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河邊回來,經過朝陽小鎮時,猛然有人說班超墓就在附近。
一驚。我竟然不知,一下子心很虛。算是路過,心咚咚跳得厲害,想急著看到它了。
曲曲彎彎,在青青的麥田間見到一個并不很大的土冢,東南角立著一個新碑。
就是它了。
春日的夕陽下,頓覺有點虛幻。這小小的土堆里,真的埋葬著近兩千年前投筆西去、揚名萬里的書生嗎?黃沙絕域間恩威并用,再無書生迂腐、時見勇士韜略的班超,就歸結于這淺淺黃土了嗎?
史書的記載和當地的傳說都言之鑿鑿,這個一腔血氣的讀書人走出書齋,立下的不世之功讓后世的文人神往。出生于秦地,功業在西北,落幕在我家鄉的北邙,也占了一堆黃土。
當然,它比周圍百姓的墳頭要大許多。
誰不知道班超的事跡呢?十年前在武威,和當地的朋友們談起邊塞詩,自然繞不過李益。李益寫詩時氣正盛,我們那時氣也正盛,自然覺得一身雄才的班定遠自可老死西域,埋骨邊陲,何須萬里來歸?三百里邙山蜿蜒,難道獨缺你這一抔黃土嗎?
也是在五年前的旅程中,我突然生疑:偌大的東漢,難道只有班超一人能震得住西域,讓百族歸附諸國相安嗎?和同座的一個教授探討,他只是諾諾,不敢定論。
漸漸地我覺得絕對不是。班超四十歲出塞,很快讓朝廷對西域安心。朝廷便再也懶得再動心思。你行,你就留在那吧! 不是你無可取代,而是那荒漠無邊,除了你,誰愿意受那苦呢?你的哥哥妹妹雖然都是史官,但絕非良將能臣,朝廷不會倚重。沒有人替你設身處地地想,你也會靜夜思鄉,舉首望月……
三十年。邊陲走馬三十年,烽火不絕三十年,冰雪火烈三十年……
三十年天山橫絕,三十年蔥嶺不蔥蘢……
班超老矣,乞表歸里,一次又一次,都是不準。表面上舍你誰可定江山,實際是老馬識途不許歸。但有一口氣,莫望玉門關。國家并不是連年征戰,為何就不能讓別的忠勇之士來替換一下班超,讓戎馬征塵的老將軍安然喘口氣呢?大漢從不缺人才,即便大才啊!
最后還是骨血相連的親情發出不絕的呼喚。班固班昭連連上書,替他們的兄弟乞歸。三十年,不知道皇帝換了幾個,前面的幾個態度驚人一致地拒絕,現在這個也許是少年的皇帝發了慈悲,準許歸來。
讓我們想象一下班超歸來的情景:
西域的官署,昏暗燈光下,班超不知是寫著家書還是回復著親朋的問候。青壯雄風已去,老邁只剩瘦骨。他的硯臺會不會結冰?他的手會不會因心寒而顫抖呢?他是否會老淚滾落?他的眼淚會打濕幾上的信箋嗎?
疏勒的街頭,阻歸的人眾抱著馬腿攔住馬頭,多少的淚水不一樣的心情。奔流的雪水清涼入骨,而故都洛水卻正泛著最溫潤的碧波。
風煙不斷的官道上,仆仆奔馳著一、二車馬,馬上騎著黝黑的隨從,車里坐著皓首的將軍,只是甲胄已脫,書劍在身了。車外風景并無變異,一萬多個日夜卻付與大漠。將軍望著最高的山頂,仍會像先前一樣要長嘯奔出,如飛直上嗎?此行萬里,山水人家,煙塵故事,他眼前該閃回怎樣的人生圖景呢?風雪殘年,雄心還是慷慨如初嗎?
洛陽西郊,他的親戚故交不知翹望了多少個日月,楊柳的青黃早不能讓人心再起波瀾。當初長街飛花送親去,如今卅年冰霜又迎回,真是絕大的幸運了。老叟和壯士有什么不同呢,只要他能歸來坐在地頭看我們澆園……
班超歸來了,迎接的人長淚無聲,迥異離別西域時的氛圍。他在路上整整走了兩年,他想起同樣白頭歸來的先漢蘇武了嗎?
八月入京,九月長逝。
他入殮那一夜,天山南北看好開始落雪,中原經歷了當年的第一場霜。
暮色里,我們也回到洛陽城。當晚冰雹,次日放晴。班超墓附近向陽村我的一個親友發來信息和照片:墓上草更青綠,不遠處的田埂上,黃花開成了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