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游魂野鬼

一、

那是2014年的冬天,我在貴州老家念著高三的最后半個學期,知識改變命運的標語從激動人心講到令人麻木,但我還是一遍一遍地聽班主任講著,時不時地點頭回應,盡管我的內心已經毫無波動。

嚴重的失眠也就是比那之前再早幾個月開始的,從一開始的一兩點睡不著到后來將近三四點。但除了自己不敢告訴任何人,不管是每天紅著眼睛告訴我別緊張的班主任,還是每天四處不經意間宣揚自己女兒是校第一的母親,或是剛剛來到這個家沒幾年的繼父,不敢告訴任何人。所以從沒人知道,那剩下的幾個月,獨自在租住的小屋里刷著題的我其實已經麻木成什么樣子。因為我的成績還是一如既往的喜人。

一兩個月的冬天沒多久就過去了,但那一年的夏天對我來說從來沒回過溫。

二、

家門口那片闊地被我們家承包了,今天是喜慶的日子,張揚土氣的橫幅被風吹得獵獵,上面“熱烈祝賀xxx考上xxx大學”幾個大字刺得我眼睛疼。來酒席湊熱鬧的同學打趣我們家真有格調,我玩笑地瞪他們一眼。

一切相安無事,其實我學校考得挺好的,我媽覺得。可是我班主任恨不得掐死我,高考失利什么的,真的是再老套不過的故事發展了,可是真落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天真的是會塌的。

從查分后到擺酒席的這幾天,我的失眠再一次加重。那時候我終于明白了整天守在電腦前面瘦脫形的哥哥是什么在支撐他每天晚上三四點不睡早上不到七點就能起床打游戲了。我明白了,真的,當我一晚上能刷兩篇小說的時候,盡管有時都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但我相信那一刻誰想拿走我的手機,我一定會紅著眼睛撲過去。每天能閉上眼睛的時間,實際不會超過兩小時。

那幾天一閑下來,腦子里就嗡嗡嗡的全是各種聲音,全是戳心口的刀子,全是炸得我腦袋漲得發疼的東西。一閉上眼睛,就會很快被記不清楚的噩夢嚇醒。

那幾天,最怕的就是燈光和人聲。

同樣的,這一切沒有人知道,當天亮的時候,我依然比誰都懂事開朗,我依然是所有同齡小孩子羨慕的榜樣,是我們那一片唯一一個考上了大學的孩子。

我的黑夜是個什么樣,只有我的手機知道。

三、

“自由、民主、權力、權利……”

送走父母的火車站那熙熙攘攘人潮涌動的畫面還不真實地在腦海里殘留著印象,我看著講臺上激情澎湃的老師,恍若隔世。

我,逃出來了嗎?我問自己。

大概……吧。

那一刻很沒用地,不分場合地一瞬間眼淚就糊了眼眶。

四、

廣州——它跟貴州只有一字之差,但它們的不一樣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出來。這里被看不見的履帶裹挾著浩蕩前行的朝氣、流動、速度,無處不顯示著它的年輕和抱負,它的理想和野心。

這里的人聊著最現代的東西,聊著理想,聊著國家,聊著世界;這里的孩子感受不到未來跟自己的鴻溝,這里是個充滿奇跡的地方。只一個學期,我便愛上了這里。

那是接近2016的新年的時候,又是年末,又是冬天。那時我終于再一次可以好好入睡,我都快忘了失眠是一種什么感受。我是真的解脫了,我漸漸確信,當我侃侃而談著治國理政的科學的時候,我終于感覺自己活得像個人,十八年來頭一次。那時候我像久旱的魚渴望水一樣渴望著著廣州的生活,那還是我大一上學期的時候。

久違的希望降臨在我身上,生活的角角落落都能聽到心跳聲,那是我久違跳動的心。

五、

大一的第一個學期過得很快,結束得意猶未盡,但我還是得收拾好行李準備返鄉,因為寒假中期便是新年,我一年一次的歸鄉便是為了這次不容錯過的團圓。

這一次返鄉,我看到的一切都變了。雖然這樣的類比不太恰當,但一如圣經故事里偷吃了禁果的亞當夏娃一樣,我看到了讓自己羞恥疼痛的東西——貧窮。

都說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我還是第一次那么深刻地看清這句常用來調侃的話實際可以那么沉重。當舅舅開著托運建筑材料的面包車接我回家的時候,沿路曾經看慣了的山水里,我看到了荒蕪——我想,這應該也是土生土長的廣州人們不曾明白過的一個詞吧。

回到住了十八年的一廳一室的老房子的時候已是晚上七八點的時候,五十多歲就白了大半頭的外婆燉了排骨等我。我似乎成了家里的稀客了,好吃好喝地招待著。我忙制止外婆想幫點什么忙,這才想起來從高三以來自己有快兩年沒做過家務了,場面一度有點尷尬。

好在兵荒馬亂的一頓飯很快就結束了,回到家以來第一件讓我感到開心溫暖的事應該就是這頓飯了,我們一家人都吃得很粗魯,口味也重,這久違的一切突然就讓我肩膀一輕。至于輕了什么,其實又什么都說不上來。

也不知道是因為離家太久還是自己過去太麻木,這一次回家比過去任何一次回家都讓我覺得溫暖。一二月的天,烤著老家燒煤的老鐵爐卻是比什么都暖和。

六、

生活當然不會像才子佳人的故事那樣永遠停在一個順遂圓滿的結局上,這一天還是來了,那就是我終于明明白白地認清自己從未逃脫過的時候,明明白白地被現實壓著頭看清幼稚的理想和無聊的努力與希望之間并不必然有關系的時候。那時候我不過大二,來得太快了,我還沒體驗夠大一那樣很傻很天真的日子就被接踵而至的失敗打翻在地。

