上飄著一層油,整個院子里有一股香油味。聽說蝸螺牛子聞到香油味就把里面的泥全吐干凈。橋修好后我跟我爸去縣城的菜市場見過老霍賣的田螺,叫香辣田螺。做好的田螺里還摻雜著不少辣椒、大茴和花椒,聞著噴香,可以試吃。用牙簽挑出里面那一丁點兒綠豆大的肉吃,甚是麻煩。

從老霍家里出來她跟了我一路。到了拐角我藏了起來。她看不到我不知所措,就好像獵狗一不小心跟丟了獵物。她兩只大大的眼睛四處尋覓。我在洋槐樹樹杈上跳下來,她有點驚訝。

“你跟著我干嘛?”

“你在哪里撿的蝸螺牛子?”

“就在咱河里。”

“能帶著我嗎?”

我看著她那張古銅色的臉,干干凈凈的。洋槐樹葉漏出來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好看極了。我有預感,我們能成為朋友。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們就在河邊見面了。那時河上面還飄著一層白色的霧氣。她頭發有點散亂,就剛從床上爬起來那種樣子。早上有點涼。她穿著灰色的厚布褂子,這褂子像是她爸的。她拿著硬塑料條編的正方形口的籃子,比自行車車筐大,褐綠色的,兩根系子。

“差點沒起來。為啥那么早?”

“早上蝸螺牛子多啊,水里面的石頭上叮著一層,而且又大。那時候也沒人攪渾水,一會兒就能撿一大籃子。”

“行。我跟著你。”

我們往河里面走。

下了水之后我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跟在我后面,一步不離,亦步亦趨。我在前面走,大的都撿到我籃子里了,而且我把水弄渾了,她什么也看不到。我都快撿了半籃子了,她還沒撿到什么。

“你別跟著我啊。你去那邊。”

“那邊蝸螺牛子多嗎?”

“到處都是。”

“你見過浮在水面上的秤砣嗎?”

“啥?秤砣?”

“聽說河里水面上有時候能看到秤砣。要是看到了秤砣,千萬不要去撿。”

“為什么?”

“你想想啊,秤砣是什么做的。鐵做的是吧,怎么可能浮在水面上?一定是秤砣下面有東西托著它。聽說是水鬼托著,人一過去,水鬼就把人拉下去……”

“你聽誰說的?”

“我奶奶。”

我這才知道她為什么跟著我。我是不信那些東西的。早上河里很安靜,除了很遠的地方有撈沙的,還沒什么人出來。夏天草又猛,沙洲上到處長著灌木和蘆葦,跟一群野鹿似的,人進去轉個頭就沒影了。這風聲鶴唳的,指不定里面就有什么東西,她當然害怕。

于是我讓她走在我前面,她撿累了,我就去前面。

這一天我們各賣了十多塊錢。

賣完蝸螺牛子,在老霍家大門口,她手里攥著錢,臉上有一種滿足,又好像很激動。

“謝謝你。”

“沒啥。”

面對她的真誠,我倒是不知道說什么。

連著好幾天,我們賺的錢只多不少。她每次都很開心,也不再擔心水鬼的事。

我們也慢慢找到了撿蝸螺牛子的樂趣。有時候我們從河岸的兩頭向中間撿,看誰先到最中間。我們也會分配“小島”,如果誰的“小島”先撿完了,可以到對方的地盤去撿。有時候我們撿著撿著就玩起了捉迷藏——我拿螞蟥嚇唬她,她躲在草叢里讓我找不著。我買來冰棍給她吃,她編了草帽給我戴。我覺得她越來越漂亮,她覺得我越來越幽默。天陰的時候,水和天連在了一起,難以分辨哪個是天,哪個是水,我們被那樣的景色所震撼。

其實她有點怕這些活的東西,哪怕蝸螺牛子這種在水里吸在石頭上一動不動的生物。她皮膚也不能長時間在水里泡著,過敏,會起疹子,紅紅的一片都是小黑點兒。但是為了賺到錢,她不在乎那些了。

