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代美術館19樓的展廳里,干凈的白墻上開了幾個大小不一的玻璃窗,正如頭頂上的天窗,可以把陽光從天上偷進屋里。看展間隙隔窗眺望,偶爾會瞥見不遠處的街坊在陽臺晾衣、在廚房煮食,走近一面落地玻璃,低頭便是熙熙攘攘的街市和不遠處的黃邊村。
19樓展廳外墻
這座美術館,就像鄰居一樣住在你的隔壁,被一線城市的城郊結合部包裹,鑲嵌在新小區的住宅高樓數個不同樓層里。
2010年,廣州地鐵二號線黃邊站正式開通,著名建筑師雷姆·庫哈斯和阿蘭·弗勞克斯為時代美術館設計的觀念性永久建筑同年完工并投入使用,這也代表時代美術館正式脫離其前身“廣東美術館時代分館”,獨立注冊為非營利性公益美術館。
你能從高聳的樓盤建筑與老舊的居民樓、露天的大排檔之間觀察到這片區域里的割裂感,空降的小區居民和本地村民盡管生活在同一塊地方,卻沒有真正發生聯系。位處小區邊緣的時代美術館,從誕生開始就蘊含作為黃邊連結點的可能性。
藝術家石青花了大量時間在黃邊村進行調研,希望通過“腹地計劃”項目能給予時代美術館一些提示——“作為一個社區里的美術館,如何在堅持專業程度下,找到與周圍現實共生的渠道”。
“腹地計劃”展覽
這并不是一場靜止的展覽,“腹地計劃”一共包括九個子項目,其中“英國館”、“茶葉工廠”、“移動的植物”等都在展覽期間不斷地通過向公眾開放報名的講座、戲劇排演、對談等行為介入廣州本地。在這個項目里,石青充當著藝術家和項目組織者的綜合角色,時代美術館展覽部主任、“腹地計劃”策展人之一梁健華認為這點很有意思:“傳統的策劃人應該是做石青這樣的角色,但現在我們是一起在做這個事情。我在這個行業工作也很多年了,像這樣在實質工作里面碰到慣常設定身份以外的東西,特別有意思。”
腹地項目周末的講座現場
在傳統的展覽里,策展人作為媒介,替代公眾挑選藝術作品,更多考慮的是如何展示、研究,并把它介紹給大家。但在“腹地計劃”里,作品不是靜物,而是一組行動框架,它讓展場變成了一個活動的空間,同時也激活了美術館手里的公共資源,從而擴大了項目本身的影響范圍。
“這對于美術館的角色變化來說非常重要,盡管我們仍然沒有獲得特別多的觀眾走進來,但這個項目放進來,讓這個空間和工作人員的角色產生了變換,它是一個提醒——美術館可以通過做這樣的項目變成一個公共平臺。現在觀眾不多的原因是石青的展覽還是集中在藝術系統內的,但是我們不排除可以去做更多公共議題的事情。”這個變化意味著什么,梁健華說需要在展覽結束后通過寫作、出版物來理清,正如石青所說,“腹地計劃”的展覽僅僅是一個開始。
“腹地計劃”作品
展覽的最后一天,兩位年輕姑娘在閉館前走進19樓展廳,匆匆逛了一圈,兩人嘀咕討論著“看不懂這個展覽”,頭發花白的保安大叔正好路過聽到了,指著放在展覽正中間的紙箱子,熱心地向她們介紹“班車”項目,相談甚歡。
子項目“班車”
石青并不在乎“腹地計劃”作為展覽是否受觀眾歡迎,或者觀眾看不看得懂,他說這不是一個令人高興的、像看完電影一樣感到愉悅的展覽,他要探討的是藝術生產、藝術家工作方法的問題:“這個東西并不兼顧面向大眾的東西, 它的意義在于,藝術本身就應該是一種在大眾文化之前走得更遠的一些東西,因為它可能代表著未來的一種工作方向。那么這種工作方向注定不可能只是說跟大眾的東西進行銜接,而且今天的大眾文化其實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消費文化,甚至是跟藝術相對立的。就是說,提供一個不一樣的視角、一種新的工作方法,這個是藝術家心目中的任務,比他去做一個普通的東西要重要得多。”
“腹地計劃”作品
在石青看來,藝術家跟一個普通的鄰居沒什么區別,而且還沒有固定的生產和收入,沒有各種社會保障,唯一的好處就是自由——以自我雇傭的代價換取的自由。但他不同意“人人都是藝術家”這種說法,他覺得這只是一句口號,“一個觀眾是不可能理解當代藝術的,只有當他成為當代藝術家之后才能理解當代藝術。而且藝術家并不是學會畫兩幅畫就叫藝術家了,他要有一種自覺的問題意識和藝術的自由意識,主動對這個世界進行發問,這就是藝術家了。”
