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的故事
最近一次見到顧念念是在十一月，西安剛下了一場不合時宜的雪。色彩斑駁的梧桐葉紛紛落到雪地上。走在路上，總覺得自己一腳踩在秋天，一腳踩在冬天。就像突然出現(xiàn)的顧念念，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于九”！顧念念扔掉行李撲過來掛在我身上，我一口氣沒上來，趔趄著后退幾步靠在吧臺上，右手扶腰：“顧大姐，小的沒福消受。”
這幾年來顧念念的體重一直是個謎，胖時重如泰山，瘦時輕如鴻雁，胖胖瘦瘦，變幻無常。這次她索性胖成了個球。
“你這種三十年不換板寸頭的死腦筋當然不會懂。”顧念念脫掉圍巾，外套和帽子，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又剪了短發(fā)，劉海幾縷粉色的挑染。
“二十九。”
“這不是重點。”她吹吹擋住眼睛的劉海：“胖過，瘦過，留過長發(fā)，剪過短發(fā)，走過許多地方，愛過許多人，這才是青春。懂嗎？”
我搖搖頭，問她：“工作呢？”
“辭了。”
“男朋友呢？”
“甩了。”
“來西安干什么？”
“找你呀！”顧念念抓住我的手，神情認真：“于九，我們私奔吧。”
“不干。”我用同樣認真的語氣回答她。
“沒意思。”顧念念放開我，轉身靠在吧臺上：“于九你知道你為什么一大把年紀還沒女朋友嗎？因為你沒意思。這個破酒吧，你都守了四年了吧？”
“三年零十一個月。”我倒了一杯干啤遞給她。
十八歲之前顧念念是一枚學霸，她說所謂學霸的真實含義就是失去自我的空白人生，沒有愛情，沒有旅行，沒有作為正常人的喜怒哀樂。
顧念念卻說得誠懇動情，我聽得不可思議。她想了想又說：“沒當過學霸的人永遠無法理解學霸的痛苦。”
我打斷她：“這種話別拿出去說，容易挨打。”
總之，十八歲那年顧念念考上大學，然后給自己定了嶄新的人生計劃，至今畢業(yè)四年，仍在堅持。每年換一份工作、用一個月的時間旅行、去五個不同的城市。每次出發(fā)前她都會打電話給我：“于九，和我一起走吧。”
“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最閑。”顧念念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我。
“我要打理酒吧，賺錢。”我拒絕的理由一直讓她嗤之以鼻，她說：“再多的錢也買不回青春，我寧愿提前消費。”
那天晚上顧念念像只胖貓似的縮在我家沙發(fā)上，我抱了床厚被子扔給她，顧念念忽然睜開眼睛，墨黑的眼珠盯著我：“我這把年紀，談青春果然還是不合適吧。”
我說：“累了就留下來吧。”
走進臥室，然后鎖門，顧念念的聲音穿透單薄的合成木門板：“承認自己的青春期就這樣結束了，我總覺得不甘心。”
第二天顧念念不辭而別。我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冰箱上貼著一張便條：“我私奔去了。一個人。”
二、他的故事
有段時間徐白是酒吧的常客，他酒量很差，喝不過三杯，醉了就抱著麥唱《董小姐》，一遍又一遍。
那時候宋冬野還是個純潔的胖子，徐白正準備給他的野馬建一片草原。
徐白說，在遇到她之前，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處心積慮、瞻前顧后的一天。
那時候少年徐白以夢為馬，浪跡天涯。十年前徐爸爸車禍去世，留下一筆不多不少的遺產(chǎn)，夠他讀完大學。
他對旅行近乎病態(tài)的迷戀來他那不負責任的作家媽媽的深刻影響。
徐白說，我大學畢業(yè)去流浪。
徐媽媽靠在窗前點一支煙，語氣淡薄，隨你。
他幾乎把所有生活費用在旅行上，孤身上路，說走就走，時常在溫飽線上掙扎，從來無憂無慮。
往往是決定了要去某個地方，晚上發(fā)個朋友圈，江湖四海的哥們驢友紛紛慷慨解囊。他曾在一個晚上湊齊八千塊錢，第二天請了假拎起背包直奔火車站。
旅行中他遇到很多人，有的成了好哥們，有的教他認識人世險惡，他被騙過，被偷過，也在最潦倒的時候遇到過最善良的姑娘。
徐白說，“在路上”是一件讓人著迷卻十分危險的事情，危險不僅指生命財產(chǎn)安全受到威脅，還指你的思想。從旅行回歸平庸生活，漫長的過程讓他痛苦萬分。
他拼命兼職還債，熬夜補習功課，疲憊麻木了神經(jīng)，躺在柔軟的床上卻愈發(fā)懷念火車上顛簸。
仔細想想，不就是那么回事嗎？幾米說的，
旅行就像是一只被線綁住的小鳥，短暫高飛，胡沖亂撞，精疲力竭后又無奈地回到牢籠的荒唐過程。
有道理。我給他倒上第三杯威士忌。
我不甘心。徐白說，就算真的是那么回事，我寧愿累死在外面，也不會像烏龜那樣把一副殼當成全世界。
可是遇到她之后，他那點不甘心變得一文不值。他努力在平庸的生活里閃閃發(fā)光，負擔起男人應有的責任。
她離開之后，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堅持平庸還是繼續(xù)流浪。
他又醉了，但是沒有跑去搶歌手的麥，轉身搖搖晃晃地走出酒吧。
那天之后徐白再沒有來過酒吧，有相熟的客人問我，那個邊唱邊哭的小伙子怎么不見了？
我說，他畢業(yè)了。
三、他們的故事