撿蝸螺牛子這事兒,不是誰都能干的,馬杰就受不了這苦。剛開始還是馬杰告訴我這個好消息的。我們一起去撿,第一次撿了十多斤,差不多都是我撿的,賣了五塊錢。回到我二大爺家里,二大爺說馬杰是我弟弟,小,要讓著他,分錢的時候只給了我五毛,正好可以買一根好點的雪糕。我第二天拿了兩個籃子去找馬杰,叫他一起去撿,這次分開各撿各的。沒想到他死活不去。他說他的零花錢一個星期就有十多塊,他爸,也就是我的二大爺不讓他干這個,丟人。大勇也撿過一次就不撿了,他覺得沒意思,不如捕魚逮蝦騎自行車好玩。撿蝸螺牛子很枯燥,要一直彎腰,像拾東西一樣一個個從水里拾到籃子里,腳在水里一點一點往前挪步。我爸在縣酒廠刷酒瓶子,有時候住酒廠宿舍,很少回來,從來都不管我。我媽忙地里的農活,天天蹲在長得跟人群似的莊稼地里除草,除了飯點回家給我做飯,其他都顧不上我,更不給我零花錢。

大橋合龍這天村里大部分人都去了。那天上午我跟她還在河里撿蝸螺牛子。她已經熟悉了這條河,不再害怕,也有了自己的路線。她知道哪里蝸螺牛子比較多。橋那邊鑼鼓聲震天,還放起了一百響的大鞭炮。大橋建成之后,我們村到縣城就只有三公里,騎自行車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到,方便極了。橋和瀝青路連起來,馬上就能通車了。

我們停下手里的活,坐在沙洲上看著遠處的那座橋,聽著那些吵吵鬧鬧的聲音。她從衣服口袋里拿出面包和牛奶來,給了我一塊黃色的面包,一袋軟皮包裝的牛奶。那時面包和牛奶對我們來說還是奢侈品,不是每天都能吃上的。我接過來,大口吃起來。

“要是以后天天都吃上面包,喝上牛奶,那該多好啊。”

“你好好上學,考上大學,就能天天吃上。”

“你呢?你怎么不上學?”

“馬良,咱們不一樣。”

“你媽不管你們?”

“她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就當沒那個媽!”

“你還是進塑料廠干吧,去酒廠刷酒瓶子也行,跟我爸一樣。月月拿錢。”

“不去!那種地方沒一個好人。那個色狼廠長老是摸我,我上班時間他還過來找我,我把他手給弄進機子里了。”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眼神里有一種憤怒,我也能感受到一種堅毅。

那時我并不能理解她的痛苦。

那之后她更加努力地撿蝸螺牛子。以前我們都是一天撿一次,吃中午飯的時候拿去賣,下午休息。慢慢地她下午也去,就像上班一樣。多的時候一天能賺五十塊錢。夏天的太陽太曬了,本來說好下午跟她一起去撿蝸螺牛子,我去了一次受不了熱就沒去了。

蟬的叫聲永遠那么聒噪,整個夏天都有一種滯重感。我拿著賣了蝸螺牛子的錢買了不少小虎隊干脆面,里頭有旋風卡,我還差幾個就收全了。一到中午我就跟馬杰他們去河里洗澡。河邊有一個地方水不是很深,到脖子,底下全是沙,挨著一塊低矮的懸崖,脫光衣服直接從上面跳進去,再像鴨子一樣冒出頭來,特別爽。從洗澡的地方有時候能看到她,她繞著一個河中心的沙洲不時俯下身來一個一個地撿蝸螺牛子,就像一個機器人。

有一個晚上我跟二大爺和馬杰到楊樹林用手電筒照蛣蟟龜子,回來的時候碰見她了。她腿上濕漉漉的,一只手拿著手電筒,另一只手提著籃子,籃子里是蝸螺牛子。我覺得她八成是瘋了。

早上她還是照常早起。

有個早晨我剛到河里,她拽著我的手,鉆進一個蘆葦叢里。里頭有兩顆白色的蛋,在蘆花做的窩里很耀眼。她說那是野鴨蛋。我不敢吃那玩意兒。她拿回家了。她說她要腌上,過些日子吃咸鴨蛋。

夏天已經過了一半,路和橋都通車了。她有了很大變化。她變得瘦了些,古銅色的皮膚曬脫皮了,腿上很白,是被水泡出來的。她的胸脯倒是比以前顯得大了,像波浪一樣一起一伏的,我老是想盯著看。她察覺出來了也不說啥,任由我看。我發現她臉上有些紅暈。

我常見到她弟弟和妹妹。她妹妹叫紅萍,長得跟她有點像,手里總是攥著一塊糖,見到我直接塞給我。我經常給她買冰棍吃,她很喜歡我。她弟弟叫國棟,跟其他幾個小孩天天瘋,到處去,不是在樹上就是在墻上,手里不是麻雀就是泥巴。有一次我還看到他嘴腫了,跟根兒香腸似的,被馬蜂蟄的。她不允許她弟弟妹妹下河,她知道這河里每年都會淹死幾個小孩。

