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李玉惴惴不安地想了一整天。
那枚車鑰匙作為現實的代表,就擺在李玉的手邊,時刻提醒著他和那些人們已經無可挽回的關系。可是他的心緒早就飛走不見,消逝在海鷗輕略過海平面的翅膀里。
在收到短信后,他拋了幾次硬幣也未能決定到底要不要赴這個約。如果遵從內心,就要徹底顛覆他過去三十年的人生,李玉不知道他有沒有那個勇氣。
自從那件事之后,李玉就再沒接任何客戶的單子。吳美美頂了李玉的組長位置后,他就轉到了內勤部門。實在是一個也做不下去——他一看見展廳里擺的干凈嶄新的樣車就直反胃。
任憑分秒針你追我趕地賽跑,直至天空拉下淡淡的墨色,公司里的人漸漸散去,保潔和保安逐個辦公室做著清潔和安全檢查,鑰匙互相撞擊的金屬聲音響徹整間大樓。
最后,他只好承認這是沒有結論的一場空想。電梯載著金屬味道的空氣和他緩緩升起降下,玻璃大樓外,已然是一盞潔白得仿若道具的月亮。城市邊緣裁著一片鉛灰色的大海,它卷起極慢極有力的金色浪潮,向遠處銀紅色的天際漫去。
空曠的停車場一角停著那臺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的Audi R8,他從辦公樓處由遠及近緩緩走向它。他瘦削的身形從一個小點,變成一張照片,側身鉆進車里。
過了這么久,徐婷的香水味還像時間一樣沉淀在小小的空間里。他點燃了一支長長的Dunhill,凜冽的氣味旋即上升,閉上眼睛,那個可惡的人就閃出來了,鬼一樣的跟著他。
那個人,從兩年前那個下得冒煙的雨天來。
承
她極高挑、豐滿、凹凸有致,說是女孩,其實是正處于女孩和女人的交界。她頭發濕漉漉的,嘴唇涂了艷麗的橘色,脖頸上戴了一個又厚又寬,看起來沉重的彩色寶石項圈,她只穿了一件低胸的黑色薄裙,濕掉的一縷棕金色的長發掛在脖頸上,瘦長細嫩的腳上套著尖頭細跟的鞋。
這身可以參加葬禮的裝扮,使得她裸露在外面的肌膚仿若一片片瓷器般的蒼白。高跟鞋清脆的“咔咔”的聲響伴她一級級走上樓梯臺階,這女孩從撥開的雨幕中走入汽車展廳,簡直像是演出開場一樣精彩。
她在模特簽到簿上簽上了鬼畫符似的名字,向李玉嫵媚地笑笑,李玉有點慌,趕忙給她指了模特更衣室的方向。
“真高啊……哎,老大,她是外國人吧?”吳美美用手指尖戳戳了他的后腰,竊竊私語道。
“看名字,可不是我們炎黃子孫啊。”李玉故作嚴肅地說,吳美美在他背后哧哧地笑了。他把禮儀公司提供的簽到簿拉到眼前端詳起來,還是不認識,不像是英語。
因為雨天的關系,來看車展的人寥寥無幾。只要有路過他們展區的人舉起單反,車模們便一洗慵懶厭倦的神情,竭盡所能地搔首弄姿。
那個女孩很意外地換上了一套令人咋舌的帥氣制式褲裝,金棕色的頭發被束了起來,高高的領子搭扣,完全遮住了她白皙頎長的脖頸。其實她完全不用那些暴露得近乎赤裸的禮服配襯,只消挺胸抬頭站在那里,玉手往纖細的腰間一搭,異域風情的絕美氣場就完爆了所有濃妝艷抹的整容狗。
他和每個男人想得都一樣,很難不去看她,她也太高了些。李玉路過她身邊的時候還刻意放緩了步調,她還沒太站直,但絕對跟李玉的身高是一個段位的。
展廳外的雨不知何時會停,淅淅瀝瀝的聲音敲打在展廳門口空曠的地磚上,敲得李玉一陣頭疼。
午間休息的時候,那個女孩避開其他女模特圍坐一成一圈嘰嘰喳喳的小群體,一個人坐在展廳外的臺階上看雨,她的背影四周盡是朦朧的水汽。
