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童月總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家鄉(xiāng)的青草,尖嫩的草葉,灼眼的綠,是初春來臨才有的,帶著沁人心脾的香。它們讓人不想遇上冬天。
本應該是這樣的,畢竟才20出頭的年紀,那種勃勃生機是寫在眼睛里讓人看見的。可是,童月卻說,她已經(jīng)老了,說得很矯情。
一個女子說自己老了,大抵是因為在愛情里受過一些傷害,被一些人,或者一些事。
看看,這就是證據(jù)!童月常常會揚揚自己的左手,左手上戴了一只手套,墨綠色的紗編制的手套,有些土,但從未見她脫下來,也沒見她換過。有時候,顏色和她的衣服裙子很不相配,也不見她換下來。
我這個不喜歡探究人家隱私的人,也忍不住問過她幾回,手套是怎么回事,但她總不說,有時胡亂打哈哈,有時只是狡黠地眨眼不語,雖然,她的表情總是忍不住,會變得很僵。
然后,宋然就來了。
童月說,宋然是她在大街上認識的,她口渴,在樓下的自動販賣機上買可樂,結果機器吞了幣卻不吐出飲料,童月氣急敗壞地踢販賣機,便被經(jīng)過的宋然盯上了。
童月說起這事時,有些小女孩式的得意和欣然,她不止一次地問我,愛寶,我和他,是有緣分的是不是?
我看著廚房里圍著圍裙忙里忙外的宋然,假裝心不在焉地點頭,是呀是呀。
童月咯咯地笑著倒在沙發(fā)上,隨即看著自己戴著手套的左手,忽然靜默下來,她安靜的樣子,帶著點處于成熟和未成熟之間的小哀傷,她說,可是,我和他是沒有將來的,你知道嗎愛寶?
我搖頭,不語。眉目疏朗,溫文爾雅的宋然,是很招女人的喜的。從外表上看來,他一點都沒有警察的樣子。是的,宋然是警察,他見到童月在街上和自動販賣機撒氣,過去制止,然后和童月認識,成了朋友。
我承認,我對宋然有好感,雖然我表面上仍然對他若即若離,在童月面前也顯出一種大姐姐式的淡定和坦然,但是,宋然給我的感覺太像一個人,這個人,曾經(jīng)讓我一度沉淪。
2
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來光顧的夢境又一次在午夜襲擊了我,夢里,我躺在一片草地上,齊人高的、散發(fā)著濃烈草味的青草包圍著我,那味道讓我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意,然而,味道卻越來越重,慢慢地,讓我覺得呼吸急促,幾近窒息。
驚醒時,已經(jīng)坐直在床上。旁邊是童月熟睡的臉,窗外流瀉的月光讓她看起來更年輕動人,只是,她的眉頭皺得很緊的,像是靈魂被夢境劫掠,想醒卻醒不過來。
她時不時會這樣,像揣著小小的秘密。我知道就是因為這個小秘密,她才不敢獨睡,偏要和我躺在一張床上。
白天里的童月依然沒心沒肺,除了她戴著手套的那只手的故事,她對我?guī)缀鯚o所不談,說她大學處的四個男朋友,說她上個月剛實習完的那家公司的那個面目猥褻的部門經(jīng)理,也說宋然,說宋然時,語速會明顯放緩,語調也會松弛下來,像每一個遣詞,都要經(jīng)過深思熟慮。
童月也喜歡宋然,無庸置疑。
在那個海濱城市遭遇百年一遇的臺風的晚上,我因為趕著交稿子忙到深夜,忽然聽見一陣痛苦的呻吟,打開房門一看,童月正握著自己戴著手套的左手痛苦萬分的樣子,臉上的五官都疼得錯了位。
慌亂間,忙不迭地背著童月上醫(yī)院,一路上風吹雨打,兩個女人苦不堪言,到了醫(yī)院,卻查不出絲毫毛病,我愕然,童月卻一臉無奈的笑,說從來都是這樣的,沒時沒候地疼,一疼就入心入肺,卻查不出任何毛病。
這一次,我終于見到了童月的左手,那只手很正常,而且,因為久不見陽光,白得跟陶瓷似的,且指形修長,很美。
回去的路上,童月的手已經(jīng)不疼了,她挽著我的手,把腦袋擱在我的肩膀上,說我對她這么好,要認我作干姐姐。
我說,我們不是一直是姐妹么。
童月一興起就口不擇言,才不是呢,我說的姐姐,是面對面拜過堂,叩過頭接過吻的愛寶姐!