知道蝸螺牛子可以賣錢以后,附近幾個村里的人都來河里撿。蝸螺牛子越來越少。這條河里能去的地方我們都走遍了。她還想到更遠的下游去,那里的水有點臟,酒廠把廢水排到里面去了。我們去過一次,回來渾身都是臭味。我想放棄了。不就是沒有零花錢么。而且橋修好以后,挖土機開始挖河,已經開始挖下游了,聽說要建個公園什么的,要把那些不規則的沙洲都推平,弄得干干凈凈的。河對岸也有人在殺楊樹了,不知道在搞什么。

我看得出來,她很著急。

我慢慢地不往河里去了——早上也不去了,在家睡懶覺。有時候路上遇到她還故意躲著。她跟一開始我印象中的那個女孩簡直就是兩個人,怎么說呢,她衣服更破了,臉變黑了,背有點駝。我覺得她像一個小老太太。她有時候把空籃子兩個系子套在兩個胳膊上,背在后面。空籃子在她背上就像蝸螺牛子的殼。

我跟大勇和馬杰走得更近了。我們在村里發現一個廢棄的后院,據說那家人都搬到城里去了。后院里面有種的何首烏。村里的王中醫也收何首烏,我們偷偷進去挖何首烏,賣給王中醫。有時候我會帶著大勇和馬杰到上莊的荒嶺上逮蝎子。蝎子蜇人,但是也好逮,掀開石頭就能看到它們。它們卷著尾巴,蜷縮著一動不動,發現了人它們也跑得慢。我拿筷子就像夾菜一樣直接把蝎子夾到空酒瓶子里。蝎子也能賣錢,一百多塊一斤。不過一只小蝎子才多大?一個人不吃飯不睡覺逮一個月也逮不了一斤。馬杰逮回家的蝎子都拿給我二大爺泡酒了。我們還到溝里抓泥鰍。溝跟河不一樣,那里陰森森的,有股酸臭味,聽說很多人生了小孩一看是小女孩就不要了,掐死扔在那里。那里以前鬧過鬼,一到晚上就有嬰兒的哭聲。那些我們都不怕,不但抓泥鰍,還在里面烤泥鰍吃。

大勇喜歡到瀝青路上騎自行車,瀝青路平,騎起來穩。那時候瀝青路剛通車,偶爾有輛卡車飛過。那已是初秋了,我們已經開學了,我上小學四年級。瀝青路邊上曬了不少新刨出來的花生和新收割的大豆秧。大豆秧上的豆莢曬干了就爆開,豆子崩得滿地都是。

有一個周末我走到村外,看到大勇騎自行車在瀝青路帶著二勇和小勇飛快地竄,我立即跑過去。我一直想坐坐他那輛自行車。我還沒跑到跟前,一輛卡車沖過來,直接撞飛他,從他頭上碾過去。他的頭癟了,不一會兒就積了一大攤血。二勇和小勇被甩了出來,就像豆莢里爆開的豆子一樣飛落到地上,接著就聽到他們哇哇的哭聲。那輛卡車一溜煙跑了,車尾巴上冒出滾滾黑煙。

大勇出事后我不怎么到處玩了。我看到她仍舊在河里撿蝸螺牛子。下午放了學我又跟她到河里撿蝸螺牛子。

她對我的回歸感到高興。她說有天早上她去撿野鴨蛋,發現窩里是空的,連著三天都是。她就知道這野鴨蛋被人撿走了。她當然很不高興。第四天早上天還沒亮她就起了,埋伏在蘆葦蕩里。她看到一個光膀子的小孩過來撿野鴨蛋。那孩子瘦得皮包骨頭,枯黃的頭發,就像一個人偶娃娃。她沒有出聲,跟著那個小孩。小孩是河對岸一個村子的。她跟著那個小孩穿過七零八落的楊樹林,跟到了他家。那個小孩比她弟弟大不了多少,卻跟兩個八九十歲的老人一起生活。這一家子住的是草房,沒有圍墻,屋里比要飯的住的地方還破,沒有下腳的地方。那小孩把撿到的野鴨蛋放進鍋里煮,煮完三個人就著咸菜和饅頭一起吃,樂呵呵的。她看到那一幕鼻子酸了。

“后來呢?”