“你不去吃飯嗎?今天的盒飯算得上豐盛了。”李玉幽靈一樣挪動到她身邊,她嚇了一跳,摘下了耳機。
“我沒餓。”她溫婉地笑笑,論口音來看,應該還是中國人。
“抽煙嗎?”李玉從內懷里掏出一盒深紅色的Dunhill香煙,遞到她眼前。她沒有點頭或搖頭,而是調皮地捏了一支,直接塞到了李玉的唇中,又不知道從哪變出來一支火機,給煙點上了火,整套動作干凈利落,猶如行云流水。李玉趕忙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感謝。
“恐怕今天不會有很多人來了。”她嘆了口氣,分享出一只耳機遞給李玉,好像是莫名其妙地替他擔心著。李玉組里的人業績一直高高在上,他對今天的車展能否賣個好成績其實漠不關心。他趕緊把捏著的煙換到另一只手里,接過了耳機。
跟凄冷的陰雨天正相反,她的音樂海洋里是一片陽光和煦的少女音,活潑燦爛得猶如剛打上來的小龍蝦,李玉聽得入了神。
“像你這么漂亮的女孩都是用iPhone。你用的這個是什么?音質還蠻不錯的。”
她有些害羞了,但還是把那枚白色的手機掏了出來。
“這個嗎?是國產品牌哦。你也可以換這個試試,價格只要iphone的一半,但是確實很好用,你看,”握在女孩手里的手機顯得很精致,她用指紋解開了指紋鎖。“一樣好用的吧?”她很自豪地說,“我是實用主義,不會追風去買那些昂貴的面子產品。留著錢,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meizu……”李玉覺著自己好像在很多地方看到過這幾個字母,確實是一個做得很好的國產品牌。“我不用國產品牌,我一直用iphone,也不打算換。”他尷尬地笑笑。
女孩很固執地把手機遞給李玉,他遲疑地對著屏幕按下了播放鍵。
L和R將他和她的心音連在了一起,像雨幕一般把所有人隔絕在外。李玉突然想起了上高中時的女友。兩個人上罷晚自習,在空曠的公交車上戴一副耳機,如同約定好一樣,他們在每首歌結束的瞬間親吻。
“你剛才寫的那個名字,我看了半天沒看懂,能否請你指教一下?”李玉蹲了下來,煙霧沉沉的,凜冽的氣味籠罩了她。
“那是俄羅斯語,”她一只手指卷起一縷垂在臉頰旁的金棕色頭發,一只手沾著雨水在臺階上認真地寫下“Юля”。
“噢……”李玉一副好像認得一般的恍然大悟,“呃……那英文怎么拼?”
她于是又寫下“Yulia”。
“我記得你了,尤莉亞,你的名字跟我的很像。”李玉說,她微笑著看看李玉的胸牌上的“Yu Li”,點了點頭。
“你讓人印象深刻,很少有女孩子不虛榮了……”李玉正說著,吳美美突然出現打斷了他。
“組長,有客戶找你,”吳美美遍尋李玉不著,總算在展廳門口發現了他。
“你穿的褲裝也很特別,再見。”李玉匆忙地結束了對話,轉身跟吳美美走進了展廳。
“老大,去要混血公主的電話了?”吳美美狡黠地笑著,兩人疾步走向辦公區。
“要什么電話,我在你心里就這個形象嗎?”李玉故作鎮定,努力偽裝著微微漲紅的臉,結果一抬眼就看見了徐老板,身邊還站了一個身材嬌小,卻氣勢凌人的女孩子。
“跑哪去了啊,”徐老板面帶慍色,“在酒桌上三番五次地求我買車找你,我來了你又不在。”
“實在抱歉,徐哥,坐。美女,坐,坐。美美,去沏兩杯咖啡,要好的那份。”李玉趕緊整理好表情,臉上堆滿職業性的微笑,手臂伸得長長的,恨不得把沙發直接拖拽到徐老板屁股底下。“徐哥看好哪款了?是給女朋友買嗎?”
