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個人最大的兵荒馬亂不過是幻滅。?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黃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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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談加繆的《局外人》而不談荒誕,就如同談薩特的《嘔吐》而不談存在主義一樣。
人類世界從來都是荒誕的,不是以戰爭時代血肉橫飛的殘暴方式荒誕著,就是以和平年代不動聲色的冷漠荒誕著。荒誕被談得太多了,居然一點也不覺得荒誕。
這本薄薄的小書,越讀越厚,極具震撼感。無奈天資所限,翻閱反復,始終難得其要領。所以這篇文章不想再糾結于這一點,也不敢妄言存在主義,只想牽強而又淺薄地說說《局外人》的存在感。
看到書名,不知怎的,我一下將其對應到了當下流行的朋友圈——這本書提醒了我們“圈外人”的存在。要知道,在這個連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代購炒股買項鏈的都會加你朋友圈的時代,圈外人是多么珍稀的異類。
2
加繆創造《局外人》的時候,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資產階級文明的開端,戰爭的兵荒馬亂導致宗教精神的流離失所,回歸一無所有的人們突然找不到精神的寄托,沒有了存在感和歸屬感。此時號稱是人本主義的存在主義便應運而生,存在主義大師薩特認為“他人即地獄”,為自我異化的人群找到了合理存在的理論認同。
而現在的我們生活在太平盛世,照理說國泰民安,絕大多數人安居樂業,然而物質財富的膨脹和貧富鴻溝的擴張使得這個世界荒誕的本質從未發生改變,精神上流離顛沛的人們并不比動亂年代少。
叔本華說,“欲望不滿足便空虛,欲望滿足了便無聊”,存在感稀薄的人們總是在酒足飯飽之后去朋友圈獨孤求贊,不厭其煩地拿自己的世界觀去與他人比較,并以由此產生的差異來肯定或否定自己,進而使自己符合主流價值觀。
于是乎,圈內的朋友們大多很快找到各自的派別歸宿,享樂主義、拜金主義、功利主義、悲觀主義、星象派、宿命論……
同黨們之間要么惺惺相惜,要么互相看不順眼;沒能給自己的價值觀找到某個明確歸類的人就像孤魂野鬼似的游蕩在外,覺得跟整個世界沒有默契。
叔本華還說了,“獲取幸福的錯誤方法莫過于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原因就在于我們企圖把悲慘的人生變成接連不斷的快感、歡樂和享受。這樣,幻滅感就會接踵而至。”
當代人最大的精神危機,便是存在感的幻滅,確切地說,是別人眼中的存在感的幻滅。
3
相比之下《局外人》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小宇宙無比強大的人默爾索,他主動異化自我,自絕于社會和人民之外,拒絕被任何道德、宗教,以及現存的任何主義所同化。
首先他絕對不是悲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認為:“人生如同上好鉉的鐘,盲目地走一切只聽命于生存意志的擺布,追求人生目的和價值是毫無意義的”。默爾索正是這樣一個人,他不追求人和人生的意義,只追求感官的享受。例如,他在為媽媽守靈時還吃牛奶喝咖啡抽香煙,第二天就和情人縱情聲色,這后來成為判定他是個冷酷無情的鐵血殺手的有力佐證。
他雖然享受現實的欲望和快樂,但又顯然跟享樂主義者也有區別。他對于享受從不貪心,總是隨遇而安,容易滿足,即使在不見天日的監牢里,他也能自得其樂,很快適應。
他更不是功利主義者。當老板派他去巴黎發展時,他居然說,人們永遠也無法改變生活,有什么樣的生活都差不多。他念大學時,曾有過這樣的雄心壯志,但是輟學后,他很快懂得,這一切其實并不重要。
他甚至不屬于存在主義和虛無主義。海德格爾認為,作為“存在”的人,面對的是“虛無”,孤獨無依,永遠陷于煩惱痛苦之中。人面對著的是一個無法理解的世界,即一個荒誕的世界,人永遠只能憂慮和恐懼。正是憂慮和恐懼,才揭示人的真實存在。可是默爾索從來不憂慮,從來不怖懼,或者說,他也憂慮、怖懼過,只是他總有辦法自我化解。哪怕身陷囹圄,他也能泰然處之。當他設想上訴被駁回時,他說,
“這樣,我就只有去死。死得比很多人早……我不是不知道三十歲或七十歲死,區別不大……既然都要死,怎么去死、什么時間去死,就無關緊要了。”
4
默爾索有自己的一套堅不可摧的處世哲學,即使面對人生終極意義上的生死考驗,他仍然是一個很“有把握”的人,以至于他在面對苦難和死亡的時候,展現了超強的心理適應能力和堅韌的自我存在意識。
當神甫抱著一顆拯救靈魂的心來同化他,想讓他相信上帝皈依基督時,他拒絕相信自己是罪人,也不相信有來生,他說“我好像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但我對自己很有把握,對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 是的,我只有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即使基督教也無法救贖他的靈魂。
總而言之,從他的所作所為里,你無法將其歸類于任何哲學范疇。
默爾索對人類社會的異化體現在親情、友情、愛情、功利和生死的方方面面,如果能否看破、放下執著的佛教標準來衡量,默爾索算的上一個“圣人”了——他將認識的一切看得云淡風輕,但是又不拒絕生理上的欲望和心理上的快樂;他享受現世安穩,卻并不貪心,總能找到自己的悠游所在。
他永遠以絕對忠實于自己本真的狀態生活,從不虛偽——母親過世,他不像別人那樣痛哭流涕;情人讓他表白,他卻坦言不愛;鄰居問他愿不愿交朋友,他說交不交都可以。他是一個精神絕對自由的人,不受一切人世強加的外在標準所約束。
當他最后被拋進冰冷的監獄,他卻感受到他“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居然感到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
世界以為像踩死一只臭蟲一樣碾死了他,卻不知道,早在行刑前的那個晚上,他已經以一種孤傲的幸福姿態拋棄了整個世界。整個哲學史上都無法抹殺局外人的存在。他以自己強大的內在,向全世界宣布,哪怕全世界都否定他,他依然可以幸福地生,幸福地面對死亡。
你生活著,卻被漠視。
你存在著,卻被忽視。
那又有什么重要,在這太平盛世,只要自己擁有堅強的內核不崩潰,只要自己內心小宇宙不幻滅,你的存在感誰也無法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