“后來那個窩的野鴨蛋我就不過去撿了。他們比我還不容易。”

那時整個河已經被挖了一半,沒有了沙洲的那半邊河光禿禿的,看著很空曠,河對岸的楊樹也被砍了大半。這些變化讓我非常不舒服,覺得這個世界少了很多東西。我說不清也道不明。我無法阻止也不能改變。

她撿蝸螺牛子的路線也被破壞了。挖土機就在她面前作業。我看到她走到挖土機面前,直盯著挖土機。開挖土機的司機從駕駛室的窗子里探出頭來,大聲罵她不要命了,叫她滾。她朝挖土機吐了一口唾沫。

我跟馬杰再去大勇家找二勇和小勇玩的時候,大勇奶奶的臉笑得像春天的花兒,她拿葡萄和山楂給我們吃,讓我們好好跟她兩個孫子玩,想怎么玩怎么玩,愛怎么玩怎么玩。聽說大勇出車禍的時候,她拄著拐杖,裹著的小腳走路晃晃悠悠,一走一顛,走了很久才走到瀝青路邊。看到大勇的慘不忍睹的尸體,她昏死在車禍現場。

那年快到國慶節的時候地里的地瓜也該刨了。地瓜刨完后她讓我到她家里去。她說她家的地都被親戚要去種了,他們說每年會給他們糧食,但也只給了一點,還不夠兩個人吃的。她奶奶眼睛瞎了,弟弟妹妹還小,她要是不掙錢,一家人都得餓死。她從盆里用笊籬撈出泡好的田螺,我這才發現她家里還養著田螺。佐料她準備好了,都在鍋臺子上。她洗了幾遍田螺,在鍋里放了油,把田螺倒進去炒,加鹽、加佐料,加醬油。三下五除二就把田螺炒好,然后加水煮。她妹妹幫她燒火。柴火是從楊樹林里撿來的樹枝和樹葉子。她奶奶一直坐在院子里,臉像老枯樹皮,嘴里像是嚼著什么東西,一點聲響沒有。唯一的動靜是把身邊倒了的拐杖扶起來。我感覺她像我奶奶,又感覺不像。她妹妹很懂事。燒完火又去掃院子。她家里有三間屋,她奶奶住西邊,她跟弟弟妹妹住東邊這間。

炒好田螺后她放了十幾個咸鴨蛋到鍋里,添上水,沒過咸鴨蛋。上面放上鍋篦子,再擱了幾個饅頭,蓋上鍋蓋燒火。

我們圍坐在院子的小方桌吃飯。我來之前并不知道她要請我吃飯。

“我爸以前跟我說,做事要有堅心,我當時聽不懂他在說啥。他死了之后我才知道過日子的難。”

我看著她清瘦的臉。這個夏天她一直忙著撿蝸螺牛子賺錢,已經瘦成鬼了。

“他活著的時候是石匠,卻干好幾樣活,誰家蓋屋就到誰家去。每天早上他還要早起拾掇地,莊稼不能落下。閑了就去河里電魚。我們家從來都不缺魚吃。我媽在家看孩子,他什么都不讓她干。我們家啥都不缺,日子過得讓人眼紅。村里人都說我媽有福氣,上輩子積了德。可是我爸出了事,我媽跑得比誰都快。語文課本里有個成語,叫‘?樹倒猢猻散’,我覺得說的就是我家。”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拿起一根牙簽,挑田螺里面的肉吃。我發現我一挑肉,她手就往胸口一捂,好像有點疼。我停下來想問問她怎么回事,她突然又好了。

她做的田螺又辣又咸,很入味。看我挑田螺里面的肉,她也拿起牙簽來挑,不過挑出來她自己不吃,給她妹妹吃。她瞎眼的奶奶還是坐在那里,一手拿著一個饅頭,一手拿著一個剝好的咸鴨蛋,也看不出來吃了多少。她奶奶吃飯沒有聲音。

我又拿起一個田螺,慢慢挑出里面的肉來。她胸口好像又疼起來。

“你怎么了?”

“沒事。”

“不行就讓王中醫看看。”

“我炒的蝸螺牛子好吃嗎?”

“好吃。”

她拿起一個咸鴨蛋來,剝開皮給我,接著遞給我一個熱饅頭。

“我問老霍要配料,他不給。這老東西精得很,怕我學去自己炒了賣,不讓我知道。我就專門在他炒蝸螺牛子的時候進去賣,在一旁偷偷看,慢慢地就知道怎么做的了。別說這玩意兒還不孬。人真會吃。”

我掰開咸鴨蛋,里面橘黃色的蛋黃流出油來,香噴噴的。我舔了一口。

“這是河里的那個野鴨蛋?”

“就是那個。”

“真香!”

“你不是不敢吃?”