“傻X。”女孩子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輕蔑地看了李玉一眼。
“徐婷,有點兒禮貌。還有小李,你別瞎叫啊,這是我女兒。”徐老板不冷不熱地訓斥著兩個人。
“是……是……”李玉萬分后悔用慣性思維去揣測了這個老色狼身邊的女人,可又不知道這輩分怎么叫才能不錯——那女孩看起來比自己小不了幾歲。他只好尷尬地搓著手,把話題轉移開來,“那來看看這臺吧,前天剛到的新車……”
尤莉亞收起靜止如塑料模特的姿勢,把位置讓了出來。她站在一旁,用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看著徐老板的囂張女兒挑三揀四地摸摸這,摳摳那。
“美女,嘿,說你呢,大個兒。”徐老板臉上涌出了神秘的笑容,尤莉亞正出著神,被他突如其來的發問嚇了一跳。
“要是你買的話,會不會考慮拿下這款?”徐老板問。
尤莉亞驚慌失措地看著李玉,又看看徐老板,生硬磕絆地說:“這個……很好,可是我錢……沒有,我不能買。”
“錢這個東西……嗨,當模特能掙多少,遭那個罪干什么呀,去我那,我保證你……”徐老板圍了上去,自顧自地胡亂侃著,尤莉亞避之不及,只好無奈地笑著連連退步。
“看見了吧,你怎么能認識我爸這種人。真臊得慌。”徐婷斜睨著李玉,小聲說道。李玉只好賠著笑。她吐出了嚼得沒味的口香糖,“哎,我往哪兒扔?”
李玉趕忙把手心伸出去,“給我吧。”
徐婷眼中有些異樣,她楞了片刻,決定道:“爸,我買這個,就這個顏色。我要頂配,還要加禮包。”她轉頭望著李玉。
他握著還沾著徐婷口水的一坨膠狀物,簽下了這筆單子。
“上次那個尤莉亞是哪兒請來的?”李玉站在吳美美辦公桌前,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怎么,老大,合著半天,你沒要來電話啊。”吳美美正低頭奮筆疾書,她頭也沒抬地調笑了一句。
“你瞎說什么呢……”
“先不說她,千金小姐最近總在樓下坐著裝作看車,你那袋藍波旁咖啡要讓她一個人喝光了。”
“來了就得歡迎啊!把她接待好。”
“咦,恐怕是,醉翁之意嗯嗯嗯,你懂的。”吳美美把一張紙條塞到李玉的口袋里。“老大,見好就收,該正經正經,該玩就玩。像我這樣的可靠下屬,是不是得……”她做了一個好夸張的鬼臉。
“行行行,我知道了。”李玉捂著口袋下了樓。他身后的吳美美,臉上迅速蒙上了一層冰。
李玉依著紙條上的電話加了尤莉亞的微信。徐婷看見他下樓,馬上蹭了過來。
“好巧啊。”
“是啊,巧啊。”李玉皺了皺眉頭。
“你知道我是來找你的?”西餐廳里,徐婷用銀叉卷著鮮紅的意大利面,抵著調羹送進了嘴里。
“廢話。”李玉嘬著一瓶巴黎水,用手拄著頭懶洋洋地回答道。
“我是誠心想讓我爹尷尬一下。你說,我要是喜歡上你了,你怎么辦?”徐婷擦了擦嘴。
“你什么意思?”
