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兩天便是農歷新年了,梁公元的父親在自家公寓樓的臺階上小心翼翼地挪著步。此前他拖著瘸腿已經一瘸一拐地生活工作了兩個多月。
眼看著還差一兩級臺階便可以順利步出公寓小樓了,可是倏忽之間,他的右腿似乎失去了知覺,于是“嘭”地一聲摔了下來。
等到知覺再次回歸的時候,老梁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梁公元和母親聞聲后,連件外套也沒穿就沖下了樓。小梁從身后一把將父親抱起,之后他便有如機器人一般保持著雙手托抱的動作架著父親的身體,一動也不敢動。母親在第一時間撥打了120,隨后她又馬不停蹄地跑去小區門的主路口,焦急地等待救護車的到來。
可是,天,不遂人愿。
由于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救護車在事發后1個鐘頭才被調度過來。骨折引起的疼痛讓老梁這位有著15年軍齡的漢子變得與常人無異,與動物無異。哪怕是微微的位移都把他折磨得齜牙咧嘴、呻吟不已。部隊服役期間,那句聽到耳朵生繭的“掉皮掉肉不掉淚”的口號在龐大而復雜的神經系統面前,也僅僅只是一句口號而已。
120的醫務人員直接豎立擔架,將其與病人綁作一體。可即便如此,在眾人把擔架傾斜放平的時候,病人還是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叫喊。運送途中,擔架車無法時刻保持勻速前行,偶爾的急起急停,以及擔架本身的搬動都會牽拉出一波波神經系統的山呼海嘯。
這般間歇性的叫喊持續了好幾個鐘頭。直到右腿被牽引工具完全固定住,老梁才感覺再次回到了人間。
梁公元在病房盥洗室洗臉的時候發現無論他怎么使勁,雙手也無法觸及到頸部以上的高度。當日過久的抱舉動作所引發的乳酸堆積讓他在接下來好些天都不能自由地活動手臂。男孩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似乎看見了中年危機人群特有的那種滄桑。
也許是認床的關系,也許是父親的鼾聲太響了,梁公元遲遲未能入眠。父親的病情確診了,是癌癥骨轉移,晚期。這個結果不算意外,只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他依然有些手足無措。這點倒是和他預想的一模一樣。
癌癥骨轉移所引起的病理性骨折,并不比簡單的傷筋動骨一百天。對于癌癥的控制和治療才是最嚴峻的考驗。要知道骨轉移病人的平均存活期只有兩年,他必須在未來兩年通過3級考試,給家人一個交代。四個月后的2級考試必須拿下,無路可退。
第二天一早,小梁的母親就從家里給兒子拿來了CFA的復習資料,隨后便匆忙趕去了急診。前一日她在等待救護車時著涼患上了感冒。一家三口人,兩個就這么突然病倒了。一個鐘頭后梁公元撥通了母親電話,確認她掛上點滴后又跑去急診輸液室看望了母親。
“元元,你怎么來了啊,快回去看你爸吧,他不能動,身邊不能沒人。”
“我爸那兒我都料理妥當了,暫時沒事兒。”
“我這兒也沒事兒,就是掛水,你快回去吧。醫院吃飯時間早,再過一會兒又要開飯了。”
“你有水嗎?我去買份盒飯吧。”
“這里不方便吃,也不衛生。我掛完了自己買著吃,你就別操心了。快回去吧,急診室空氣也不好,別自己感染了還過給你爸,他快手術了。”
梁公元擰不過母親,便匆匆折返回到了病房。他拿起CFA課本,翻至昨天看到的地方——“多個時間序列數據間的建模問題”。小梁先是把書舉起來看了一會兒,可不過5分鐘,兩只胳膊就有些酸脹發抖了。于是乎他又把書架在了自己的腿上,如此雙手是解放了,可脖子難以適應。
更為糟糕的是,病房里嘈雜的談話聲、音樂功放聲著實討厭。書本上好些句子他明明已經看了兩三遍,每一個單詞也都認識,可是這句話究竟說了什么,他卻一點印象都沒有。沒辦法,小梁只能把理論性的句子先背下來,至于其中的原理和邏輯,得等到日后再去摸索。梁公元并沒有預料到,這種遭罪的看書作業模式會在未來的日子里反復上演。
中午,梁公元給父親喂了飯,解了手,又匆匆忙忙跑去急診,母親的點滴依然在掛著。遠遠望著她一頭的白發,小伙兒不禁感慨肩上的責任任重而道遠。這些天的遭遇重新定義了“兩點一線”的奔波,也重新定義了“獨生子女”的含義。