我被她的話逗樂,終于呵呵地笑了。那天晚上,我和童月在凜冽的臺風里踟躇地行,邊走邊大聲地說話,像跟呼號的大風比賽誰的喉嚨大,然后撫著肚子哈哈大笑,像瘋子。一直到凌晨。
3
宋然說,愛寶,你難道不覺得童月很奇怪嗎?
問這句話的時候,宋然已經(jīng)和童月戀愛了兩個月。他對她總是用手套套著左手感到奇怪,那種感覺我知道的,先是好奇覺得好玩,到了后來,就會感覺到不適應,到最后,甚至會有些憤怒。兩人戀愛,總是希望知曉對方的全部。
我和她牽手時,只能牽右手,否則就要牽隔著毛紗的左手,連手溫都感覺不到,一點皮膚的質感都沒有。宋然說。
質感很重要嗎?我點燃一根煙,透過煙霧看著宋然惶惑的表情,他的眼神有些不安。
那個,也許。宋然不確定地撇了撇嘴角。只是,感覺很怪異。
你說,她是不是殘疾,少了手指?或者,她自殺過,所以手腕上有疤痕?宋然說這話時,是認真的。讓我不得不直視著他的眼睛,就算是,都是因為你們男人的背叛。
宋然似乎被我嚇到了,他張了張嘴企圖辯解,卻說不出話來,只得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從那以后,我讀懂了宋然眼睛里別的意味。他有時會在和童月牽著手躺在一塊時視線卻在我的臉上漂移,有時候會讓我感覺到他直視著我背影的眼睛。而我,總是想起他說起的,皮膚相碰觸的質感。
心里便有一絲絲的甜,像螞蟻沾著蜜糖的嘴巴在我的心里咬。然后,便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惶恐。
天真的童月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我和宋然的變化,在宋然面前,她總是帶著一臉幸福的笑,他不在時,則常常無端端地失神。
圣誕節(jié)前一晚,宋然因為要辦一個案子沒空陪童月過平安夜,童月找我陪她去逛街,逛得無聊,跑到了酒吧,各懷心事的兩個女人很快喝得沒邊沒沿,童月很快就醉了,喝醉了的她,忽然抬起戴著手套的左手在我眼前晃,說,你知道嗎,我殺了人,用的是這只手,這只手啊,它疼它活該!愛寶姐你說,如果宋然知道我殺過人,他還會愛我嗎?他是警察啊,我是殺人犯,殺人犯……
童月在口口聲聲的殺人犯的囁嚅中墜入夢鄉(xiāng),而我,則被嚇了一跳,看著她軟塌塌的身體許久發(fā)不出聲音。
4
我在宋然的宿舍門口堵住了宋然,直接問他,你準備什么時候把童月捉拿歸案?
宋然的眼睛里劃過一絲慌亂,很快平靜下來,你知道嗎?童月以前的男朋友死了。
那是車禍,是意外!我被一口煙嗆到,然后重重地咳了幾聲。
也許吧!宋然嘆了一口氣,起身,忽然回頭看我,不放心地問,你會把這個秘密告訴童月嗎?
我想了想,不置可否。
宋然愣怔片刻,正要出門,我把手里的煙頭扔到了宋然的身上,幾乎是用吼的,說,如果你是為了辦案,故意欺騙童月的感情,我會殺了你!
宋然似乎被我嚇到了,一臉愕然地看著我。我看見煙頭的火花掉進了他的襯衫口子,那點紅色的小光透過雪白的襯衫,許久沒有滅。
對不起。我看著宋然道歉。態(tài)度是誠懇的,因為我確實不是有心傷害他。
你放心,在沒有確鑿證據(jù)前,我不會采取任何行動。宋然把話說得很誠懇。然后,他忽然看著我的眼睛,愛寶,你,喜歡我嗎?
說著,宋然開始逐漸朝我靠近。
他的呼吸像是一塊充滿魅惑力的石頭,吸引著我的視線,我知道,我無法逃脫。只得任由他的唇貼上來,接著,是他的身體。
窗外,月亮在厚重的云層里穿進穿出,我一直睜開眼睛看著它,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晨曦初微的時候,我像一尾在海邊擱淺的即將干涸的魚,看著雪白的天花板,對宋然講起了我的故事。
我說,我的家鄉(xiāng)在Z鎮(zhèn),在那里,我曾經(jīng)有一個很好的男人,那男人好得不像話,不僅對我,也對我的家人很好,可是后來,我們不得不分開了,因了這切膚之痛,我才離開了重慶,來到了A市。
宋然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側頭看我,為什么?