“這都不懂,傻X。”徐婷搶了他一支煙,用口紅形狀的St都彭打火機點燃了。
“不懂!”李玉最煩女孩子說臟話。
“那車模是你女朋友?那外國人。”她老練地噴出一口煙,李玉嗆得把吸管吐了出來。不知道是自己那天的眼神太明顯了,還是他確實跟尤莉亞之間產生了不可名狀的的氛圍,又或者徐婷和吳美美都是聰明之人。
“我都不認識!”李玉急著搶白。
“她可跟老徐走了。”徐婷臉上一副得意的表情。
“就那天?”李玉把深綠色的玻璃瓶子重重地放在木頭桌面上。
“就那天。”徐婷毅然決然地肯定道,還露出了一個神秘的微笑。
和徐婷不歡而散,李玉回到家就雙手握著手機,虔誠地試著跟尤莉亞做搭訕。他不相信,就那樣坐在雨幕中聽竹村桐子的尤莉亞,就是傳說中的“臟模”“外圍女”。
尤莉亞沒有不理會,只是淡淡地做三個字以內的回復。例如:“好的”“我知道”“不去”“謝謝”,話語間充滿了具有現代雕塑那種冰冷感覺的禮貌。她并不堅決地拒絕李玉,卻總是這樣淡淡地讓人惱火。
李玉把手機扔向沙發的一角,手機轉了一圈,跌落在厚重的木地板上,發出“嗵”的沉悶一響。真是懊惱。他在兩性方面的自信心建立不是一天兩天得以完成,毀掉卻只用了徐婷的一句話。
和徐婷這種小富二代稀里糊涂地交往起來,是李玉夢想著三十年苦盡甘來的結果。
他心里十分清楚:富二代+賣車的=躋身上流社會+不愁業績=風風光光繼承老徐遺產,若是沉迷女色,那就是車模+賣車的=年老色衰的破花瓶+臭賣車的=貧賤夫妻百事哀。
可是徐婷一口一個的“傻X”和表面清新溫柔的尤莉亞相比較起來,這實在讓人很難選。自己從小被灌輸的道德觀和仇富心理,或許早就被煙波浩淼的欲望給消磨沒了,況且,尤莉亞也不過就是個賣貨。
轉
徐婷開始頻繁光顧他那個局促的小小公寓,她從高級百貨商店里搬來成箱的居家用品,幾乎把公寓從里到外都換了個遍。
她時不時也帶李玉去逛街,一排排鎏金描銀的店鋪外展示玻璃里,掛得盡是Vogue雜志里頂貴頂貴的走秀款。她讓導購隨便拿來給李玉試,只要穿著夠英俊風流,她直接就劃卡。
十一放長假的時候,她干脆留了一張白金信用卡給李玉隨便刷,說她還有工作,直接和徐老板公司里的副總經理飛了美國。
徐婷自以為是地給予他紙醉金迷的幸福,讓李玉不太適應,他一直以為自己不是吃軟飯的命。他回公司拼命加班、工作,也彌補不了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完全不匹配的巨大落差。
每當他下樓走過展廳,走過那些散發著皮革和新漆氣味的跑車時,他就會想起那個水氣繚繞的女孩。終于,在徐婷計劃歸程的兩天前,李玉實在按捺不住這種煩躁的寂寞,給尤莉亞撥了一通電話。
這次他沒有按照習慣套路約尤莉亞去酒吧或是電影院。那天正好陽光燦爛,他說去海邊,尤莉亞馬上答應了。“因為風景可以不花錢。”她認真地說。
“我沒見過你這么省的女孩,長得漂亮,哪有幾個不愛花錢的,”李玉向無人的平靜海平面上擲了一塊潔白的石頭。“你爸媽怎么培養你的?”
“我爸爸是俄羅斯人,我媽媽是中國人,”她很驕傲地說,“不過我們很窮。我爸爸早就不要我和媽媽了。”
“哦……”李玉趕緊住了嘴。
“玉!那邊有賣棉花糖的!我們買來吃吧?”尤莉亞像小孩一樣興奮地指著海灘上的小亭子。
“吃什么吃,幾歲了還吃那個東西。”李玉不情愿地被尤莉亞拉了過去。
“美女,想點點什么?”海灘酒吧老板是個中年人,看見尤莉亞馬上笑成一灘漿糊。
“哇,彩色棉花糖配雞尾酒……很貴呢,”尤莉亞仔細地看著價格表,有點失望地說,“不買了,我很窮。”
“先生不給買單嗎?來一杯吧,這可是我們家的特色哦。”漿糊鍥而不舍地說道。
尤莉亞不等他說完就拉著李玉跑了。
“其實,窮也沒什么不好的。有錢了以后,有有錢的不舒服。”李玉笑著說,從側袋里抽出了Dunhill來抽,尤莉亞又是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他點了火。
“可是有的時候,窮真的不好。”她一邊用手指轉動著打火機,一邊若有所思地說。
“玉,如果一個人,有很重很重的缺點,就像多長了一只手指的那種缺點,”她用手比劃出一個不存在的小小的贅指,“她自己也想改掉。那你會愛上她嗎?”
