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老爺子又在樓下哭。清冷的早晨配著這慘烈的哭聲,更覺得寒意刺骨。
“這日子沒法過了啊~~不給我活路啊~~”
孫小滿扒了一嘴飯,忍不住問她媽:“媽,你不去勸勸嗎?”
孫大媽嘆口氣:“勸什么啊,他自家兒孫的事,誰管得了啊!”
送女兒去上學,孫小滿隔著車窗看了一眼小花園里抹眼淚的鄧大爺。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佝僂著背,低垂著頭,呆呆地靠在躺椅上。在秋風中,像極了一幅傷感的油畫。
唉,這是本月第幾回了?
鄧大爺是小區(qū)里的傳奇人物,年輕時當傳奇是因為他的干部出身。退休后成傳奇是因為那一堆兒孫。
不,兒孫賊
老一輩中國人講究養(yǎng)兒防老,那時候社會保障制度也不完善。誰家生的兒子多,父母就覺得晚景有靠。鄧大爺就特別自豪——自己有倆兒子。
可惜,不是每個兒子都認得孝這個字。
大兒子讀書讀出了名堂,幾十年前就離家去了鄰市大學教書。娶了個當?shù)叵眿D之后,大兒子回家就越來越少,到后來,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吃頓飯。
二兒子老實,鄧大爺想怎么也得留在身邊,一方面自己年輕時能照應他,一方面等自己老了有人照應。
于是二兒子就心安理得地搬進了自己爹給買的房,進了自己爹給安排的單位,娶了個自己相中的媳婦。
媳婦是個厲害角色,娘家條件不好,從小就知道錢的重要。進門第一天她就看透了:這個家里拿錢的人是公公。也摸清了公公的命門就是兒孫。
這好辦,那就生唄。
沒幾年,兒媳婦生了一對兒女。鄧大爺樂得啊,逢人就發(fā)煙,大家都夸他好命,加上大兒子家的倆孫兒,孫子輩上湊了個四角齊全。這福氣啊,在后頭呢。
可他忘了,孫子再親,中間也隔了一輩人。中間那輩人一旦心歪身斜,下面也會一起歪。。自己辛苦一輩子搭建的美好愿景,隨時都會坍塌。
很不幸,兒媳婦并不在意公公的夢想。她在乎的只是錢。
從斷奶開始,媳婦就把倆孩子扔給了公公。美其名曰:要打工賺錢沒時間。鄧大爺喜歡孩子,在他的觀念里,隔輩人比下輩人親近。于是他想都沒想就樂呵呵答應了。
結果一帶就是十來年。
倆孩子從3歲到上大學都跟著鄧大爺老兩口,三茶六飯、學費醫(yī)療都是爺爺奶奶管的。他倆一天天長大,鄧大爺卻一天天老下去了。
他覺得這一切都值得。特別是倆孩子同時考上研究生的時候,鄧大爺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正圓滿了。那年在小區(qū)會所里擺的慶功宴,是鄧大爺一輩子最榮耀的時候。
酒桌上,所有人都舉杯向他道賀,老鄰居老下屬都夸他教育出這么出息的倆孫兒。倆研究生啊!一般人誰有這個能耐!恭維聲、祝賀聲雪片般飛來,鄧大爺站在舞臺當中滿面紅光,真真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誰都沒留意,兒媳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她心里別扭:那是她生的孩子,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憑什么現(xiàn)在出息了就成公公的功勞了?!不就是帶了幾年孩子嗎?
她兩口子早就下崗了,男人是個全無能耐的窩囊廢。倆人擺過攤、賣過飯、批發(fā)過蔬菜,可都沒起色。年齡越大越窮,連兒子女兒讀研的錢都是公公出的,這日子可怎么過!
看著公公,媳婦又起了新的念頭:他年紀大了,有那么多錢又花不了。這么多年身邊就自家老公一個兒子,這錢反正也得給我們,早給晚給不一樣嗎?
想定了主意,媳婦再打量公公,就跟打量一本活期存折似的!
于是,媳婦隔三差五的就去跟公公要錢。今天是批發(fā)東西沒錢了,明天是租的房子沒錢了,后天是兒子上學沒生活費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鄧大爺想說不管吧,看看兒子窮的樣子又不忍心,于是錢包一松,就這么認了。
那之后,鄧大爺每個月5000的退休金,有3000多都補貼了兒子。
“這也沒啥。”他想,“自己親生兒子啊,能不管嗎?反正,還有倆孫兒呢。”
當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件事上時,它往往會回過頭給你一記暴擊。擊垮鄧大爺?shù)模€真是那倆孫兒。
孫大媽第一次聽見鄧大爺在花園里哭的時候,是大孫子研究生畢業(yè)了要結婚。
“這是好事啊,你哭個啥?”孫大媽給鄧大爺打著扇子勸。
頭發(fā)花白的鄧大爺直抹眼淚:“你不知道,孫子媳婦家里要10萬塊彩禮和三金。他媽就來找我要,說沒這錢就不結婚了。”
孫大媽一聽也火了:“憑啥你拿錢啊?!你給自己兒子娶完媳婦,還得給孫子娶媳婦?!天下哪有這個道理?!誰的兒子誰負責!!!!”