年三十的這天,梁公元走在前往爺爺奶奶家的路上,獨自一人。輸了液的母親留在病房陪著老梁,他的手術排在了大年初五。這些天,老梁的腿都被懸空吊著,身旁離不開人。
梁公元每只手上都提著兩個禮盒,才步行了3公里,便已氣喘吁吁。人們都在趕著回家過年,路上的出租車很少,而且也都掛上了“停運”的燈牌。醫院和目的地間沒有直達的公交,于是小梁只能繼續徒步。
禮盒上的系繩在梁公元的手掌上勒出了一道道印記。這會兒他放下了盒子,搓搓凍紅了的手。男孩悔恨出門的時候,怎么就忘記戴上手套了呢?如此的走走停停,在40分鐘的路程里反復上演。這般折騰只為了團圓的念想,雖然他的雙親不會就坐在那張其樂融融的飯桌上。
父親早就囑咐過,千萬別向爺爺奶奶提及他的病情,以免二位老人家擔心。梁公元只得在長輩面前謊稱爸爸一不小心把腿給摔折了,“沒事的,開春就好了。”就這么不經意間來到了需要去承擔責任安撫長輩的年紀,小梁坦然接受了角色的轉變。
他原本就是那種安安靜靜的性格。當晚的飯桌上,就數他的吉祥話說得最少,也數他吃得最少。還沒吃上兩口,他便放下了筷子,似乎筷子的一頭拴著他的心事。親戚們一個勁兒地往他的碗里夾菜,可他用手擋著碗,嘴里不停說著“夠了、夠了。”
回去醫院的路上,梁公元一手拎著一只袋子。左手里的裝滿了蘋果,奶奶說這是開過光的供果,吉利。另一只袋子里裝著當晚的飯食,爺爺說,帶回去給爸爸媽媽都嘗嘗。老人家的好意他無法拒絕,盡管他的兩只胳膊又開始不聽使喚了。
回程的路上,天空飄起了漫天的雪,走過小街小巷的路面時,腳下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都說“瑞雪兆豐年”,可眼前的這場雪越下越大,漸漸淹沒了夜的邊緣。
春節過后,老梁終于動了手術。一套近20萬的鈦合金人工髖關節組件代替了被腫瘤侵蝕的骨骼。病人不能自行活動,梁公元便一直在父親的身邊鞍前馬后地伺候著。
直到手術后的第四天,他才再次撿起了CFA的課本。手上的書本像是燙手的山芋,屢次掉落在地,因為小伙兒實在是太困了。這般浮于表面的學習,著實讓人堪憂。
傍晚時分,護士前來查房,梁公元起立以示尊重。他把攤開的課本隨手丟在了陪護椅上,這個隨意的舉動卻引來了旁人的側目。
“小伙子,還在上學啊。”
??“我嗎?我已經工作了。”
“那你怎么還在看英文教材呢?”
“因為還要考證啊。”
“老梁教子有方,兒子這么愛學習。”
“他自我要求高,學習這塊確實沒讓我們怎么煩神。”
“這還是英文的教材,一看檔次就不低啊。”
“沒有,沒有。我也就是混口飯吃。”梁公元說著便把書又合了起來。醫院向來就不是用于炫耀的場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道理他都懂。就當前復習狀態而言,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通過考試。
護士長一行人走后沒一會兒,醫生們也開始了晚班查房。不過他們卻帶來了一個令老梁不快的消息——主刀醫生姜敏要求病人后天出院。
老梁因為擔心長期臥床造成肺部感染,要求多住一段時間,卻被姜主任一口回絕。一時半會兒間,兩種不同的聲音針鋒相對,雙方僵持不下,大夫丟下一句“不行”便悻悻而去。老梁不愿就此放棄,他打算托人找找關系解決問題。這種思維方式在我們這種講究人情世故的國家不足為奇,但卻遭到了兒子梁公元的反對。
“爸,咱們先出院也沒事兒啊。”
“你不懂,手術后的風險可不小啊。”
“這么大的三甲醫院。醫生是要對病人負責的。如果出院后出了事他們也要承擔責任的。”
“在醫院沒問題,不代表出了院之后沒問題,等有了問題責任就難說了。”
“有問題咱們再用120把你送來就是,又不是不管你了。”
“你把問題想簡單了。肺部感染在三甲醫院的死亡率是很高的。”
“可是長期臥床也不一定會引起肺部感染啊?”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死腦筋,等出了事兒就來不及了。”老梁說得一本正經,語氣很是著急。
嚴重的肺部感染是致命的,加之晚期腫瘤病人的身份,老梁的后顧之憂不無道理。南非總統曼德拉正是肺部感染導致的過世。正是因為人們對于這種低頻高損事件極為厭惡,所以才有了“保險”行當的大行其道。