尤莉亞坐在礁石旁,哀傷又熱切地望著李玉,浪潮像鞭子一樣兇狠地,一下一下抽打在她修長的腿上。
“會吧,誰沒缺點呢?”李玉想,也許尤莉亞棄惡從良了。行,知錯能改,還是好同志,但愿你這位“千年心機婊”能遇到一位“萬事不計較”吧。
他邊想,邊遠眺向海平線處的太陽,看它在幾秒鐘之間變得又大又紅,像朵薔薇一樣,濕淋淋地綻放在水天之間。
徐婷只說回來,可是沒告訴李玉來接,李玉熬著夜查了飛機停落的時間,早早地去了機場等著。
他扣著厚實的兜帽風衣站在機場大廳的角落,看見徐婷空著雙手,越過三個寶石紅色的Remowa行李箱,像個高中生一樣翹起腳尖,與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副總經理吻別。
“出來陪我喝酒吧。”李玉握著電話吼道。在狂風大作的機場門口,他點燃了身上最后一根Dunhill。
尤莉亞連妝都沒顧得上化就急匆匆地趕著來,在已經凝結了一臉煙灰的李玉面前坐下。
“我陪你喝,想喝多少都可以,你不要不高興了。”尤莉亞像只緊張的小鹿,她撥開香檳的錫箔紙,戰戰巍巍地給李玉倒酒。
李玉像喝水一樣喝干了兩瓶,尤莉亞在一旁誠惶誠恐地陪干了兩瓶。
“晚上……你跟我走吧。”李玉被香檳的后勁頂得一陣眩暈,他隱約記得自己打了一個長長的嗝,又糊里糊涂地說了這句話。
尤莉亞一點沒醉,她咬著嘴唇沒作聲,直到最后,她才一直重復著說:“我會把你送回去的。”
“你不許走。”尤莉亞把李玉卸在公寓的床上時,李玉已經清醒了一半,他拉住尤莉亞的手臂,尤莉亞卻以難以置信的力氣掙脫了他。
“我操!你跟我裝什么?老徐可以,我就不可以?不就是錢嗎?我也有,你開價吧!”李玉把錢包里的粉紅色鈔票洋洋灑灑地拋了一地,尤莉亞急得不知所措,只好用手捂著嘴悲聲低泣著。
“我沒有……我不是因為錢……我沒有辦法……”
“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妖怪!”李玉徹底醒了酒,他唰的一聲撕開了尤莉亞薄紗的短裙。
尤莉亞一邊哭喊著“別碰我,別碰我”一邊拼了命地掙扎。她力氣大得驚人,如果不是大學時候練過搏擊,李玉還真險些控制不住她。
他抽出又寬又厚的皮帶,迅速捆住了尤莉亞皎白的手腕,又用膝關節頂著她那雙結實的大腿,伸手直接探向了她的下體——當他觸碰到了那個罪惡的,蠶蛹一般的東西時,尤莉亞停止了所有動作。他和她的表情都驚得像蒙克的《尖叫》一樣,一時間,四目相對,李玉心中一直就有著隱隱的不安,原來結果竟是這樣讓他始料未及。
尤莉亞突然發出了一聲從未有過的,低沉、沙啞的嚎哭。就好像被照妖鏡照到了似的,她回歸了原本的身份。她哭得那么長,那么哀痛,那個最為她深惡痛絕的羞恥秘密,正靜靜地貼著李玉的手心。
李玉仿佛摸到了燒得通紅的火炭,他噌地把手抽出來,一不留神抽在了尤莉亞的鼻子上,她頓時鮮血直流。
可她完全顧不上堵住噴血的鼻子。她兩只手胡亂地扯著床單,慌張地掩蓋著自己的下體。她脖子上纏繞的絲巾也松了開來,一個微微隆起的喉結長在她如天鵝般美麗白皙的頸部上。
“我操!”李玉又惡心又懊惱,他真想沖過去把這個男扮女裝的變態撕碎,尤莉亞似女非男的形狀開始分離成兩個不能辨別的影子,平日里那個溫順如綿羊的尤莉亞是那樣的貼心和可愛,可是手心里殘留的令他嘔吐的感覺還尚且存在。
“你為什么騙我?”李玉感到體內的定時炸彈已經開始倒計時,一旦歸零,就會炸毀眼前這個狗雜碎。
“我……我沒騙你。你始終也沒問過我是男是女……如果你問了,其實我會說的……你沒問……我沒怎么說呢?我自己都不想面對……”尤莉亞還在啜泣著,鼻腔里的血慢慢凝固了,她的面容像京戲里的大花臉一樣丑陋滑稽。
李玉突然被尤莉亞幼稚的說辭氣得想笑。
“那你他媽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是女的。”尤莉亞一臉堅毅。“我就是女的。我從小就認為自己是女孩,我只是長錯了身體,就像得病一樣,我會治好的。”
“放屁!你他媽就是個人妖!”李玉大吼。
“我不是……我是女的……”尤莉亞嚎啕大哭起來。
“為什么你就不能明白,你知道我有多難嗎?我找不到好的工作,之前一直在KTV當陪酒,我怕客人對我動手動腳,只好學機靈,練酒量。好容易遇到一位好心的客人,給我介紹了做模特的活,我才從那個火坑里跳出來……”
“你他媽的可以去走穴啊,有的是人妖做這個啊!”李玉點燃一根煙,惡狠狠地回應道。
“我不是動物園里的動物!”尤莉亞也憤怒了,“我是個正常的人!”