已經理不清從哪一科開始,從哪一次比賽開始,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單槍匹馬沒學會抱師兄師姐大腿,沒學會跟老師拉近關系,沒學會精明一點看待社團活動,是搞不好學習的。

沒多久,不少同學雅思托福相繼傳來好消息,我開始明白自己跟很多同學間的差距。

那時候我開始看到,有些差距不是我想就能填補的,而有些,則不是我想就來得及填補的。

更讓我絕望的噩夢,是失眠又找上了我。

在廣州的失眠跟在老家的失眠是不一樣的,在老家的時候,失眠的的時候我全身都在發冷,恐懼是那無數個夜里唯一的印象。

但在廣州的失眠不一樣,那些長長的夜里全是無窮無盡的孤獨和死寂。那會發現自己睡不著的時候,我已經不會再害怕了,我會茫然而麻木地起身坐在床上看窗外橙黃色的路燈,看遠處的馬路上偶爾路過的汽車的車燈。也是在那些夜里,我一次比一次更清楚地意識到,我不屬于這個城市,如果我死去,這片土地甚至沒有可以掩埋我的地方。

七、

很自然的,我開始厭惡廣州的朝氣和快速。我討厭即使前一晚我三點睡早上依然要七八點起,討厭所有優秀到讓我嫉妒的同學,討厭有條件自費去國外交換游學的人,討厭哄得老師和師兄師姐團團轉的那些人——但我最討厭的,還是自己。

我開始抓狂,為什么自己晚上睡不著,為什么白天自己這么困,為什么有那么多書自己沒讀過,為什么自己英語那么爛……

我開始暴飲暴食,吃最傷胃的東西,吃到撐到想吐,我開始學會喝酒,我驚喜發現喝醉了我就能睡得著……

即便我恨透了自己恨透了生活,但除了我之外的一切波瀾不驚。

轉眼,便是大二的冬天,一年一次,我返鄉的日子。

八、

這一年,我收到一個有驚無喜的禮物,家里添了老四,是個男孩,我比他大十九歲。

哪怕我一次次告訴自己不要把學校不好的消息帶到家里來,高高興興過年,但看到老四的那一刻我還是差點沒控制住情緒。

老三才四歲,老四不到半歲。當家里人喜笑顏開地打趣他們福氣好有個讀大學將來要當大官的姐姐的時候,我默不作聲地關了電視進了另外一個屋子。

那個屋子是爸媽他們的臥室,幾平米的空間因為堆了太多東西幾乎邁不開腳。也許人的心情真的跟所處的空間有關,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就像那個屋子一樣,擠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家的孩子都是沒有自己房間的,所以我回來了都是去舅舅家跟表妹一起睡的。表妹的爸爸是我的舅舅,他們家的條件比我們家好那么一點,至少他們家的房子是三室一廳一廚一衛。但他們家的孩子都念不好書,大兒子——也就是我哥,只念了三本,女兒更是高中都沒念完。我從回家那會就發現了,舅舅的白發多了很多,就像生完老四的我媽一樣。

晚上我跟表妹躺在床上的時候,她亮著一雙眼睛看著我,跟我說了很多話。我驚訝地發現這個小我一歲多的女孩成熟了很多。她說,社會很現實,她讀不了書,以后日子就那樣了。我聽著,心里算了一下,她還沒十八歲吧,可是她已經在老家的社會上摸爬滾打了一年。僅僅一年,一個曾經嬌縱蠻橫的女孩子,眼角有了我都看不懂的滄桑。

九、

新年那幾天,家里來了幾個多年未走動的親戚,都是從我上大學那會開始聯系的,我生父那邊的親戚。

他們小心翼翼的奉承和恭維,我回應地笑得臉都要僵了。

“以后發達了不要忘了我們啊”

“肯定呀,怎么會呢”

不過一兩句話而已,我從不是會意氣地讓所有人下不來臺面的人。

唯一讓我害怕的,是母親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我能感受到,母親發自內心地相信著,她念了大學的女兒就是飛上了枝頭的鳳凰。

我無數次想哭著向我媽撒嬌,告訴她我的夢想好遠,我好累,我肩上擔子好重。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臨走前的幾天,我終于沒忍住,試探著問我媽:“如果我以后養不了家,你會不會不要我啊?”

那一刻,媽臉上的惶然刺痛了我。我忙笑著說自己開玩笑的。

也是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的家撐不起我,不是他們不愿意,而是他們沒能力。

我不再怨我的家人,返校的那天,我沒卸下一點東西,反而帶走了我的家人們不曾意識到的疼痛。

我的媽媽,我的爸爸,我的外公外婆,我老家的所有親人們。他們不會知道,我的夢想多么貪婪,我想成為一個賺不了多少錢還花不少錢的學者,我不想當官不想賺錢,我想做研究。

更何況,這條路,我還沒有能力沒有資格,我還是個失敗者。


十、

返校之后,大二的下半年又一成不變地開始了。很不幸,這里沒有小說,我仍舊沒有時來運轉地扭轉自己的成績。

同學們各自關注著自己面前的人生,偶爾我也想象過有一個可以允許自己哭理解自己拯救自己的朋友。

但時間長了我便明白了,誰都沒有心思去聽一大段不屬于自己的故事。

我確確實實是一個人了。

再沒了可以歸去的家鄉,也找不到可以前往的地方。

我是游魂野鬼。

我常幻想著,我可以一個人就是一座城,足夠讓我抵御這個世界,足夠讓我停歇,足夠讓我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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