病房床位就是社會醫療資源的投影。醫生需要依據病人病情的輕重合理分配有限資源,如此才能實現整體利益的最大化。
于是,大夫更愿意救治年輕的病號,更愿意把資源用在那些預后更好的病人身上。現如今醫院的科室都“承包”到戶,責任到人。一個病人要是賴在病床上久了,就會影響床位的周轉率。進而影響到大夫的業績不說,還會殃及科室的創收效益。
在這個萬物皆可KPI的年代,沒有績效,就意味著空癟的荷包。所有人都得活下去,都渴望能把家里人給照顧好,沒有人會是例外。
有時候分析悲劇,會驚奇地發現故事里沒有一個角色是所謂的惡人。在是否出院這件事情上,老梁和姜敏或許誰都沒做錯,但現實中的難題遠比課本上的要難解得多。
最終老梁還是通過院方和主刀大夫打了招呼,繼續住院觀察。可在當事醫生看來,這種做法無異于是對其實施了變相的打壓。讀書人講究氣節,比起“賴床”,醫生更討厭老梁的“找關系”。第一印象很重要,老梁給他的主刀醫生的第一印象可謂糟透了。
公布考研成績的當晚。周淼坐在電腦前,平靜地打開網頁查詢。她落榜了,算不上多大的失望。當初她也是因為張司源才決定考研,女孩現在好奇的是前男友是否金榜題名了。
金融系的QQ班級群里上演了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情景劇。最得意的莫過于趙天憲了,他是金融系初試成績的第一名。然而商院的首魁卻不是他,而是一位經濟學系的學生。除了張司源,周淼再也想不到第二個人。
此刻,張司源坐在電腦前,望著成績單,呆如木雞。雖說這次考試他發揮得并不如意,但是最終的成績還是大幅偏離了心理預期。
這份成績單不僅槍斃了張司源的前程,也葬送了他的愛情。小張原本盤算著,只要他能高中,就去求周淼,求她再給自己一次機會重新來過。可現在呢,他是真的開不了口了。這份成績單算什么,他又算什么?他不能以失敗者的姿態寄人籬下,決不允許。呵呵。
張司源已經先入為主地假定周淼會以為,自己是走投無路了才會尋求她的“庇護”。這邏輯本身就是一種信用缺失。幾乎所有的情比金堅都是建立在“信任”和“懂你”的基礎上。有些情侶只適合共患難而無法同富貴,有的則只能共享樂而無法共患難,還有的則是不允許自己仰望著伴侶。
小張想起周淼和他說過的那句英文:If you love something, set it free, if it comes back to you, it is yours, if it doesn't,?it never was.
于是,他把這份感情暫時寄存了起來。按他的理解,這種寄存就相當于一種冰封、冬眠。可事實上,有些東西一旦置之不理,便會有變質、發霉的風險。
既然張司源和趙天憲都不是那個幸運兒,那又是誰創造了這個在外人看來的奇跡呢?誰也沒料到,這人正是蔡睿,張司源的舍友。
高中三年,蔡睿放飛自我,大學前半段,他也過得渾渾噩噩。當初小蔡正兒八經準備考研的時候,宰夕印只是把他當作炮灰看待。可他這次卻結結實實地證明了自己,數學150分滿分,他愣是一分都沒丟。
這次華麗的轉身主要歸功于他良好的學習習慣。在遇到難題的時候,小蔡更傾向于自己獨立思考,分析解題思路,舉一反三。他主動找張司源討論題目的次數屈指可數,因此小張也摸不清楚室友究竟是哪個段位水平的選手,自然也不會料到后者的驚人之舉。
得知舍友一鳴驚人后的張司源在感嘆覺醒力量偉大的同時,也為自己遺憾。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罷了,論天賦,或許不及蔡睿的二分之一。過往的那些成績只是在別人打盹時候取得的。當大伙兒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一齊使勁的時候,他卻輸得力不從心。
每個人都會成為別人的瓶頸,他是金常洛的瓶頸,而蔡睿成了他的瓶頸。
成績一旦發榜了,別人就會打著恭喜的名頭前來詢問。張司源只好用風輕云淡的口吻一遍遍地調侃自己,就和當初調侃自己和周淼分手了一樣。那些安慰和鼓勵他的話語中,恐怕只有蔡睿的話說到了點子上。
“老張。我是覺得你的戰線拉得太長了。”
張司源和蔡睿坐在第六食堂的三樓。面對面的椅背上分別掛著他倆的外套,這里暖氣全開,溫如春季。