“那你不是也賣給徐老板了么?當婊子立什么牌坊?”
尤莉亞聞聲睜大了瞳孔,她無法解釋,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滾。”李玉雙目似劍,他把閃著紅光的煙按在桌子上,對尤莉亞說。
“徐婷,咱倆結婚吧。”第二天,李玉心虛地把事先買好的戒指擺在西餐廳的玻璃桌子上,也許那枚鉆石的大小,連徐婷耳環上的配鉆都不如,只配拿來劃玻璃。
“你這是干什么?”徐婷看也沒看那個皮盒子。
“其實我知道你和你爸公司副總的關系,但是我可以既往不咎。我們結婚吧。”李玉平靜地說。
“行,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徐婷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她深呼吸了一次,準備把一切對李玉全盤托出。
“我爸當年做煤礦,當上暴發戶以后,就跟我媽離婚了,又把我扔到加拿大上學。我從上高中起,在國外這么多年,就從來沒缺過錢,可是每次遇到麻煩,需要人的時候,只有田斌不顧一切,扔下手頭的事情,坐十二個小時的飛機來看我、幫我。我那個死爹在哪里呢?你先閉上嘴,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別說什么田斌是來騙我爸以后的遺產的,就算是騙,能騙我一輩子,我也認了。”徐婷的眼睛發亮,她一番話攪得李玉心里五味雜陳。
“我就是想早點結婚。老徐答應過我,只要我結婚,就割讓51%的公司股份給我,那時候我就有錢了,我要把我媽從縣城里接過來,給她最好的生活。可是我爸左右看不上田斌當他的女婿,我快跟他吵翻天了。”她的眼淚不知何時滴落在冰冷的瓷磚上,溶成一灘小河。
“跟你比起來,田斌還是略強一籌的,這樣我爸就好選擇了吧?李玉,我真是不想說出來傷害你,你覺得我能和你結婚嗎?別逗了。我就是在等著我爸點頭我和田斌的事,”徐婷無奈地說,“再說,你不是也經常去找那個人妖模特?”
還不等生氣,就聽到徐婷居然在說尤莉亞,李玉猛地抬起頭道:“你怎么知道?”