鄧大爺眼淚止不住:“我也是這么說,可是,可是。。。。”他揉著胸口:“可是我孫子,我一手帶大的孫子,他跟我說,他說。。。。。”
鄧大爺嘴唇直哆嗦:“他說,爺爺,你要錢有啥用啊?!憑啥不給我啊?!”
孫大媽氣得直蹦,這是人說的話嗎?!當下,她就糾結了一群老頭老太就去敲鄧家二兒子的門。
鄧家老二不在家,兒媳婦和孫子面對群情激奮的老年戰(zhàn)隊全無還手之力。老太太們話說的重了,兒媳婦干脆把臉一抹,坐地上就哭:“我有什么辦法啊,這不是沒錢嘛。你們也看見了,孩子他爹是個窮鬼。可是因為我們再窮,不能窮了孩子啊。逼得孩子娶不了媳婦你們就滿意了?”
老年戰(zhàn)隊都怒了——哪有這么死嘴粘牙的人,一句話不提自己的錯。不停的裝冤喊可憐,拼命把錯往別人頭上推。
孫大媽一擼袖子就打算批講這潑婦。誰知那個研究生孫子往前一撲抱住自己媽,紅著眼吼:“你們是要逼死我媽么?我們自己家的事,跟你們有關系嗎?!不就是不想給錢嗎?這婚我不結了!!讓我爺爺抱著錢過一輩子去吧!”
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么沒臉的話也能說得如此正義。孫大媽都哆嗦了:“你長這么大,吃的喝的都是你爺爺?shù)摹,F(xiàn)在你長大了,不孝順也就算了,還伸手掏他的棺材本,你有良心嗎?!”眾人義憤填膺,紛紛幫腔罵陣,場面一時膠著。
正不可開交,只聽大門口嘩啦一聲巨響。鄧老爺子哆嗦著站在門口,地上一個砸碎的花盆。孫大媽趕快去攙他,手還沒扶到對方胳膊,反被鄧老爺子抓住了。就見老爺子滿眼淚花,顫了幾顫擠出來一句:“算了,謝謝老幾位了。自己兒孫,總不能真不管。。。”
老年戰(zhàn)隊憤然解散,紛紛表示再也不管鄧家的事了。孫大媽更是氣得回來灌了兩碗綠豆湯。她跟孫小滿說:“等會著吧,老鼠拉木掀,大頭在后頭呢。”
聽說,鄧大爺?shù)降啄昧?萬出來給孫子。
沒半年,孫女結婚。兒媳婦故技重施,鄧大爺又哭了。
再后來,鄧大爺一個月要哭好幾次
晚上孫小滿下班回家,看見自己媽躺搖椅上正發(fā)呆。小滿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媽,你這怎么了?”
孫大媽悠悠嘆口氣:“你不會讓我立遺囑吧?”
孫小滿蹦起來:“呸呸呸,胡說什么呢,電視劇看多了吧您。”
拍拍女兒,孫大媽坐起來:“鄧老爺子哭一早上就為這個,兒子媳婦逼他立遺囑呢。”她搖頭:“最近鄭州房價漲得厲害,鄧家老二就盯上老爺子地鐵口那套60平的舊房了。他算盤著要是拆遷改造,每平方起碼得一萬五。這一家四口逼著鄧老爺子立遺囑,非讓他把這房子留給自己,怕老爺子把房留給鄰市的老大。”
孫小滿瞠目:“錢坑完了又坑房?這家人腦子咋長得啊?!媽,那沒人管一下嗎?”
“管什么呀,他自己兒孫的事。”孫大媽搖頭:“真的去了,他又心疼孩子,最終還是會給。唉。。。兒孫債啊。。。。”
長長一聲嘆息,飄過孫家客廳,飄過鄧家大門,消逝在華燈初上的小區(qū)里。薄暮漸濃,墨色覆蓋了鄭州。
整座城市鱗次櫛比燈火輝煌。
誰知道這燈光后面是幾家歡笑,誰又知道今天膝下承歡的兒女明天會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