除了對世界發問,藝術家還要經常進行自我提問,因為藝術在很大程度上是沒有效率的,它不像其它行業可以設置一個可量化的指標,同時,它對固定不變的方法充滿警惕。石青說他沒法對成果進行評估,尤其沒法自我評估,只能不斷往前走,不斷地問自己這樣做的意義在哪里。
藝術家石青
過去的這一年,時代美術館曾經敞開大門讓蔡明亮大展的觀眾們自帶枕頭睡在展廳過夜;曾經走出美術館這個載體,把藝術作品帶進了廣州的有軌電車;曾經把多功能廳變成影院,免費播放那些你不可能在院線上看到的影視作品。偶有來自福建、重慶等外地的觀眾慕名而來,但是生活在廣州的人又常常抱怨時代美術館的地理位置太偏遠。
2015年的最后一晚,在大家都熱熱鬧鬧地參加跨年活動時,時代美術館也為新項目空間“榕樹頭”辦了熱熱鬧鬧的開幕式——藝術家古妮拉·克林伯格在黃邊社區的店鋪、超市中收集形形色色的商標與圖案,將這些日常的商品符號通過藝術創作的方式加以轉換,形成一幅巨大的密宗圖騰,覆蓋在美術館一樓臨街的落地玻璃上。
古妮拉?克林伯格作品“萬象歸一”
“榕樹頭”在廣府話的語境里是一個公共空間,說書人在這兒講故事,貨郎來這兒賣東西,它是一個街頭巷尾、行人駐足的臨時據點,也是傳統的社區中心。梁健華希望臨街的“榕樹頭”與相對嚴肅的19樓展廳區別開來,通過更視覺化的、更易為公眾接受的作品鼓勵周邊的人走進來,不管是時代玫瑰園的居民還是黃邊村的村民們,都能因此走在一起。
時代美術館策展部主任梁健華
每兩年時代美術館就會舉辦一次社區藝術節,在社區里放映電影院里看不到的片子,藝術家也會走進社區與居民面對面進行創作。居民們覺得還挺好玩,但這個過程并不容易,梁健華說:“因為藝術在中國沒有太好的公共基礎,美術館進入中國是一個現代化的象征,而不是通過自生需求、開展啟蒙運動、經歷知識民主化后過來的。所以我們目前不太可能看到像紐約 MOMA 那樣的情況,紐約 MOMA 星期天一開門,就像天河城一樣。它跟整個社會的勾連是很深的,但是我們沒有。這個問題不可能靠一個美術館去完成,我們永遠面對專業藝術家、專業圈子和公眾之間的裂痕,要跨過這個裂痕的話其實中間有很多雷區,包括有一些議題我們是不能碰的,你避開這些雷區之后又很容易變成娛樂化。”
免費電影放映會
時代美術館現在有兩百多個志愿者,基本上都是在廣州讀書的大學生,公共項目部曾經努力發展過其它年齡層次的志愿者,但至今仍然是個位數。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代藝術對大眾的影響力覆蓋范圍。
去年11月,館長趙趄在時代美術館的官方網站及微信公號上發出了一篇題為《
資助美術館是一種公益行為》的文章,其中指出:“美術館作為文化價值的輸出機構,目前的困境在于整體社會尤其是商業社會對文化價值的認知被理解為通過文化創造商業利益的價值。這源于消費社會的單一價值觀,而忽略了人性關懷文明發展的精神價值觀,這需要社會整體結構中各界人士長期的啟發與培育。”
時代美術館自2010年獨立了之后,希望“回到公益性的出路上,堅持學術建樹的獨立性、純粹性”,這就注定了它警惕資本的介入。不管是開始收取展覽門票、發展會員、運營商店還是尋求資助人,這都只是時代美術館嘗試通過運營獲取自由的資金、自己養活自己的一個起點。
正如梁健華所說:“美術館不是開個士多(store),開個五年關了就拉倒,美術館是按五十年計的,至少五十年,你做的工作才真正對社會生活有實質性的影響。所以需要找到穩定的機制,我們依賴的不是人,換了人之后不能就變成了別的東西啊。”
時間會見證這棵在廣州生根的榕樹頭。
采訪撰文|Jovy
圖片|阿鐘(部分由時代美術館提供)
(「藝術·廣州」:通過探訪扎根在廣州不同藝術領域的藝術家及藝術機構,用文字、圖片、影像記錄廣州的藝術印跡,創造共同討論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