我沒說話,側頭的時候,順便把自己的唇覆到了他的唇上,很用力的吻,用力到我聽見他因為呼吸不暢而粗沉地喘氣。我聽見他囁嚅著說,愛寶我愛你,從一開始就是。
5
我知道童月已經(jīng)發(fā)覺我和宋然的關系,只是她沒說出來,還口口聲聲地叫我愛寶姐,叫宋然寶貝。
想起童月對我說起的,她說她殺過人,那么,她一定是以自己是一個殺人犯自居,在我們面前卑微地生活著,并卑微地愛著宋然。
有時候,在童月面前,我和宋然的視線會有意無意地碰上,然后觸電一樣馬上錯開。在童月面前,我們都成了賊。
可是,我舍不得宋然,我是愛他的。
有時候,在單獨與童月相處時,我會下意識地感覺到慌亂,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在晚上不能入眠時,看著童月緊皺著眉頭握著自己的左手,我覺得自己是在替她疼,或許,也為自己疼。
誰會想到,有那樣的晚上呢。那天,不過是因為接近年尾,我所在網(wǎng)站要開年終大會,接著是晚宴,到錢柜包房,推杯換盞,連我這種平時不用去公司上班的也不能缺席,雖然我已經(jīng)提前離開,可是,已經(jīng)晚了。
童月披頭散發(fā)地蹲在床角,渾身顫栗著像是被一條抖動的繩子牽引,身上的睡衣裂開了一道斗大的口子,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膚的淤青若隱若現(xiàn)。
我除了像木頭一樣定在那里,除了號啕大哭,還能做什么?我甚至連走上去給童月一個溫暖的擁抱的勇氣都沒有。
我又一次,見識到了自己的手足無措。
我對宋然說,如果你不把那混蛋交出來,我就殺了你!
宋然聽到我說這句話時沒有絲毫的詫異,他用雙臂藏著自己的腦袋蹲在宿舍的角落里已經(jīng)很久很久,地上長長短短的煙蒂像一串不可言喻的省略號。在平時,他是從來不抽煙的。
然后,宋然開始使勁砸自己的腦袋,他說,我怎么那么混哪,我怎么那么混哪!
我知道,是宋然為了盡快找到童月殺人的證據(jù),請了一個小混混去接近童月,誰知道,那個小混混真的不是東西,他把那么可愛,那么純潔的童月,玷污了。或許是報應,那個小混混第二天就死了。
6
我相信,青草是喜歡黑暗的,否則,在夜里,它的清香不會比白天更芬芳。這種香味讓我又想起了喜寶,喜寶總是甜甜地叫我姐姐,叫得甜膩而動聽,聽起來好像她只是一個小女孩,而實際上,她只比我小兩歲。
在離開宋然的時候,我告訴了他我所有的過往,我對他說,我要向他坦白我所有的罪過,唯一的交換條件,就是你要對童月好。
我說,在Z鎮(zhèn),我有一個很好的男人,那個男人,對我很好,對我的家人也很好,而我唯一的家人,就是喜寶。
他對喜寶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苦笑著看宋然,好到,他趁我不在的時候,爬上了喜寶的床。然后,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約了那個男人,在鎮(zhèn)郊的一片遼闊的青草地上,那里的青草齊人高,修長嫩綠的葉子,拂在皮膚上,很舒服的,我就是和那個男人在青草地里,舒服了一個下午,然后,我把準備好的匕首插進了他的胸膛……宋然,那個男人長得很像你。
看著宋然悲切的臉龐,我繼續(xù)說,我已經(jīng)了解過,童月根本沒殺人,她只是被自己騙了,她那個男人確實是死于意外,只是,那次意外發(fā)生前,童月恰好知曉男人的背叛,她想,她要殺了他。我枯澀地笑,小女孩嘛,怎么知道,幸福會在下一個轉角?但她確實不是兇手,她的左手疼,是因為責怪她的左手,她以為她男人的死跟她想象的一樣,是用自己的左手推了那個男人一把。
只要帶她看看心理醫(yī)生,她一定會好起來的。
宋然,童月很像喜寶。所以,我才會在見到她時,有那么強烈的親切感,并包容她的天真、無知,甚至任性。所以,我見不得她受欺負,那個小混混,是我殺的,但我至今沒有后悔,我不過是做了重復的事情,卻讓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壞男人,多了一個相依為命的妹妹。
宋然,可以的話,替我回Z市看看喜寶,她找了我好多年,見到她,替我告訴她,我想她了。
宋然,童月,你們知道嗎,原來監(jiān)獄也能看見月亮,它的窗口開得很高,能完整地盛裝夜空中的月亮,很圓滿。