“我爸花在她身上的錢可是不少啊。至于我怎么知道的,你還是去問吳美美吧。”徐婷把從車展買回來的那臺車的鑰匙甩給了他。
“吳美美早就知道她是……了?”李玉近乎憤怒地吼道。
“模特都是她聯系的,想知道很容易吧。從私生活上給你打垮好方便她上位,也是夠可以的了,算你倒霉吧。”徐婷看著突然默不作聲的李玉,她心臟上的血管揪成了一團。
“我們之間難道什么……都沒有過嗎?”李玉絕望地問。
“別騙自己了。你只是禮貌性地接過了我的那團嚼過的口香糖,”徐婷的語氣變得顫抖起來,“戒指我收了,車還給你,夠賠你損失。我走了。”
終
時隔一年多,居然接到尤莉亞想要見面的短信,李玉相信她的初衷也只剩下了試探。這事很難講,是該決絕地將這個人忘記,還是該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感情,正常和不正常之間到底有沒有界限?一旦跨過了這個鴻溝,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么,誰也不知道。
月光把海濱大道渲染得如同童話中城堡的走廊。天使到底有沒有性別?李玉一邊想著,把車開到了海濱停車場上。
最終,他還是走到了那個海邊。
盛夏還未至,海灘上游客稀少,尤莉亞穿得很清涼,離老遠的時候就對李玉拼命招手,李玉困惑著朝她跑了過去。
海灘酒吧的老板顯然也認出了招手的尤莉亞,他也跑過來,大方地送了她一只體積龐大的粉紅色棉花糖。
“你還能認出我?”尤莉亞有些慌張地說。
“跟明星似的女孩子不是天天能見啊!”老板高興地說。
尤莉亞拿出兩張嶄新的粉紅色鈔票,執意要塞給他,老板恐怕還記得她說“自己很窮”的橋段,說什么也沒要。
“我不再是以前了,我不會再害怕。如果可以,我們每個人還是應該坦然接受來自他人的好意。”
尤莉亞收起錢,邊說邊扯下一塊棉花糖,糖的細絲融化了一點點在她溫暖的手指上。
“好吃,水蜜桃味的,你也吃。”她遞到李玉嘴邊。
李玉像條件反射一樣略有嫌棄地回避了一下。當他在一秒鐘后察覺到了尤莉亞失落的表情,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行為已經傷害到了她,于是他趕忙湊過去咬了一口。
尤莉亞笑了。她脫掉粉紅色的高跟涼鞋,像個孩子一樣,用腳去試探沙灘的溫度。浪花輕柔地卷起夏天情欲的味道,海鷗似風琴一般深沉地低吟。
“玉,我知道你想問我什么。”她一只手擎著棉花糖,還不忘一口接一口咬著,另一只手像兔子一樣在小巧的挎包里窸窸窣窣地翻著。
“給你。”
李玉又遲疑又忐忑地接了過來。
身份證的性別一欄,赫然油印著一個“女”字,她還改了新的中文名字。證件照上,是尤莉亞不能掩飾的,發自內心的羞澀笑容。李玉愣住了,他遞還給她,尤莉亞將那枚小小的薄卡片像眼珠子一樣小心翼翼地收進精致的挎包里。
“玉,也許你不信,但我和徐老板什么都沒發生。他聽了我的情況以后,問我能做什么,我想了想,我說我能喝!看來ktv的經歷,也不是白做的。陪他應酬的那幾次酒局,據說事后簽成了好幾筆大單子。你能相信嗎?他給了我很多錢。我真的要感謝他,徐老板是個好人。我終于攢夠了。”
“玉,手術真的很痛。還有兩條好長好長的疤啊,我以為我會死了。”
“玉,以前那個臟的人已經沒有了,我現在是新的,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找一份好的工作,你還會嫌棄我嗎?”
李玉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竹村桐子輕巧的夢幻嗓音好似突如襲來的小怪物。他來不及回答尤莉亞的問題,有些尷尬地按掉了徐婷的來電。是擔心我么?李玉有些想不通。她分明已經是徐董事長,想要的全部得到了。時不時打來的電話,只是為了彌補當年的欺騙行為吧,原本李玉還覺得她欠自己的,如今,也不必再接了。
尤莉亞長長的金色裙擺突然被風全部揚起,她的臉被風拉扯得無法看清。
“你……怎么不用iphone了?”她愣住了,咬著嘴唇說。
“我覺得meizu確實挺好用的……你看……”李玉用手摩挲著自己和她同樣的那款meizu PRO6,“我想,有些觀念是該轉變一下了。如果本質是好的,那就無可挑剔,就像你。”
L和R的音量終于對等,平衡地發出令人悸動的靈魂之音,太陽瞬間發出熱度,在一秒鐘之間驟升驟落,好人和壞人融化在一起,變成每個人,在觸摸到愛的時空里,只有你,只有我。
李玉張開懷抱擁住了她。尤莉亞的淚水滴落在沙灘上,像夏天溫熱的雨。他握住了她顫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李玉一筆一劃認真地寫那句他練了幾百次的、鬼畫符一般的句子。
他吻了上去,那是棉花糖的清醇味道,是初夏的味道。而他的心,早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