顧念念說，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愛情，是兩個人一起上路，兩個人一起孤獨。
所以旅途中遇見徐白是她十八歲之后最大的幸運。他們是一類人，相遇是巧合，愛情卻水到渠成。
那年他們二十歲，除了愛情和白日夢一無所有。顧念念帶了徐白來我新開張的酒吧：“老板是我哥，你隨便吃，隨便喝。”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徐白，瘦削，皮膚很白，眉清目秀，笑容淡薄。三杯酒下肚，畫風突轉，硬要拉鄰座的大叔跳舞，顧念念笑得直不起腰，捂著肚子說：“于九你看，他多可愛，像個小孩子。”
小孩子的麻煩在于沒有能力應付突如其來的危險。
大三暑假兩個人去麗江旅行遇到流氓，隨身財物全被搶去，為了保護顧念念逃走，徐白被打成重傷。他在醫(yī)院醒來的第一件事是找顧念念，抱著她一直說：“對不起，對不起……”
徐白說，那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不再是一個人，遇到危險不可以逃跑，而無力保護自己的愛人又是多么可悲。
他決定告別從前那個無拘無束、不負責任的徐白。用大學最后一年時間，許她一個安定的未來。
一度是素食主義者的他逼著自己吃肉，堅持長跑，每天去健身房，取消了那年所有的旅行計劃，趕學年論文之余，拼命兼職賺錢，大四第一學期結束時他已經(jīng)拿下了上海一家公司的實習機會。
那段時間徐白不常來酒吧，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他剃了光頭，鼓脹的肌肉讓原來的斯文氣質消失殆盡。
顧念念撇撇嘴吧：“就不喜歡你把自己弄得這么丑。”
徐白笑了，是不同于往日的堅定和從容：“我只要夠強大，能夠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因為他的實習，他們?nèi)∠撕俾眯小?/p>
那天徐白先走，顧念念望著他的背影神情復雜：“于九，他怎么變得這么市儈，整天想著賺錢？我喜歡的徐白不是這個樣子。”
我說：“他一直責怪自己沒有保護好你，也說過要給你一個安定的未來。”
“那件事不是他的錯，他已經(jīng)盡力了”顧念念搖搖頭：“而且他明明知道，那種未來不是我想要的。”
第二天她拖著行李箱一個人踏上旅程。
徐白拿到offer那天也收到顧念念的短信：“我承認你變得很優(yōu)秀，但是對不起，那不是最好的你，也不是值得我喜歡的模樣。”
四、我們的故事
顧念念是大學低我兩級的學妹，此外我們是同鄉(xiāng)。
大三我心血來潮參加了一次同鄉(xiāng)會，認識了那時還很瘦的顧念念，她小瘋子似的沖到我面前：“你是那個高中就出版書的于九！”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過來，我尷尬地點頭。
“真厲害，我敬你一杯！”她仰頭干掉杯里的白酒，笑著吐吐舌頭。
那天之后我們總是在校園里無端碰面，顧念念趁機把手里的各種東西塞給我，咖啡，早餐，書，筆記本，有一天是一封信，信里深切表達了對我的傾慕之情。
我約她出來，似笑非笑：“要和我來場黃昏戀嗎？”
她愣了片刻，隨后表情真誠地看著我：“未嘗不可。”
“不干。”我換上一張嚴肅臉，轉身離開。
“當哥們也行啊。”她從后面追上來，鍥而不舍地跟著我。
“后來想想那段時間我為什么迷戀你，其實是因為迷戀夢想，我想靠近所有堅持夢想的人，也許這樣自己就會更加努力，就不會迷茫。”
三十歲生日顧念念陪我過，她喝得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你一個寫字的畢業(yè)竟然跑去和朋友合伙開酒吧，而且理由是酒吧賺錢。于九，我對你很失望。”
說完她搖搖晃晃地走到窗邊吹冷風：
“沒有存款，沒有男朋友，你說靠夢想我能活到三十歲嗎？”
未曾預想會以這種方式重逢。
顧念念和我去見書店設計師，一路上她像只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于九，你竟然真在存錢開書店，我又要愛上你了。本姑娘決定了，明年的工作就是給你當財務總管。”
上次見面的設計師生病了，代替他來咖啡館赴約的是徐白，氣氛陷入微妙的沉默。
“什么時候回來的？”顧念念望著西裝筆挺，皮膚變黑的徐白，聲音微微顫抖。
“昨天。”徐白笑望著她：“某人打電話說她想我了，所以我就回來了。”
顧念念瞪大了眼睛，雙頰飛紅：“對不起，那天我喝醉了。”
徐白不理她，接著說：“你還問我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我的答案是：堅持下去，總有一天錯的也會變成對的。你還在過著和四年前一樣的生活，我也還在為錢勞命奔波。念念。”
“累了就停下來吧，我會等你。”
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握緊的手慢慢松開。
我悄悄離開咖啡館，關門時聽見顧念念歇斯底里的哭聲，十步之后回頭，人群的注視中兩個人緊緊相擁。
也許這才是我們該有的青春，兜兜轉轉，卻又一成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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