三樓的內飾布置也要比樓下的普通食堂奢華一些。通常這里是學院干部組織聯歡慶功的場所,亦或是畢業生張羅吃散伙飯的地方。
“這么多年了,是有些乏了。”張司源說話的表情老態龍鐘。
“我們都是到了大三才開始正兒八經的開始發力。可你從大一就開始過苦行僧的日子。我記得第一次注意到老張你,就是因為軍訓那會兒你就捧著本單詞小冊子。”蔡睿看著舍友又找補了一句:“沒別的意思,老張。我這人說話有些直,你多體諒。”
“高考失利那會兒,心里有些不服氣。心想著笨鳥先飛么,早準備早得利。現在想想,真是錯了。”
“看的出來到最后關頭你也有些疲了。和周淼的事情多少也影響了你。”
“愿賭服輸,分數考成這樣也沒啥好說的。”
“這成績不是你真實的水平,也不要以一次輸贏定成敗。”
“高考就考砸了,現在又是這樣。可能我這人天生就不適合考試吧。”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怕你因為一兩次不得志就一蹶不振了。”
“謝謝你,蔡睿。”張司源說著丟下了手里的湯匙。
“接著吃啊。談什么謝,這種客氣讓我想起了宰夕印。”
“他考上了嗎?”
“填報的志愿自然是落榜了,不過我聽說他又找了院里的老師準備調劑。”
“這是他的風格。”
“偷偷摸摸的,見不得光。”
“人各有志。聽說熊鳳月也沒考上?”
“是啊,小熊你知道,就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也沒什么得失心。怎么說呢,他有點像馬拉松賽事里的陪跑者,重在參與。”
“其實挺好的,比我的心態強。”
“老張,你準備調劑嗎?”
“我這成績有些丟人,要調劑也得調到省外了。家里人身體還不好,我不想折騰了。”
“那你準備重考?”
“說實話我現在也不太確定。六月份還有CFA2級的考試,報名費已經交了,雙線作戰太辛苦了。”
“一般人沒你這種勁頭。要不是今年系里保研鬧出那個幺蛾子,你妥妥是最大的贏家。將來想做金融這一行的話,CFA證書或許比學歷更有用。”蔡睿安慰的話句句在理,可現實如此冰冷,如同一窗之隔的室外。
“但愿如此吧,那你呢,要不要也考一個CFA?感覺拿下這證書對你也不是個事兒。”
“CFA只對金融從業人員有幫助。將來做什么,我自己還沒想好。如果以后不做金融,那豈不白考了。我高中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年,大學又混了兩年多,挺自在的。考研嘛,只是想證明下自己。證書就是證書,又不是‘七龍珠’,集齊了召喚不來神龍。”
“說得在理。”張司源舉起酒杯,和蔡睿碰了一個。
“老張,其實咱倆都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但是相比較于你,我還沒有搞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所以從現在到研一這段時期我可能又要渾渾噩噩下去。”
“你這話說得好傲嬌啊。”
“你還是找時間給自己放個假吧,有張有弛嘛。把自己逼太緊了,效率就高不了。”
“6月考完CFA2級我就準備放個假。”張司源夾起一片豬肝放進嘴里,“不對,6月一畢業就要上班了。哎呀,真是……”說完他又嚼了片豬肝,眼前這盤炒得似乎比樓下的要苦澀一些。
“所以就別等著6月了,及時行樂吧。畢業旅游,就趁現在。”
那天,小張和小蔡聊了許久,但始終沒有涉及張司源的感情問題。蔡睿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也是心細如針的人。他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知曉閑人止步的區域。酒足飯飽之際,張司源正欲結賬,卻被蔡睿一把按住。
“老張,這頓應該我請。”
“沒這個話,我歲數大,我來。”
“給我個面兒吧,等你工作了以后,你再來。”
張司源望著對面這個大男孩,心頭一暖。雖然考研名落孫山,雖然和周淼分道揚鑣,但他認為自己就讀的這個大學,不算白來。
尚無為|著
公號:我生之初尚無為(shangwuwei1113)
[版權所有,歡迎轉發,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