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里相會,也認得彼此。
前進。
她知道自己正在前進著。
她的眼睛很累,變得不受控制,再一會兒,它們甚至變得難以感知了。外厲內荏的大腦發布著號令,神經系統卻全線罷工,她開始分不清自己處于何方,又出于什么目的堅持著……
哦……自己在堅持什么?堅持著要睜開眼?還是努力地想要睡去?她分不清自己是大腦或者神經,可憐地被卷入了一場沒有立場和目的的戰爭。
猶如拔河,顫抖地紅布左移,然后右挪,她在撕扯中看到了幾行字,是鉛字印刷的“前進”,和自己手寫的潦草筆記——心之所向,心之所限——哦想起來了,我是一個學生,她在心里這么告訴自己,因為課業繁重,在前往補習班的路上構思作文題目。
真的嗎?下一秒,有個聲音動腦子里蹦出來,嚇了芙兒一跳。
自己真的是學生嗎?她其實并不肯定。
作文要寫多少字?語文滿分多少分?自己現在的排名靠前嗎?
一些細碎的聲音鉆進耳朵,又溜走,把她的思緒攪成一潭渾水,記憶變得遙遠而模糊。
“睡一會兒吧,沒關系的,你只是太累了。”芙兒這么告訴自己,“反正車子也還在前進,自己還有時間。”
前進。
她毫不擔心地閉著眼,清晰地洞察到了自己的動向。
耳畔有風,抹掉了所有的色彩,卻絲毫沒有違和感。“是夢嗎?”有一瞬間她問自己,但是并不在乎答案。黑白的動畫里她騎在自行車上,從一個斜坡上俯沖下去,速度變快的時候她張開了雙手,刺激到想要尖叫和大笑,興奮里她咽了一口唾沫,是橙心棉花糖的甜味。
我長大后一定會是個騎行者呢。她自豪地想。
像是信號不好,畫面卡了一下,她有點糊涂了——我現在多大呢?——但很快信號恢復,映象扭曲后快速地恢復正常。
潛意識里,她松了口氣,迫不及待地重溫著黑白的刺激感和熟悉的糖果味,貪婪而專注。
我長大后一定會是個好的騎手,賽車手也不錯,也許還可以挑戰一下騎馬。一定……
前進。
她不喜歡這種速度。
她自認不是個慢性子,只是討厭被操控的感覺。
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去哪里,又怎么能這么被動著前進呢?如果方向錯了,不就一切都完了嗎?
那么就好好地想一想吧。
自己如果是個學生,就一定是個好學生,僅剩不多的印象里,她有過數不清的獎狀,貼在飯桌邊,書桌對面,甚至是床頭和馬桶邊上。如果她還有力氣的話,她估計自己會笑。
不不不,不能自大。
自己還不夠聰明,不然怎么會還需要在車上讀書?
努力嗎?努力是必須的,可是如果沒有智慧,才要更加努力。
煩躁,焦灼,不耐煩。
“我要快點醒來了。”她有點生自己的氣,“阻止這該死的速度,如果在到站時還沒完成任務就糟了。”
可是她的掙扎太微弱了,有人在耳邊嘲笑她,她更加憤怒,卻無濟于事。
前進。
速度沒那么逼人了,她的思緒也慢下來,隨之而來的是模糊的沮喪。
“也許我并沒有辦法那么瀟灑。”她對自己說,她想到了自己會結婚,生孩子,然后在廚房里團團轉,為了幾塊錢噴唾沫,像自己的母親一樣,像許多人一樣。
她不希望自己變成那樣,但她也希望有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就像現在,她感覺速度又快了起來,讓她頭很疼,想吐,還想哭。所以她在有人碰到她的時候像要抓緊。
可是她在觸碰到的一剎又立即縮回了手。不能那么懦弱。她告誡自己。
眼淚還在流,她卻感覺很驕傲。
自己沒有被那些怯懦的情緒拖后腿,她夸贊自己,經得起多大的風浪,就能飛得多遠。
過于快速讓風變得銳利,刺穿了畫面,顏色流出來,她認出了自己是在家門口長長的斜坡上,坡下有一片花園,百花熱烈地綻放著,父母在旁邊喝彩,小伙伴們尖叫著歡迎著她。
不知怎么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又或者說,是夢想成真的感覺。
她分不清了,快要飛起來,快要被撕裂。
太爽了。她的眼淚落在很后面,嘴角扯得很開。
前進。
他揮著手中的熒光棒,一絲不茍地動作里有難掩的疲憊。車流又開始緩緩移動,他聽得到有人在罵臟話,但沒人來問他發生了什么。
他也不想講。
當交警指揮交通也有很久了。風里雨里站著,讓車走,或讓人走,但自己的職位卻重來沒前進過。
這個職位,注定常常看見車禍,看多了也就麻木了。
麻木的人不只有他,所以也沒人會來問他發生了什么。
說實在的,他也不想解釋。
怎么解釋呢。一個母親載著孩子,無視交通指揮出了車禍,所以導致了堵車?
那自己去問誰要解釋呢?
自己為什么降了職?為什么數十年如一日的敬業換不來回報?為什么自己的妻女躺在自己旁邊?為什么自己只能報警,然后繼續站在十幾米以外的地方?
他抬起手,阻止了車流,然后行人開始前進。
一輛車閃著刺眼的光,呼嘯著闖過來,停下,幾個白衣服的人下來,把十幾米外那堆廢鐵里的人刨出來,麻利地塞進車里。有個白衣服走過來問了他幾個問題,他恍恍惚惚地答完,然后看著那人也跳回車里。
鳴笛聲拉得很悠長,他目光追隨著閃爍的紅光一路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