“你們都吃了。毒不死我。”

“咯咯咯。”

她笑了起來。我很久沒聽到她這么爽朗的笑了。那也是我最后見到她笑。

“你知道嗎?我吃過最好吃的咸鴨蛋,是你奶奶給我的。那時候我爸剛死,我媽還在家里,整天哭,發愁怎么辦。我們幾個天天都吃不飽飯。我媽果然留不下來,沒幾天就跟一個開著小車來這里賣皮鞋的跑了。村里的人舌頭長,見到我就嚼舌根子。你奶奶不一樣,經常叫我到她那兒吃飯,說我可憐,讓我別理那些人。她告訴我,過日子啊,就得熬著,熬一熬好日子就來了。她知道我苦。她腌的咸鴨蛋好吃。我見過她怎么腌咸鴨蛋,她愿意教我,我很快就學會了。她死的時候,我非常傷心,連著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腦子里總是她的樣子。”

她奶奶在一旁停止了吃飯,默默聽著。

“我奶奶?”

她這一說,我奶奶的形象立即浮現在我眼前。她才去世沒幾天,我卻感覺她死了很久。

“我一直忘不了你奶奶。我想說,你跟她一樣,是個好人。”

這個時候她弟弟回來了,玩得一身汗,臉上都是土,頭發奓著。他一進門就走到水龍頭前,嘴對著水龍頭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喝完之后他站直身子,看看我,又看看他姐姐,又看看桌子上的田螺、咸鴨蛋和饅頭,舔了舔嘴唇。

我繼續挑田螺里的肉,剛挑出一塊肉來,她卻突然捂著胸口暈倒了。我把她扶到屋里,她喘著粗氣說她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過了幾天我又見到她。她把辮子剪了,剪成一個學生頭,像蘑菇。賣頭發的錢給她弟弟妹妹買了厚衣服。她還是穿著那身破衣服。我勸她不要再撿蝸螺牛子了,她說過幾天河挖空了,想撿也沒法撿了。

我決定再跟她去撿蝸螺牛子。那個時候我放著七天的國慶假,時間很多。河里的水冷了,有點凍手。草木也黃了,枯萎了。挖土機把河挖成了我完全不認識的樣子,只剩下幾個沙洲,就像墳頭一樣,包括她發現野鴨蛋的那個。但是河都成了這樣,哪里還有什么野鴨,更沒有什么野鴨蛋。

河變得干凈了,里面幾乎沒有蝸螺牛子了,我找了半天沒看到一個。她的籃子也是空的。我感覺她很疲憊,頭發像枯草一樣,眼里沒有神。我問她怎么了,她只是搖搖頭。我不敢到處走,被挖土機挖過后,河道徹底變了,加上之前很多地方撈沙撈得多,水深不見底,一不小心就掉進去。我會游泳,但看著那深水就像深淵一樣,好像要把我吸進去,還是怕。

挖土機的作業還沒完成,在挖最后一個沙洲。那個挖斗鏟下去挖了一斗之后,沙洲里突然爬出來很多小螃蟹。小螃蟹翠綠色,密密麻麻的,慢慢移動,像成群的螞蟻,又如一股泥石流。開挖土機的司機一看那情形怕了,下了挖土機就跑。我跟她立刻走上去。螃蟹繞過我們的腳往水里爬,就像千軍萬馬在平原上奔跑。我好奇沙洲里面有什么,走上去看了一眼。那一眼讓我心驚:里面全是活的田螺,一只叮著一只,像大海的破浪,又像層巒的群山。我大跨一步上前,蹲下就撿,剛撿了一把我想起她。我回過頭,卻沒看到她。我搓搓眼睛,只看到地上那只褐綠色的籃子。

我有點害怕,站起來,轉過身,大聲喊著她的名字,沒有回應。我慌了,在河道里又走又跑,尋尋覓覓,期望看到她。可是哪里都沒有她的影子。我嗓子喊啞了,腳也沒有了力氣。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起風了。太陽躲在云里,整個天暗了下來。我找不到她了。她徹底消失了。

我停下來,望著這條河。河很寬,像水庫,沒有什么阻礙,一眼可以望到頭。那片楊樹林也沒了。大地像被剃了頭。我想起夏天我跟她在這里捉迷藏的場景。那是多么快樂的時光。而現在這個世界,什么也藏不了了。

我蹲在河里哭了起來。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363評論 6 532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497評論 3 416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305評論 0 374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962評論 1 311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727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193評論 1 324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257評論 3 44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411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945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777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978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519評論 5 35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216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642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878評論 1 286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657評論 3 391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960評論 2 373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