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上說,他的車需要維護,于是他下山了,一會兒就到城里,說好在林業局門口,下了公交的地方見面。
她看見他時,他正站在約定的地方張望。正是中午12點多,下班后的車流人流不斷。午間的陽光下,他黝黑,滄桑,腳邊放著鼓鼓的帆布包,旁邊是一個手提袋。
他從藏藍色衣服的口袋里,小心的掏出,用潔白紙巾包裹的雪蓮花,給了她。
很高興的互相問候,然后就開始聊天。
他和她是小學、初中的同學。
記憶里的他,上學時又調皮又搗蛋,沒少挨老師的批,但他不改,常常跟著另一個更搞怪的男生。四年級分班,兩個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被分在兩個班上,每次放學前的最后一節課,往往是老師還沒有離開教室,他就從自己的教室里溜出,附在我們后門,壓低聲音在叫:平哥!平哥!
男孩子的友誼實在搞不懂,但他倆之間,一直就那樣好下來了。
直到初二,他的平哥,跟家人一起返回城市。
他則成了孤雁一只,從此一個人,獨來獨往。
也和男生玩,但不膩歪。
等初中畢業后,上高中的,上中專的,回家務農的,同學們作鳥獸散。
之前見面機會少,聽到的消息也零零星星。干活力氣大,找了我們一級,好脾氣的云霞,結婚過日子,后有了一兒一女。
初中畢業起,一直到第一次同學聚會,相隔了整整17年。
消息都是從同學口中拼湊,但人在心里,還是小時的天真率性。
那次聚會,確切地說,她沒有認出他。
記得小時,他是一個圓臉的活蹦亂跳的男孩子,沒個正形,愛起哄,不大愛學習,是老師頭疼的學生。
聚會時,他長高了,個子有近1米8的樣子,皮膚變黑了,臉型也變成了上大下小的瓜子臉,最主要的是性格,那樣無拘無束的一個人,變的拘謹,話少,坐在那里,安靜的讓你不知所錯。
看得出來,老同學聚會,他還是很高興的。
他大口的喝酒,后來話也多了起來,變得大膽,敢說,也許是酒精的作用。
大家胡亂的問上幾句,聊上幾句,又被其他同學打斷,談論的內容,她過得好不好,孩子是女兒還是兒子,工作累不累。
她問他,收入怎么樣,種多少畝地,孩子乖不乖,是男孩大還是女孩大。
你明白的。那樣的場合,沒法安靜地說話,大家爭相表達,結果是亂糟糟的局面,嗓門大的蓋過嗓門小的。
但高興是無疑的,她覺得是那樣的酣暢淋漓,同學們在一起沒大沒小,不斷的有同學說起小時候的事,一些是你不知道的,一些是另一個版本,和你知道的大相徑庭。
高興是共同的。喝高了,男生變得激烈,慷慨陳詞,女生們從小小少女,都已成為母親,寬容地看待這些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男孩,笑笑的聽著。那種無拘無束,那種快慰平生,真的給人一種久違的感動。
也是從那一天起,他和她都明白,他們互相間印象深刻,互相間關懷有加。并沒有因為久別,改變什么,這令他們格外高興。
童年的友誼是純真的,他們都想好好的維護。
它純潔的存在于心的原野上,任長風吹拂,搖曳生姿。
欣喜的發現,兒時的友誼這般珍貴,他們互相牽掛著對方,這種牽掛里有兄妹間的親情,也有同學間的好奇,總之不可磨滅。
她在那一刻,也明白,從此人生不再孤單,他們友誼的小船,永遠不會翻。
因了那次同學聚會,大家都坦然多了,見面先說情況,主動打招呼,見不到時,也惦記著,一有機會,從別的同學口中,也打聽對方情況,然后才能放心。
沒有通常感情里的激烈,高溫,冷戰,傷害。只有真心的愛護,純潔友誼。
生活中,他們各自都經歷了一些變故,磨難,但都挺過來了。偶爾陰云密布,風云乍起時,最終無一例外地云開月淡,一派清明。
孩子們漸漸長大,他們也在一點一點變老,但互相間的關懷變得更為深沉。
他在城里有要辦的事時,自然而然地聯系她,坦然的讓她跑腿。盡管她人微言輕,有時淹沒在城市的洪流之中。
她知道,他的善良和艱辛,他為生活付出的點點滴滴,他有遠沒近的打工掙錢,為把日子過好,先后干過好多份工作,在阿爾金山的石棉礦呆過,在遙遠的德令哈干過,在煙草公司干過,在新疆在青海,足跡到過許多地方。
他知道她,贍養母親不易,在夾縫中生存,工作不好,只要能幫到的,都無怨無悔。
他為她的母親,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送過小羊羔的羊皮御寒。
他們的關系,用什么來形容最貼切呢,你明白的,一個班的同學,有五六十個,走心的只有很少很少的幾個,但他是其中一個。
當然,也為他,實心幫同學,最后不歡而散生過氣;也為他輕信別人口頭承諾,最后自己受損失而抱屈。
但是,她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只要別人張口相求,只要能做到的,都會全力以赴。
他的善良,根植在他的骨髓之中,沒人可以改變。
她想努力的成為更好的自己。可是,患有疾病時,卻是那種間接性的躊躇滿志,經常性的顧慮重重的人。平凡的如同,路邊不起眼的小草,小花。在歲月的長風中,輕輕擺動,想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也想給周圍的人帶來溫暖。
這次,他又去了更遠的地方,在遙遠的青藏高原,海拔高,氧氣少,空氣稀薄,但收入不錯,在5000米的高峰,他采到了稀有的雪蓮花,拍了照片,讓她欣賞。
一切美好的風景或人,本不是人人都可以看到的,得到的。就像這冰山上的雪蓮花,高潔,美好,生長緩慢,三到五年才能長成。天寒地凍,獨自盛開。
它被有心者采擷,成為醫中珍品,拒絕熱鬧,自視清高,不同流合污,服務于人,天生的高潔品質,令我敬仰。
她的手指早起僵硬,麻木,有時也痛,尤其在天氣變冷的時候。
他把冒著生命危險,采到的冰山雪蓮,送給了她。
那一刻,她十分感動,但什么也說不出來。
那一刻,語言是蒼白的,表達是費力的。
很難用話語描述那個瞬間,只覺得,一股柔柔的氣息,直抵心房,這友誼的饋贈,與她是雪中送炭,極為難得,不易。
他說了,也就是她,別人,他是舍不得送的,畢竟,他給自己也沒有留。
這話她信。
在這個越來越理性的世界上,還能有一個人,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她,縱觀世界,再沒有人。
這個秋日中午,他們聊了一會,然后道別。
那曾存在于夢中的雪蓮花,如今就在她書房的窗臺上,她看著它變灰的顏色,變瘦的樣子,細細密密,一朵一朵緊緊偎依,心里的歡愉無法訴說。
它們彼此緊緊依靠,或許就是用對方的體溫,來溫暖自己。
她是富有的人了,擁有世上少有的雪蓮花,以及友誼,關懷,體諒。她覺得,人生路上,一直有神靈護佑,她雖平凡,但不貧乏。
少年時,看電影《冰山上的雪蓮》維吾爾女主角古蘭丹姆,美麗的大眼,長長的辮子,還在心中,如今,她自己,也擁有了這至高至潔的珍品,這一切,是這樣的圓滿,令人不安,令人欣喜,令人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